锦绣坊老板是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面如满月,长眉入鬓,长相爽朗可亲,比平常的生意人多了几分朴实。
她打眼一扫,见少女衣着华丽,身后跟着的青年虽衣料普通,周身气度却非常人可比,便知这二人非富即贵,心中有了打量。
老板娘含笑上前对元妤仪招呼道:“姑娘想买些什么?本店的衣装可在咱们上京排头等,姑娘此番真是来对了地方。”
素白手指划过老板娘摆在台上的绸布,柔软的缎面上立即泛起一道波动的涟漪,元妤仪闻言笑道:“给我郎君买些新衣,要上等的。”
老板娘眉梢一挑,扫了眼她身后的青年,原来是来给夫君挑衣服的,遂躬身引着少女来到屏风后的隔间,如数家珍。
“这些都是刚从扬州运来的新布,姑娘摸摸,上好的杭绸,无论做直裰还是长袍,亦或外衫,就没有不合适的。”
老板娘笑弯了眼,“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摆出去呢,姑娘来的巧,是头一份。”
上等布料哪里需要摸,只一眼便能知道大概,缎面光滑,走线流畅,云纹栩栩如生,很是精致。
元妤仪挑的也快,指了其中几匹道:“劳烦老板先将中间这几匹包起来。”
兴许是谢洵平日里穿的素净,元妤仪见多了,也下意识给他挑选颜色淡雅的缎布。
挑完又道:“老板娘,店里可有成衣?”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提几匹布走,劝谢衡璋一次,难比升天,谁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碰上一尊财神,老板娘眼中一亮,热情招待,“有,就在这边。”
从外面看锦绣坊的面积并不算大,进来才知其中别有千秋,也难怪绣坊店主敢号称上京第一,元妤仪跟老板娘拐了个隔间,到了成衣区。
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逛外面的商铺,以往在宫里,衣装首饰均有尚衣局安排,如今自己亲自来一趟,心里美滋滋的,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极了。
“姑娘看,这件是才缝制出来的刻丝杭绸直裰,象牙白内敛,极衬公子气度,恍如谪仙。”
元妤仪浅笑,“包起来。”
“姑娘再看这件,我们镇店的殷红底团花玉绸袍子,只剩了这一件,京中许多贵公子都喜欢。”
元妤仪唇角弧度弯的更深,“也包起来。”
......
走了一圈,老板娘胳膊肘里已经挂了一叠各式各样的外袍,元妤仪蓦然想起她那驸马还在外面等着,便脆声唤道:“郎君,你快过来。”
她声音脆,语调却急。
谢洵还以为出了岔子,循声而至,却见少女弯着双月牙似的笑眼望他,似喜似嗔。
“这是给你买衣服,郎君你怎的也不记着亲自过来试一试。”
谢洵一愣,长睫微垂,遮住漆黑眼眸。
在侯府,他穿的一直都是被嫡兄丢弃的衣服,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更别提亲自试新衣了。
元妤仪没留意他,四处看着,眼前倏忽一亮,取下架子上挂着的菖蒲紫工笔圆领袍,递给沉默站在一旁的青年,“这件好看,郎君试试。”
她就那么直愣愣伸着胳膊,露出半截皓腕,脑中挣扎一瞬,谢洵还是接过了那身衣袍。
老板娘态度比最初时还要恭敬,在两人身上梭巡一圈,不难看出二人中,占主导地位的其实是身旁的姑娘。
那公子虽年轻又清俊,却性子冷清,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唯独很听这姑娘的话。
老板娘作为旁观者,看的清清楚楚,跟过来的公子神情并不积极,可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配合着自己的娘子。
她低声揶揄道:“姑娘好福气呢,夫婿这般体贴听话,也不会红脸驳斥。”
少女那双月牙似的眼弧度更大,这话倒是有趣,她掩唇轻笑,郑重地点头附和。
谢洵耳力好,自然也听到了这话,脚步鬼使神差地加快,那股熟悉的燥意又涌了上来。
生意人自然是拣着好话说,以此糊弄客人,她居然还真信。
还笑得那么开心。
......
隔出试衣间的布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开,先露出的是收紧的深紫箭袖,而后是青年那张清冷的脸,袍角翻动之下,玄色绸裤包裹一双长腿。
元妤仪原本正和老板娘闲聊,听见脚步声自然转头去看,见到焕然一新的郎君,少女微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
这还是谢洵初次在女子面前换新衣,他竟罕见地觉得莫名羞耻,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松口答应她来这锦绣坊。
迎着公主明亮的目光,他浑身都不对劲,这身衣服分明用料上乘,却像长了细小的刺,轻轻地挠着他的肌肤。
如芒在背,哪怕是他在候府被宣宁侯和王夫人责罚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还是老板娘反应快,拍手笑道:“哎呀呀,我开店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衬衣服的公子。”
“这原本是去年年底送过来的货,也有旁的公子来瞧过,可惜都压不住这样的颜色,平白显得人老了几岁,今日公子试穿,才知原来不是人挑衣服,是衣服挑人。”
谢洵面颊微微发烫,只是面上平静,不显分毫,等老板娘说完,他才淡然道:“老板过誉,在下先去换回自己的衣服。”
老板娘夸赞的话一滞,下意识瞥了眼身侧明艳的少女。
元妤仪已然回神,轻声叫住他,“郎君。”
谢洵果然停住脚步,衣袍云纹流动,转身望着她。
只见少女面含春风,眸蕴星辰,又听她含笑阻止,“郎君穿这身很好看,便不要换了吧。”
那身素白的直裰衣角都破了,何必留在身边?
常言道衣不如新,元妤仪如今对挑衣服很感兴趣,正在兴头上,谢洵正是她第一个打扮的人。
如今看来,十分成功。
看着原本低调简朴的郎君露出意气风发的模样,对元妤仪来说,十分有成就感。
她就说,自己的眼光怎么可能出错。
不过也得益于驸马姿容清隽,身形颀长,更便于她发挥。
谢洵直视着她的眼睛,没看到任何恶意的神色,一双亮晶晶的凤眸只装着炙热的欣赏。
他最终没再动。
元妤仪还以为他是嘴硬心软,表面上不喜欢这衣服,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自以为猜中他的心思,劲头更足。
谢洵最后成功试完了所有挑出来的成衣。
他觉得自己前二十年没试过的衣服,都于此时,在靖阳公主热切的眼神下,做出了补偿。
那段空白的人生又被人一针一线补全,那些消失的经历也被重新还回来。
……
当那叠衣服并几匹绸缎一起送到谢洵手上时,他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靖阳公主手里虽没权,却很有钱。
财大气粗,一掷千金。
谢二公子又想起去年年底的冬夜,长庆宫正殿里醉醺醺的少女,霸道蛮横指着他的心口,宣布自己是她的心上人。
谢洵现在肯定了自己的答案,那夜她并不是伪装,只不过流露真性情而已,譬如此时,如出一辙的霸道。
元妤仪看着身旁青年提着的一堆袋子,心中愈发满足,她眨了眨眼,语重心长地对谢洵道:“郎君,日后你得多换新衣,你长得这般好看,合该好好打扮。”
谢洵已经被她折腾的没脾气,只无奈道:“殿下,只是一具皮囊而已。”
比起这副无甚作用、只能装扮的皮囊,他更想拥有金银权势,抑或其他更实用的东西。
元妤仪眼睛瞪圆,感叹道:“谢衡璋,你可真有觉悟。”
“上京世家子弟无不精于衣着打扮,甚至连腰间佩戴的香囊都要别出心裁,压过旁人的香气才觉得满意,你倒好,超脱得仿佛世外仙人。”
说到这儿,她的话音一顿,恍然想到些什么,一脸了然地望着青年,蓦然转了话头。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如今我与郎君夫妇一体,自然是我穿的好,郎君也得穿的好才成,郎君不必担心钱财,这都是身外之物。”
谢洵被她这番话绕的头晕,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所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钱都花在了买衣服首饰上?夫妇一体不是荣辱与共么,怎么还能同衣装扯上关系?
元妤仪已经扭头先走一步,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竟忘了她的郎君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从他嘴里说的话得反着听。
从最开始宫宴之前,他说自己不冷,可嘴唇却冻得苍白;
后来跪在雪地里,他只说自己犯了家规,丝毫不提宣宁侯惩罚一事。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他默默忍受着旁人的非议与诘难,郎君过得那么苦,自己应当尊重他、理解他才对。
他若真的有名贵的衣服穿,又何必整日穿着那件破了洞的旧衣服?
再说,他刚才不是也心甘情愿地收下了自己送的新衣么。
可见,她是没做错的。
元妤仪心里越来越笃定,谢洵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她,还将她看成公主,而非妻子。
于是靖阳公主更肯定驸马是个好男人。
就在元妤仪正要上马车时,转头却没见身后的人跟上来,青年还愣在原地。
天可怜见的,买了几件衣服而已,郎君竟感动成这样,或许眼里还蕴着一汪泪。
元妤仪已然勾勒出一道美郎君垂泪图,脑海中天人交战,心中百感交集,更添几分怜惜。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顾及驸马的自尊,她满心避开他的脆弱,只匆匆喊了句,“郎君,走了。”
说罢矮身钻进了车厢,迅速调整着呼吸,靠着软枕阖上双眸,又轻轻吐出一口气。
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当年那只小狸猫的身影,只剩一口气,被她救起时还是一脸防备,到后来日子长了也总对着她发呆。
驸马现在可不就像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被伤多了,日子过的这般苦,如今旁人分出点儿好,他都如此感动。
心思简单,又有分寸,多老实的人啊。
元妤仪心头猛然升起一分庆幸,还好当初阴差阳错弄混了人。
现在一想,郎君虽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却保留一颗赤子心,身子这般弱还主动提东西,不自负不自矜。
正如方才老板娘恭维的那样,夫婿体贴入微,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指东不往西,正是大多数女子心目中的好郎君。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搞错人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