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上京城拢了一层白雪。
年关将至,如今天色晚得早,市尉司秉承上意,提前取消了一早一晚的集市,京城内外百姓均回家团圆。
唯有皇城之内是不同以往的热闹,文武群臣,凡有权有势,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朝臣,尽着官服拜帖入宫。
今日是年底的宫宴,亦是景和帝的生辰宴。
人群自觉分了两队,为首的是两位年岁稍长的老者,二人皆着一袭深紫色圆领袍,腰系白玉带,发上簪着玉冠,一丝不苟。
两个老者互相扫视一眼,又默契地别开目光,脸上都挂着不屑。
皇城之内不可逾矩,等待的队伍保持着沉默,殿门紧闭,左侧的人年岁看上去稍稍年轻一些,话里藏着刺儿,“许久未见,卫老风采依旧。”
哪能依旧?卫老尚书当初因替陆祭酒仗义执言被治罪,贬谪青州,民风凋敝的穷乡僻壤哪里会有养人一说?
新帝登基满三年后,将卫老尚书接回上京,官复原职,如今老者虽头发花白,脊背却挺得笔直,双眸炯炯有神。
闻言冷笑一声,反驳道:“上京城的侬语软风倒是没吹弯江相的骨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恰在此时,章德殿殿门缓缓开启,走出的年轻内监目不斜视,高声道:“请诸位大人入殿。”
话音一落,为首的两位这才鄙夷地对视一眼,卫老尚书率先拂袖进殿。
一众群臣鱼贯而入,都垂着头,假装没听到为首两位大人的争锋,自然也就没注意到不远处高阁上站着的少女。
元妤仪梳着十字髻,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窈窕,披了件孔雀纹的赤红羽缎披风,露出的纤白双手中捧着个小巧玲珑的累丝暖炉。
一阵裹挟着细小雪粒的风迎面吹过来,几缕碎发覆在颊侧,给那张端美明丽的脸添了几分妩媚。
她垂眸看着入殿的臣子,久久无言。
不过片刻,一个内侍放轻动作走过来,同站在女郎身后的宫女耳语几句。
绀云上前,低声道:“殿下,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在宴请之列,上京世家此刻已至琼正门盘查,大约半炷香后均可入席。”
新帝登基,权臣当道,朝中局势不明,这群世家自然靠边站,又仗着百年底蕴,素来习惯拿乔。
然他们愿作渔翁壁上观,靖阳公主却不想成为斗法的鹬蚌。
元妤仪收回目光,伸手捻掉栏杆上的雪粒,只一摩挲便收回手,真凉。
“谢家的人到了吗?”
绀云点头,将方才内侍打听到的消息尽数说出,“宣宁侯携子赴宴,和王家昌平伯一同前来。”
女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眉目舒展,转身向楼下走,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又随口问道:“可瞧见谢大公子的模样了?”
“谢家分了两辆车,又有帘子挡着,派去的内侍并未瞧见样貌。”绀云如是回答。
元妤仪轻嗯一声,一会儿在宴席上人多眼杂,她席位靠前,总不能一直张望,原想提早认个身形,看来也不成了。
思绪转瞬即逝,她没放在心上。
……
从煦照台下来,绕入内宫,又走了一段路,元妤仪这才留意到拐角处站着个年轻郎君。
冬风猎猎,卷起他单薄的直裰一角。
众人都是羽缎衣袍,再不济也有棉袄斗篷,青年穿的实在太薄,身形又格外清瘦,因而十分惹眼,单薄的直裰套在身上,像是一具衣架子。
皇宫内城宫道与小径交错繁杂,刚来的人在宫里摸不着路也是常事,迷路本不是大事,可若是因为迷路无意间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撞破不该撞的事,那就麻烦了。
何况今晚的宴会实在热闹,也实在重要,元妤仪不能接受任何差错。
算算时辰,姗姗来迟的世家家主应当也已入了席,但她初回宫,迟上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置喙。
她是公主,自然也可以摆架子。
今日入宫的均是勋贵人家,眼前的郎君瞧着面生,年岁不大,应当是第一次随父兄入宫赴宴,却与人走失,才在此停留。
想通后,少女轻松了些,招手唤过身后的内侍,想将人引到章和殿。
一阵冷风吹过,青年双肩下意识瑟缩,莫名让元妤仪想到过去缠绵病榻,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父皇,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然而还没等内侍走过去,谢洵已经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转头去看,隔着一条青石路,入目一张美人面。
内侍脚步加快,已站在身边,忙对他道:“公子快快行礼,这是公主殿下。”
阖宫只有一位尚未婚嫁的公主,三年前自请前往承恩寺为先帝守孝,正是当今景和帝的亲姐姐,靖阳公主。
谢洵心念陡转,旋即拱手行礼,垂目敛睫,不再朝公主看一眼。
他方才那样直白的目光,已经有些逾矩。
元妤仪搂着累丝暖炉的手指稍稍蜷缩,虽然只是一瞥,郎君的面容却留下了强烈的冲击感,只觉得清冷矜贵,细细回想却朦胧一片。
方才见了一面,如今却只能记住他左眼下一颗泪痣,为那张冷脸平添几分意态。
“你,”元妤仪本想问他是谁家的人,但话到嘴边觉得突兀,说出来便成了,“天寒地冻,公子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话音一落,又觉得不妥,这样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诘问,女郎闭了闭眼,顿觉无奈。
谢洵低头,看见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袍,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不悦,他不以为然地解释,“臣的外袍不小心沾了泥水,未免失仪,便只着了内裳。”
天衣无缝的借口。
可青年内心无比清楚,他在说谎,其实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外袍,这件直裰,已经是他能拿出来最得体的衣服。
侯府中也没人会注意他蹩脚的穿着。
本以为说完这话,满足了靖阳公主的好奇心,一切便到此为止,谁知女郎的清脆声音又响起。
“这样冷的天,你的衣裳又这样单薄,估计撑不到宫宴结束,便会得风寒。”
谢洵面无表情地垂首,听她说话。
寒冬腊月,他一身秋装,自然容易得病;可实际他并没放在心上,今日千方百计参加宫宴,他所求另有旁的事。
正在郎君心中闪过一丝烦躁时,靖阳公主似是吩咐站在他身边的内侍,“何梡,你带这位公子去内殿更衣。”
说罢,元妤仪没再耽搁,带着一行宫人离开。
那公子薄唇冻得发白,天可怜见的。
谢洵听她吩咐完,怔然抬头,视线中只有女郎离去的窈窕背影。
他因方才元妤仪说的话怔在原地。
自小关心的话也没少听,譬如在侯府受罚之后,谢老侯爷对他的劝勉与谆谆教导,可也仅有好听的话罢了。
甜言蜜语没少听,可实际上的温暖他却从未体验过。
突然被人这样对待,谢洵难免错愕。
转念一想,这位靖阳公主虽然嘴上说着担心他得风寒,可心里的想法却少有人知,或许她真正担心的,是他这样寒酸的穿着会污了宴会上权贵的眼。
不然世间怎会有这样好心的人?谢洵不信。
这样的想法不甚光彩,却心头一松,哪怕是鄙夷不屑,于他而言,也比突如其来的善意施舍要好。
人已经走远,他拱手朝身边的小宫人道谢,“有劳内侍,也多谢公主。”
内侍嘴角一咧,没放在心上。
公主看着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实则是一副菩萨心肠,外人兴许不晓得,他们这群常年伺候在主子身边的人却是门清儿,遂道:“公子客气了。”
两人前后脚走,谢洵习惯了沉默,小内侍在他身边,受不了气氛低沉,没话找话。
“公子瞧着面生,不知是谁家郎君?”
他在瑶华宫伺候,殿下身边的绀云姐姐同他们这些新入宫的内监宫女讲过,若是在宫中碰到贵人,又不能冷场,便可用这样的话术开头搪塞,虽老套却也不会出岔子。
身侧的郎君果然应声,“家父是宣宁侯,在下谢洵,家中行二。”
原来是宣宁侯府的公子,内侍若有所思地点头,却又心生疑惑。
眼前的可不就是陈郡谢氏的世家子吗?只是谢氏子弟难道不应该乘马车入宫么,怎得又迷了路呢?
见内侍眼神稍变,也在谢洵意料之中,只是其中苦涩自然不能同外人言,他依旧保持沉默。
待换好衣裳,将人送到章和殿,内侍笑眯眯同他告别。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谢二公子看上去比方才精神头要好上许多,月白锦袍,端的是君子翩翩风流意态,衬得那张脸更如水墨。
当真是多一笔、少一划都不合适。
青年的手没有方才那样僵硬,苍白的唇也恢复了些血色,面上真切道:“劳内监替在下谢过公主,伏愿公主千秋万岁。”
小内侍忙托起他行礼的手,语调轻松,“谢二公子言重了,殿下一向与人为善,此番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谢洵面上不显,看着眼前轻快的内侍,鬼使神差地生出几分不解。
内侍只差把公主夸到天上去,皇城之内,世家之中,还能有这样心行合一的人么?还是说这奴才受了她的恩惠,才百般谄媚?
他更相信是后者。
没再多话,进殿内坐到宣宁侯府的席位,前面的老侯爷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才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他是臣子,自然与家里的两个儿子不同路,分明让他们一同入宫,结果入席才发现只有嫡长子乖顺地坐在席位上,而此番一定要跟来的庶子却不见人影。
一问方知,二人早已在中途分开。
宣宁侯遣身边小厮去寻,亦无结果,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对着刚回来的谢洵一顿低斥,“皇城之内禁止无故走动,你有几条命糟践?!”
谢洵抬眸,毫无意外地对上嫡兄戏谑的眼神,这人那么快就将自己赶下马车的事情抛在脑后了吗?知道嫡兄没说真相,谢洵也懒得为自己辩解。
反正这样的脏水,也不是第一次往他头上扣了,少时还会不平,现在早已冷漠。
他淡声道:“是儿子糊涂。”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宣宁侯气的发懵,又看到他身上的锦袍,早已忘了小儿子是穿的什么出门,现下却生出几分欣慰。
“既没闯出祸事来,这次便罢;你还算没给谢家丢脸,知道赴宴要体面。”
谢洵瞳眸漆黑,如一汪深潭,幽深不见底,这个还是有必要解释的。
“殿下心善,见儿子衣衫单薄陈旧,遣人带我去内殿换了衣服。”
“殿下?”宣宁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道:“哪个殿下?”
哪个宫里的贵人还会赠衣?
何况这是他第一次带庶子入宫,无论是景和帝,还是公主,都应当不认识他,那谁又会赠给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衣服?
恰在这时,章和殿殿门重新打开,迟暮的淡薄天光洒进来,宣礼内监声音更加高昂,郑重地喊道:“靖阳公主到!”
谢洵看着一脸惊诧的宣宁侯,波澜不惊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亮,他的声音清冽,宛如随着不远处少女一同钻入殿中的雪粒。
“回禀父亲,正是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