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的父亲裴现是涪州刺史。
安史之乱后,各监察区的节度逐渐掌握实权,变为辖区内的实际掌控人,此长彼消,刺史的地位逐日下降。刺史为一州之长,在初唐时乃高官要职,在中晚唐不过是个虚职。
铃兰晨间抵达涪州,跟着古晏廷以及车队前去四时会在涪州的宅邸,并在宅后方栽种好荔枝田,留下两车干冰,便与古晏廷告别,自己独自去了裴家。
相对于叔父裴度在长安的大宅,父亲的宅子显得质朴,但涪州地价偏低,比元邈在长安的置业气派不少。
铃兰敲了门。
开门的是陌生面容的婢女,开口问道:“小娘子免贵?”
“裴。”铃兰拿出带有家徽的贴身玉佩,示给婢女看,“我是这家的女儿。”
婢女瞅着玉佩,玉料为上等原石,内嵌有冰纹,家徽也是裴家特有的。
玉佩孤证不立,婢女便又自上到下打量铃兰:
二十岁出头模样,头梳双鬟,应当未许婚配;穿一身梨花绸裙,刺绣为宝相花纹,看来家境不俗;旁边牵着个小男孩,大概是弟弟。
婢女命守门家仆大敞家门,欣然迎接铃兰进门:“原来是裴娘子,奴等候您多时了。”
铃兰微挑柳眉,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这么容易就进来了?
当初铃兰生下停儿后,曾多次与裴现寄信,但裴现一封未回,还以为早就不记得自己这个女儿。
但这些婢女不光轻易送她进来,还亲昵地叫她裴娘子。
铃兰想都没想,进了家中小院,要了一碗酒酿小圆子,闲坐院内赏花观鱼,竟惬意地睡着了。
在她熟睡之际,门口走来一位女子,同样梳着双鬟,耳边牵着一位孩童,轻叩门环。
婢女打开门,端详着门外的女子,问道:“你是?”
“小女裴淑,是这户裴家的远亲,父亲元和六年时丧,生母去得早,并无兄姐接济,前些日刚出丧期,经人介绍,前来投奔这里的远房堂叔。”
裴淑垂眉顺目,举止进退皆有度。
婢女回头望一眼身后,方才进去一位裴娘子,这里又冒出一位裴娘子。两位裴娘子?
记得裴刺史交代过,今日只有一位裴娘子上门,这两人之中定有一位为假。
婢女微眯眼睛打量裴淑:
二八模样,软玉温香,头梳低垂的双鬟,也应未曾婚配;素衣淡妆,并不比前一位裴娘子衣容华丽。
婢女问道:“可有贴身的信物?”
裴淑摇了摇头,“来得太急,在路上遗失了。”
旁边的孩子伸出手,从她腰间扯出一块环佩,“姐,你不是天天晚上捧着这块玉观赏吗?”
“这块不是。”裴淑脸颊泛红,低头说不出话。
婢女只消抬头打量一下,那玉不怎么名贵,看着倒像是碎石料随便做的玩具,这等品相的玉石怎会是裴家的信物?
“休要冒认裴家的娘子,真正的裴娘子已经进府,您且回吧,勿要再扰。”
说罢婢女关了门,把裴淑姐弟两人关在了门扉之外。
裴淑只得叹了一口气,弟弟裴辙疑惑道:“我们无家可归了吗?”
裴淑安慰道:“没事。先去附近客栈落脚,等日暮裴刺史散班归家,我们再回来解释清楚。”
裴淑落脚之地为涪州最大的广济客栈,由于携带奴仆众多,她只得住在这里。
静下来时回忆起早上的事,越想越郁结于心,唤婢女捧琴过来,信手拨弄起琴弦。
转弦三两声,她望见窗纸落上绰绰人影,惊得停了琴音。
婢女喊道:“谁在外面?”
那人推门而入,乃是一位隽秀郎君,而立年岁,仍可见少年意气,面容多情而温柔。
裴椒善琴,亦善工诗,见到此人忽地想起那句:“疑是玉人来”
听对方朝她恭敬地行礼,开口道:“娘子似乎错认了门房。”他递给裴家丫鬟一块木制手牌,写着乙未。
裴淑道:“此间为丙申,郎君手中的为乙未。是郎君认错了。”
男子转头,再瞧一眼门外的号码,写着乙未的门牌上面以新漆涂了丙申,的确是他认错了。
他盯着裴淑的昳丽面容,不由得心驰神摇,怎的也移不开视线,平日情话信手拈来,此刻却舌头打结,道:“是、是我眼拙,唐突了娘子,还望见谅。”
裴淑从未见过这等直勾勾的目光,微偏开脸,却又觑看那人,笑道:“无妨。”
说罢这话,她便令丫鬟将房门关上。
男子听见门扉的闷响后,仍魂不守舍,忘记自己如何走下楼梯,直至友人一声一声喊着“微之、微之”,才找回他弄丢的魂儿。
元稹只不过暂停留在涪州,很快便要前往乐温县帮堂弟元邈处理李瞳的案件,哪知竟会在路上对一位陌生女子一见倾心。
等到友人离开后,他装作不经意地经过女子的门前,却发现大门敞开。收拾房间的伙计告知他,那女子的家人已派人将她接回去了。
元稹叹息,恐怕他是没什么娶妻运,随手在纸上牢骚几句,便寄给了泪湿青衫的江州司马。
裴淑与弟弟裴辙进了裴府,管事的婆子带她四处转了转,在后堂处见到了刺史裴现。
裴现旁边跪着一个女子,容貌二十出头,眉目如画。
裴现见到裴淑后,对裴淑介绍了旁边的铃兰,又向铃兰介绍了裴淑,之后便让婆子送裴淑回房了。
眼下院内只剩下铃兰,裴现收起笑容,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这么多年出门在外,不知道给家里送封信。”
“您不是已读不回吗?”铃兰犟嘴。
裴现琢磨了一下,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父女两人极其相似,都抹不开面子低头认错,他道:“我退回来了,你不会再继续送?”
“这不是怕您更埋怨我吗?”铃兰小声嘟囔着:“和仇人的孩子我都生下来了。”
时隔多年重提起这事的根源,裴现只觉心中歉疚,哀叹一声,又道:“起来吧。”
铃兰起了身,掸了掸裙边的尘土,撩眼看向父亲,“您不怪我了?”
几年不见,铃兰比前几年长高几寸,裴现竟有一瞬间觉得铃兰气势压过了他。
裴现低下头,“怪我,后来杜鹃姑姑找我,说你娘确实是在宫中病死的,并非元邈父母所害。”
“我当时心想等你再来信时,便叫你把孩子带回来,哪知你不再寄一封信不说,还一声不吭离开了太原。”
铃兰听裴现提起孩子,便命婢女们将郭停带了过来。
郭停跑向铃兰,中路却被裴现挡住去路。
裴现扶着腰,慢慢蹲下身子,笑逐颜开,丝毫不见当初逼铃兰喝药的恶狠狠模样。
裴现捏着郭停的脸蛋,问一句:“告诉太公,你叫什么名字?”
“郭停。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停,小名叫昭昧。”郭停答。
裴现沉默了,狐疑地看向铃兰。
铃兰心虚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到裴现感慨:“叫郭停好,叫昭昧不好。停了好,停了好。”
“元邈这几年已经走火入魔,就算他父母并非害死你娘的凶手,现在并非良人。”
这已经不是铃兰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元邈,听闻他处处与裴家和郭家作对,对此两家都对他印象极差。
她点头,“有所耳闻。这次前来便是为了处理李瞳的事,但郭家此次不大方便介入李瞳的事。”
“所以你到这里的目的是?”裴现道:“若是请我动用裴家施压,那还是算了吧。元邈交代过,无论是哪家都不可以随意介入。近日叫来他的堂兄元稹亲自监督此事。”
铃兰想了想,虽然她与元稹不熟,但已故的凌蓉为其妾,曾言元稹关心贫苦百姓,在审案上公直无私,不会偏袒强权。
这路人最厌恶地便是利用权势办事,四姨母到处求人捞表弟,可真是犯了此人的大忌了。
她得抢在他前面替表弟洗刷冤情,于是道:“既然父亲帮不上忙,那我便自己去乐温县。”
裴现阻拦铃兰的去路:“为父不允。你在家好好歇着,陪陪裴淑堂妹。她刚出丧期,终日愁眉难舒。你性子豁朗,陪淑儿过完上巳节再说。”
铃兰无奈,去到裴淑屋子,发现她的屋内窗户正开着,便透过窗口往内瞧。
裴淑坐在窗边,正聚精会神地阅书,丝毫未察觉窗口有人靠近。
铃兰低头一瞧,发现裴淑看的是元稹的诗。
这倒并不奇怪,时人以元白为文坛的泰山北斗,整个大堂除非是不识字的,无人未读过元白的诗词。
她客套了一句:“听父亲说淑儿堂妹喜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裴淑抬头瞧见了铃兰,反应有些过激,赶忙藏起那诗篇,起身打开门,让铃兰进屋坐下。
铃兰见房内仍未拾掇完全,大量的书卷堆得房间无从下脚,便坐在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