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岁在乙末,时至令月,阳和方起。
椒房殿内,婢女郑氏端着一碗滚烫的参汤,走近正在熟睡榻上的贵妃郭氏。
十年以来,宫内后位悬空,而郭氏则是宫中位分最高的女子。可皇上与贵妃人前人后并不恩爱,空留她的位分,只因忌惮郭氏的出身。
汾阳王郭子仪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民间有句话说,若天下没有改姓郭,只因郭子仪不想。
郭家的子嗣大都要与李家结亲,代国公郭暧有四女,三女皆嫁给皇族,其一便是郭贵妃。
郑氏心里倒是羡慕郭贵妃的,早早失了宠,不用朝夕讨好皇上。
皇上的性情近几年愈发暴虐,伺候他比去冷宫还要如履薄冰。
郑氏瞧见郭贵妃慢慢睁开眼睛,低眉顺目地说道:“娘娘,该用参汤了。”
郭贵妃半眯着惺忪睡眼,懒懒地看了她一眼,“你端给我吧。”
郑氏伸手把碗递过去,郭贵妃始终微笑着去接碗。在郑氏松手之时,郭贵妃却突然撤回手。
精致的瓷碗“当啷”坠地。
幸好近日气候乍暖还寒,犹有些冷,郭贵妃躺椅下方铺着波斯进贡的白色毛毯。瓷碗落在柔软毯面,才侥幸未碎。
不过,淡黄参汤染污了雪白毛绒,留下难以洗涤的污迹。
郑氏吓得跪在旁边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脑门紧贴着地,寒气透进血液里,可额头和后背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郭贵妃命人收起汤碗,“这点小事吓成这样,真要是升了妃位,要害怕的事可多了。”
郑氏不敢抬头,低声道:“娘娘饶命。”
“起来吧郑氏,本宫看你你还是不适合在内殿伺候,不如做回洗脚婢吧。”
寻常人若是说这话,听着倒有羞辱的意味在,脑补出后宫争风吃醋的桥段。但郭贵妃说着这话时,语气里没有一丝嘲讽,反倒有点惋惜,这叫郑氏恨不起来。
郑氏躬身鞠了一礼,“谢娘娘恩典。”
出了椒房殿大门,郑氏只觉脊背发寒,身子不住地哆嗦。她抬了一下头,瞧见前面领着李怡向贵妃请安的穆椋。
李怡生于元和五年六月,是唐宪宗的第十三子,这孩子出生便气宇轩昂,相士说他将来非庸庸碌碌的凡人。
穆椋因铃兰的指示,在李怡出生前便对宫人郑氏多加呵护,所以李怡出生后,穆椋顺理成章成为李怡的伴当。
郑氏觉得今日台阶格外地长,行至两人面前时,觉得自己用尽了力气,几欲晕厥。
穆椋松开李怡的手,推了推他,“还不快去扶你娘亲。”
李怡抓了抓空气,有点委屈地看着穆椋,但见穆椋朝旁边使眼色。
幼小的李怡虽还未到上学的年纪,不懂孝悌之道,但平时最听穆椋的话,几乎穆椋说什么李怡便做什么。
李怡扶住旁边颓唐的母亲,嘘寒问暖道:“母亲,您今日是怎么了?”
郑氏摇了摇头,抬头看向穆椋,声音压得也低:“穆给事,方才的参汤是您换的?”
穆椋脸上不挂任何情绪,外人瞧过来也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是小的换的。郑宫人怎会做如此傻事,宫内有些活儿是不能接的。”
“可那是皇上......”
“嘘。”穆椋嘴唇抿成一条线,随后自然地勾起微笑,“郑宫人想想看,这大明宫里谁说得算?”
郑宫人慌张地接话:“不该是天子吗?”
穆椋摇头,“若真如此怎会让你前去办这脏事?当初升平公主与驸马吵架,驸马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先皇还不想一笑了之。”
“你的意思是......”
穆椋却不点破,“现在不是时机,咱们看破不说破。你记得让十三郎藏拙,尽量不要锋芒太过。”
这时远处走来一位黄门内侍,在穆椋耳边耳语,“人找到了。”
穆椋听后欣喜异常,“领路去趟工部。”
当今太子为郭贵妃之子李恒,与铃兰是中表之亲,他素来为圣上所不喜,平时喜好到处游猎,行为不守礼法。
某日李恒到乐温县游玩,不慎与当地的世家生起冲突,他是太子,自然没人敢为难他,但苦了与他同行的李瞳。
李瞳是郭暧第四女郭云旎之子,父为广汉郡王,但广汉郡王自幼便去世了,嗣王是他的异母兄弟,所以他在家族中地位不算高。
此事发生后,乐温县县令便把李瞳下入大牢。
太原郭家不便出面捞人,毕竟这事和太子也有丝缕牵连,怕敌对的派系趁机在朝中攻讦他们,便只得弃车保帅。
这可愁坏了李瞳的母亲郭云旎,不得已给铃兰寄了信。
铃兰的父亲裴现前几年重返官场,前些日子调往涪州做刺史。涪州与乐温县之间只隔了一条黄草峡,两地相去不远,一来二去也能帮忙通通情。
收到信件的铃兰在岭南隐居,她当时只想寻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最后便驻扎在此。
铃兰放下手里的信件,转头看向身后郁郁葱茏的山坡。
漫山遍野枝种着荔枝树,枝叶葳蕤苍翠,梢头挂满淡黄花串,今年是丰年,荔枝花开得极满,前两天她才带伙计们疏过花粉。
这片果园是她的产业。
早年间她攒下些余钱,这边地价不比长安高。她取出部分银两,在附近包了一片山田种植荔枝。
铃兰捏着姨母的信,托腮思索半天。
她前些年承了太原郭家的恩,涪州之行非去不可。
此次前往涪州,不知道要在那里停留多久,在这期间,她的荔枝该怎么办?
若她把这片荔枝田转手卖了,今年荔枝收成显然要高过前两年,若要以低于市价贱卖荔枝,她实在不太甘心。
二月春花烂漫,晓风一过,落英簌簌飘来,一片花瓣扑在她鼻尖,她试图拂去。
一只修长而冰冷的手蹭过她的鼻尖,拿去了那枚花瓣。
铃兰侧过头,看见古晏廷站在旁边,把方才那片花瓣交给膝盖高度的三岁孩童。
孩童拿起花瓣遮眼,透过花瓣单薄的外缘观察两人,咧开小嘴微笑。
“停儿,拿着这花瓣到那边玩。”古晏廷拍了拍郭停的肩膀,看向站在远处等候的婢女玲珑。
郭停鸽子似的点点头,边跑边跳地朝玲珑而去。
古晏廷与铃兰两人站在荔枝树下,铃兰揪着一片翠叶,问道:“究竟什么事这么郑重,还要避开我家昭昧。”
铃兰多数情况下只称呼自己的孩儿为停儿,只有特殊情况下才叫他小名昭昧。
郭停原本的名字是元昭昧。
当初铃兰前往元家打算接走盼汝,却在途中意外昏迷,随后被古晏廷和墨琴所救,她醒来时已经在前往太原郭家的马车上。
之后铃兰听说元邈当日在元家布下天罗地网,打算缉拿她归案,便对回长安断了念想——他们之间恐怕已经没有挽留余地了。
孩子在郭家生下来,便跟她母亲姓了郭,上了太原郭氏的玉牒。
她只有在别人提及她与古晏廷婚事的时候,才会故意提起昭昧,以此表达她的抗拒。
古晏廷知铃兰的意思,她以这种方式推拒他并非一两次。
他曾向铃兰提过婚事,皆被铃兰婉转拒绝。他原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