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驱鬼仪式
“阿容。”
容汀看出了这个口型,于是欢喜地笑起来。
她随手拍拍淑贵人的肩膀,声音轻缓:“去入座吧。”
说完,火红烫金的裙摆如蝴蝶的翅翼,很轻地从她身边擦过。
长公主容汀走到了宴席的主座,顾怀萦跟着其他嫔妃的动作要站起身,容汀已经随手摆了摆:“不用行礼了,小虞,你给那小姑娘加个座,先开席。”xzf
那扎着双角的小姑娘脆生生问道:“不给爹爹也加个座吗?”
容汀好脾气地笑笑,说道:“这儿都是女孩子,让你爹爹跟着宫人去另一边吃,放心,不会怠慢。”
她眨眨眼睛,狡黠地瞥了一眼顾怀萦:“毕竟一会儿还指着你驱鬼呢,怎么能得罪了?”
顾怀萦只静静看着容汀,听到她这么说,知道她是在打趣之前的乌龙,微微垂头用手背触碰了一下鼻尖。
宫人手脚很快,立刻整理出了一个末席,小姑娘方一坐下,也不管别人,埋头就吃,简直风卷残云。
其他人也沉默下来,与往日间她们设宴时的气氛完全不同。xzf
容汀知道原因,但也不在意,甚至随手将自己眼前的一小碟酸酪浆搁在了顾怀萦面前。
骨瓷的碟子在桌案上轻轻一磕,清脆的声响。
一道道隐晦的目光落了下来,容汀却只是笑道:“阿萦,尝尝这个。”
顾怀萦现在几乎还是有点懵的,展现在她身上便显出一种过分的顺从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顺着容汀的目光,用勺子沾了一点放进嘴里。
然后,不出容汀意外地皱起了整张脸。
酸……
酸得舌头都要麻掉了。
中洲还有这样的食物吗?
容汀忍不住笑起来,富怡贵人清脆的声音适时响起:“美人姐姐,这个要挖上一大勺才好,底下是甜甜的红豆沙,和在一起就好吃了。”
说着,又话锋一转,声音里带有一丝从未有过的刻薄:“那位驱鬼的小道士要不要也来一碗尝尝?”
顾怀萦半点没听进去,将发麻的舌尖抵在齿间轻轻咬了一下,侧目看向容汀。
“看你发呆,就总想逗一逗。”容汀无辜地耸耸肩,笑眯眯道,“原来阿萦也怕酸啊,和本宫一样。”
在场大半都是人精,长公主随便一个动作都能解读出两三层意思来,如今她这句“跟本宫一样”一说出口,她想表达的意思也就这么轻飘飘落了地。
顾怀萦没有什么不同,和她们一样,都是人,都是女人。
最终,只有纯宁贵人冷冷撂下一句:“长公主殿下,我身体不适,须得提早离席。”
容汀不软不硬道:“若真的很不舒服就回去吧,只是可惜,我还想听听纯宁的话本子,是不是真如富怡说得那般有趣。”
纯宁贵人张了张嘴,终究不愿如此拂了容汀的面子,默默不语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药茶。
那一壶都快喝完了。
顾怀萦漫无边际地抽出一丝神思想道,再这么喝下去,不出半年……
容汀虽没听到全程,但她对纯宁贵人还算了解。
纯宁贵人早就病入膏肓,药石无用,因此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大部分事情都漠不关心,然而一旦遇上点关注的,便如同冬日的炮仗,噼里啪啦炸个通响。别说顾怀萦,哪怕在皇帝太后面前也是如此。
容汀还记得她的某个传闻,皇兄第一次召她侍寝时,纯宁贵人面无表情地当着皇兄的面吐了一大口血,夹枪带棒地说:“陛下还请怕死一点,毕竟万一真死了,我身为嫔妃当不起这弑君的骂名,我阿爹阿娘九泉之下还得给我上套家法。”
若换了任何一个人,这番言论都足以牵连父母亲族了。
然而纯宁贵人满门忠烈,父母兄弟皆战死于沙场,只留下她一个,又是个病秧子,因此只要不是叛国大罪,哪怕皇帝也轻易动不得,还得好声好气小心着别让她情绪上头再吐上两口血。
不过虽然说话难听,却从未有人质疑过纯宁贵人对中洲,对皇族的衷心。
一个忠于中洲,又语如刀锋的人,她会对顾怀萦说什么,似乎并不难猜。
但奇怪的是,在容汀记忆中,纯宁贵人前世和顾怀萦的关系并不算糟糕,至少没有过今日这样的剑拔弩张。
甚至,前世纯宁贵人于一年后薨逝时,见的最后一人就是顾怀萦。甚至因为这事,顾怀萦还被怀疑过暗害纯宁贵人。只是那时,所有人都对纯宁贵人的逝世有所预期,毕竟她已缠绵病榻太久,于是这事便这么不了了之。
莫非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打不相识?
亦或是这一次,有谁提前下了眼药,挑拨了这一出纷争?
容汀的目光安静地扫过席上的每一个人,在富怡贵人身上停留片刻。
事实上,这一桌妃嫔,除了那细作,哪怕算上早逝的纯宁,最终和阿萦的关系其实都算得上融洽。所以她才安排了这场宴席,想要阿萦能比前世更好地走入众人的视线中。
前世,很久很久以后的时候,她与阿萦可以稍微和平地说说话时,她也曾刻意夹枪带棒地问过,究竟阿萦是如何收买了这全后宫的人心。
阿萦只是很浅地微笑,回应道:“或许是因为同样的目的吧。”
她这么说着,轻轻搅拌着碗里的药汁。阿萦毒蛊出身,后来禁足在一起时,容汀才知道原来她还擅医术,并且不输太医圣手。
阿萦过凉了那碗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满足而又轻柔地说道:“殿下,因为我们都希望您好。而且我知道,您一定会很好很好。”
“所有您期待的都会实现,所有您所愿的都能得偿。”
“而我们,都只是柴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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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收回思绪,发现宴席上在富怡贵人的带动下起起落落地响起了些说话声,坐在那小姑娘身侧的几个才人很新奇似的想要逗那小姑娘说话——毕竟她们认知中能驱鬼的道长都该是胡子老长的老头子,没想到居然是个总角小儿,多少有些奇怪。
那小姑娘也全然不怕,一边脆生生地用唱词回答问题,一边随手将那几个才人桌上的食物都捞到了自己跟前。
只是……若仔细听去便可发现,她几乎回每一个人的话,却从不应富怡贵人的声。
容汀转头看向顾怀萦,她还在对付那碗酸酪浆。
习惯了南陵口味,终究是吃不惯中洲稀奇古怪的点心,吃一口就皱一下脸。但或许因为这是从容汀手中递过来的,顾怀萦还是一口一口将这浅浅一碗底混着红豆沙的白浆吃了个干净。
顾怀萦咽下最后一口,总算能放下碗松口气,一抬头却看到容汀似笑非笑的眼睛和大大的口型,怕她看不懂,说的还是南陵语。
“要不要再来一碗?”
顾怀萦:……
敬谢不敏。
宴席上,再无人提任何可能扫人兴致的话题。
一场宴席从午间拖拖拉拉持续到了黄昏,那小姑娘像是总算吃饱了,将眼前的碗碟一推,抬首问道:“娘娘们,昏黄鬼事,黄昏鬼时,可要驱鬼?”
嫔妃们顿时打起了精神……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顾怀萦心中一跳,又很快平稳下来。
艳鬼不是鬼,是中洲长公主容汀。
既如此,驱鬼,驱的便不是艳鬼。
只是依然无法解释她身上为何会有死亡之色……为何,明明看上去健康健全的一个人,会如此接近死亡。
这一点无法探清,便始终如一道阴霾隐隐地压在顾怀萦心上。
她想,她找到了人生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
将那异常的色泽,从容汀身上洗刷干净。
**
驱鬼仪式开始,小姑娘有模有样地抓了两张黄纸。大汉举着火把护卫在她身后,嫔妃们挨挨挤挤地站在一起,顾怀萦原本响退去角落,但终究有些担忧,于是默默地占了容汀身旁的位置。
若是这所谓的驱鬼会对她造成什么损伤,她也可在此挡上一挡。
大汉口中含着酒,一个火把舞出游龙的姿态,喷上一口就是一簇火龙直窜于天际,小姑娘便抓着机会唱一句,又往上扔一张鬼画符似的黄纸,直到黄纸被火龙吞没,她便大喝一声:“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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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下后,大汉吐出的火龙越加繁复精彩了起来,小姑娘的唱词也越来越高,哪怕宫女太监的目光也被吸引,一个个眼都直了。
甚至有个太监在又一条火龙窜出时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又瞬间意识到这可不是宫外街市上的卖艺,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努力捂住自己的脸。
然而好在,完全没人又闲心注意他。
总之,这场驱鬼看上去不像驱鬼,倒像是杂耍。
容汀悄悄握着顾怀萦的手腕,看得津津有味,凑到顾怀萦耳边笑声调笑道:“阿萦,就这表演可不止那两角碎银子,今日的驱鬼这样好看,我们赏个两角碎金子吧。”
顾怀萦微微无语。
旁人或许能被糊弄过去,但她却能看出,这压根不是什么驱鬼。
就是个正儿八斤的杂耍表演。
她一时间甚至担心容汀是不是人傻钱多被骗了个团团转,正要开口。
一双小小的手从身后伸过来,将她们两个的腰一起揽了个满怀。
富怡贵人的声音很少这样轻,这样平静。她总是嬉笑,总是情绪饱满,从未有过如此模糊不明的时候。
“长公主殿下,富怡不喜欢她。”
第32章 蝴蝶
“长公主殿下,富怡不喜欢她。”
富怡贵人很轻地,委委屈屈地这么说道。
而与此同时,总角的小女娃娃高高唱了一声。
“抓住鬼了!”
一截烧了一般黄纸飘飘荡荡,从半空中落下,一点残余的灰烬落在了富怡的发梢上。小姑娘手里晃着不知什么时候抓在手中的铜锣,哐啷敲响,最后一条火龙冲上天空,却仿佛有生命一般,直直朝着容汀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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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瞬间就要将顾怀萦拉到身后,但或许因为一直戒备着,顾怀萦比她反应更快,转瞬就挡在了容汀身前,手指在半空中挥过,火龙就这么被截成两半,瞬间失了气焰灰烬似的消散在半空中。
尖叫声和“保护长公主”的呼喝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响起来,护卫冲上前控制住那小姑娘和大汉,询问声潮水一样挨挨挤挤地涌过来。
容汀暂时顾不上其他,急急地将顾怀萦转过来就要看她的手。
手指上燎起了一片黑色的痕迹。
容汀少有这样不冷静的时候,声音都提了起来:“你做什么!那是火!你敢伸手去拦?”
顾怀萦还没觉得疼痛或者其他,她的手既敏感又麻木,因为养蛊时喂了太多的毒,虽然能精准感知所有触感,痛觉却几乎已经消失不见。
她甚至没听清容汀语速过快的话,只是在看着容汀的瞬间,眼睛微微放大了一些。
颜色淡了一些。
那原本浓重的,死亡的颜色。
另一头,惊魂未定的谢虞已经高声命令道:“将这两个意图刺杀长公主的家伙压下去!撬开他们的嘴,问清楚是谁派来的!”
顾怀萦蠕动了一下嘴唇。
“等等。”
声音太轻了,因为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
但容汀却听到了,轻轻拦下护卫。
容汀:“等等。”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谢虞有些气急地唤了一声:“长公主!”
容汀摆摆手,走到被压在地上的小姑娘面前,挥手让护卫放松一些,轻轻问道:“刚才是意外吗?”
小姑娘似是什么都不怕,笑道:“不是呀。”
她仰着头望着容汀,说道:“美人姐姐,你身上有鬼。”xzf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怀萦跟在容汀身后,轻声道:“没有的。”
小姑娘就这么看着她,脖子几乎如同将要折断一样,用力地仰起来。
她忽然笑了,用异常清脆的声音轻轻道:“有的哦,你不是可以看见吗?”
顾怀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耳朵里发出一阵嗡鸣声,好一会儿才能渐渐听见声音。
是容汀在焦急地叫她的名字。
顾怀萦就这么在这一声声呼唤中,慢慢捉回了自己的神智。她僵木地转过头,安静地望向容汀。
容汀也顾不得什么大庭广众,或者说,从她今日将顾怀萦带到日光下时,就早已下定了决心。她轻轻抬手撩了撩顾怀萦的头发,用手背贴着她汗湿的脸。
“阿萦。”容汀担忧地问道,“没事吧?”
顾怀萦的心落了回去,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捉住容汀的手,轻轻摇头。
容汀又看向那小姑娘,冷静道:“我今晚会留在宫中,你到我宫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开诚布公,一五一十地都说清楚。”
嫔妃都有些哗然,容汀补充道:“只放那小姑娘进来。将那汉子拿住,若有意外,便斩首处死。”
那汉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小姑娘撇了撇嘴,有些委屈似的哼了一声。
受到惊吓的嫔妃被送回了各自宫殿,她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能被知晓的事情,一个弄不好或许是杀身灭族之祸,除了纯宁谢虞有些犹豫,其余人都乖乖离开。
而谢虞身后终究是谢家,哪怕自诩长公主容汀的手帕交,此时也不敢置喙皇权。
剩下一个季纯宁,在容汀一番劝慰后,终究也拖着病体离开了。
小姑娘被押送到了思寥宫。
长公主容汀出宫建府后,依照中洲礼制,在宫中就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宫殿,因此入宫时总是长居太后的乾宁殿,如今倒是不大方便,反倒是思寥宫地处偏僻,邻近无人,只要派侍卫围上,就也不怕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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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寥宫中,顾怀萦和容汀沉默地坐着,小姑娘则哪怕跪在地上,也很新奇地四处张望,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无所畏惧的样子,全然不顾自己的“爹爹”正被当成人质。
虽然听上去有些荒诞,但这对不知真假的父女中,这个稚龄小童才是主宰的一方。
小姑娘四处看看,又伸手摸了摸地面,忽然笑了。
“美人姐姐在这屋子里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呢。”她不偏不倚地看向顾怀萦,“要是成了,那我和爹爹就连廿一都呆不到了,得早早从京城离开。”
顾怀萦眼睛微微一颤。
容汀瞬间就意识到,这小姑娘说的是什么。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刚刚看过现场。阿萦跪坐在那一圈圈阴森烛火间的样子如今还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露出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道:“说起来我们也认识挺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之前听那位卖云吞的大娘叫你幺妹儿,这是名字吗?”
小姑娘歪了下头,笑道:“我没有名字。”
顾怀萦骤然看向她。
没有名字……虽然这世上,并非只有天圣女才没有名字。况且这小姑娘身上,没有丝毫南陵巫蛊之术的影子,一双手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沾过毒蛊的气息。
但这么乍一听到,依旧令人心头一惊。
小姑娘补充道:“哦,可能以前有,不过自从阿爹不会说话后,就没人再那么叫我了,过去太久,就给忘记了。”
她歪歪头,问:“美人姐姐,今日是六月的什么日子?”
容汀慢慢吐出几个字:“十三,六月十三。”
距离封妃庆典的六月廿一,只余下八日。
小姑娘点点头笑道:“那美人姐姐便叫我十三吧。”
属实是随意得很。
容汀不算讨到什么好,名为十三的小姑娘又看向顾怀萦,似乎比起容汀这位长公主,顾怀萦才叫她更感兴趣。
十三问道:“美人姐姐,你不怕死吗?那么大的动静,万一要是成了,你诅咒的人活不了,你恐怕也活不了的呀。”
她几乎有些困惑了:“况且……我看你跟这位美人姐姐不是关系很好嘛?在宫外时,我还祝了你们……嗯,什么来着,百年好合还是比翼双飞?”
顾怀萦尚且没反应过来,容汀却明白她的意思。
按那日所说,阿萦要诅咒要杀死的人是皇帝,偏偏她决定舍命也要咒杀皇帝的原因居然是自己。
但好巧不巧,这个皇位现在是自己在坐。
四舍五入,若是诅咒成了,那她和阿萦就真是对不明不白就共同赴死的苦命鸳鸯了。
容汀伸手轻轻握住顾怀萦的手腕,只感觉到她轻轻缩了一下,但没有更多动作,想必是并不排斥。
“不管阿萦打算做什么,总归没做成,不如还是说说今天之事吧。”容汀看向十三,挪开了话题,问道,“十三,你在本宫身上,到底抓了只什么鬼?”
十三看看容汀,又转着眼珠子看向顾怀萦,一双眼睛里闪着有趣的光。
“是一只蝴蝶哦,一只很美的蝴蝶。”十三这样说道,“桑布格落……如果用南陵语,应该这么叫吧。”
容汀和顾怀萦几乎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传说。
南陵神话中,那只象征生死的蝴蝶。
生则为朝日,蝴蝶翩然飞起;死则为日暮,蝴蝶落于伽释神的掌心。
最终,在第二日的朝阳再次笼罩大地时,蝴蝶会再次飞起。
而阿萦曾问她,第二日的蝴蝶,和前一日的蝴蝶,是同一只蝴蝶吗?
这个问题容汀曾疑惑过。
她在死亡的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默默无言十年,却在最后陪伴她三个月,并亲手给予她死亡的女子。
但当容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十年前之后,脑海里也曾短暂地闪过阿萦的问题。
她所爱的那个,与她一起经历了三个月的阿萦。
与如今方才入中洲,和自己未曾有过任何关系,甚至未曾有过一次对视的顾怀萦。
她们于她而言,是同一个人吗?
这仿佛前世今生一般的关系,真的能够顺延她的爱恋吗?
但所有问题都在阿萦拨开那支雪白的梨花的瞬间得到了回答。
花瓣簌簌落了她满身,落花之后是阿萦微微怔愣的脸,寡薄的,没有表情的,一双眼睛漆黑空洞,仿佛不似一个真正的人,而是某种方才为人的精怪空壳。
和她熟悉的,印象中,那三月的阿萦截然不同。
不那么圆融,不那么温和,不会露出温淡的笑容,而且不那么爱她。
但她听到了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
一声一声,毫无保留。
她在这个瞬间理解了自己的爱恋,是否有共同的记忆并非最重要的,是否有同样的经历更不是。曾经她能够胡思乱想地剖开自己的情感,去思索当初她对阿萦的爱如何产生,去思索前世今生是否为同一个人。
都不过是因为,她的阿萦未曾这样直白地站在她面前。
而她们相遇的瞬间,爱情本就该这样开始。
那时的她就这么看着顾怀萦微笑起来,不自觉地说出一句话。
“我回来了。”她这样对她的阿萦说。
仿佛中间未曾隔过生死,她只是提着一壶酒归家,忽然想要戏弄一下家中的小娘子,于是提着酒爬上树,拿小石子砸着窗沿,等到小娘子忍不住怒气冲出来想要看看是哪家熊孩子时。
她就可以这样将满树的花洒落到娘子的身上,跟个惊喜似的从天而降,在对方又气又喜的目光中,笑得道一声:“我回来了。”
第33章 我很爱您,殿下
“那只蝴蝶付出了很多。”十三摸着她的小揪揪,笑着这样说道,“不过怎么说呢,我觉得那只蝴蝶有点疯,美人姐姐,你还是离得远点比较好。”
容汀听懂了,于是摸摸伸手,在十三的小揪揪上扯了一下,看着对方龇牙咧嘴的样子说道:“不可能。”
她紧紧握着顾怀萦的手。
好不容易,经历生死才重新握在手中的珍宝,怎么可能随便松开。
十三夸张地说道:“可是再不离远一点,你就要死了耶。”
她转头看向顾怀萦,笑着问:“你不是能看见吗?”
容汀身上,死亡的色泽被那火龙削薄了一些,但依旧存在。
顾怀萦的声音缓慢而生涩,她的手心有湿冷的汗,从心底一寸一寸发出来。
她问:“为什么?”
顾怀萦恍然想到了什么,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直死之咒?”
如果艳鬼就是长公主,那是不是意味着,刻在长公主府床底的阴毒咒术,是不是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只是因为什么原因还未发作?
顾怀萦:“但那是可解的。”
十三嬉笑一声;“美人姐姐不应该心知肚明吗?”
没等她们再多问什么,十三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小女娃娃耍赖似的仰着脸,一双圆圆的眼睛如同小狗,瞳仁很大,几乎不见眼白,湿漉漉泛着水光。xzf
十三:“我能说的真的都说啦,要不就把阿爹放了呗,我和阿爹还得赶着在廿一前离开京城呢。”
她又眨眨眼睛:“不过现在可能不那么着急离开了吧……但有备无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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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微微沉吟。
这话的意思大约就是,廿一的危机暂且还未过去,但大概能平安度过……吗?
她倒也没打算一次性问个干净,心知也不可能,从荷包中摸出两角金子,叫了声“十三”。
金子轻巧地抛过去,可惜十三现在没拿那面铜锣,有点手忙脚乱地接在两手里,一手抓着一个放在嘴边一咬,顿时笑得眉眼花花,拖着孩子细长尖锐的声音唱道:“妇唱妇随,琴瑟和鸣!”
容汀就笑了笑,又道:“还有七个铜板,三个铜板一碗的云吞面,我和阿萦各一碗,剩一个铜板,你再回我一个问题。”
十三就唱:“你啷个问题,且抛来听听。”
也不知换了哪儿的方言。
容汀:“那只蝴蝶,我走后,尚可安好?”
十三眯一眯眼睛:“得偿所愿,可不安好?”
容汀将铜板递给十三,招来护卫,吩咐将十三和她阿爹一起找个空的宫殿关起来,特意吩咐了,关两个房间,可以挨着,但不需见面。
结果就是,十三被带下去时拳打脚踢,可惜拳脚都太短,只能凄凄惨惨地大喊:“言而无信,欺负仙儿了!”
容汀:“可别叫唤了,本宫结了两角金子加一个铜板的善缘,关两天耗不干净吧,至少关过廿一。”
她眨眼笑道:“要是过两天发现善缘不够,再多加几个铜板呗。反正本宫别的未必多,但钱一定多。”
十三露出了自相遇以来唯一一个呆滞的神情,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
哇哇乱叫的十三被拎走后,思寥宫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容汀转头看向顾怀萦,准备就着自己的身份来一次健全的介绍,就听见顾怀萦生涩的,微微喑哑的声音。
顾怀萦:“蝴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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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啊?”
顾怀萦:“哼。”
顾怀萦从容汀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几乎有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漫长的疲惫过去后,从心底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容汀:“等等,阿萦,你听我解释……”
顾怀萦没吱声,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经过容汀的身边,慢慢坐到了自己的床上。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最重要的,是阿容……究竟为什么,会和死亡这样深切地绑在一起。
其次是廿一的封妃典礼,原本要被她杀死的皇帝,从一个可能会伤害艳鬼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变成了阿容的亲哥哥。
她虽然不了解中洲,但却也能明白,身为长公主,阿容如今的权势,源自于这个身为皇帝的同胞兄长。
她是必死之人,自己怎样都无所谓。
可她原本想用自己最后这点生命维护阿容的幸福……但却差点,剥夺掉了阿容的幸福吗?
至于蝴蝶是谁……那是最不重要的事。
虽然是她现在隐隐心堵的原因。
容汀傻了。
她单知道玩弄感情是恶劣的,三妻四妾虽合中洲律法但是在感情中是罪。
但她没想到,她虽说惯常爱玩闹吧,但从头到尾也就真心喜欢了这么一个人,还能遇上这种场景。
一时间容汀甚至想,要不将一切都摊牌算了,反正似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又一想,若是摊牌,相当于她要告诉阿萦,那只蝴蝶就是你,我们前世有些瓜葛,前世我将你在冷宫扔了十年,结果十年后我遭难时你突然跑来尽心尽力一口一个爱地照顾了我三个月,于是我就在这三个月中渐渐沦陷,最后你一碗毒药弄死了我,我彻底爱上了你。
……
事似乎就是这么个事,但总觉得,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最好时机。
容汀抬眼望着垂头坐在床榻边的顾怀萦。
而阿萦没有看她。
容汀能够隐约意识到,虽然这一世,她们相处的时间那么长那么早,但她同顾怀萦之间的距离,或许并没有比前世十年陌路时更近一些。
她们之间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这层隐约的,浅淡的存在,令阿萦虽然近在咫尺,却虚无缥缈如随时会向着日色或月光振翅飞走的蝴蝶。
这个人同自己,好似并不在一个世界中。
甚至好像刚才那个她有些生气了的瞬间,她的存在才更加明晰了一些。
像是一根手指,轻轻在那层隔膜上捅了一下。一束光便这么顺着洞口照了进去。
容汀慢吞吞地蹭到了床边,轻轻蹲在床脚,将两只手放在顾怀萦的膝盖上。
顾怀萦没动,没拒绝,于是容汀又大胆了一些,将自己的脸慢慢贴了上去。
最终,顾怀萦很轻地问了一句话:“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如果阿容不是被天圣女吸引,别有所图的艳鬼。
中洲的长公主,为什么会日日出没于她这座荒芜冷寂的宫殿?
如果自己不是心性不坚,被艳鬼诱惑的天圣女。
身为质子的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令人几乎绝望的心动?
容汀没有犹豫,答案就这么轻易地吐出唇齿,仿佛已经在口中含了许久,甚至带有一点氤氲的暧昧。
容汀:“我很爱你,阿萦。”
如同前世,阿萦对她说:“我很爱您,殿下。”
只是这一次,吐露爱语的是自己,茫然的是阿萦。
第34章 棋
顾怀萦垂着头,用手指轻轻拨开容汀面颊上的发丝,很疑惑似的吐出一个字:“爱?”
她问:“为什么?”
她的手指贴在容汀的脸上,让她想起自己也曾这样抚摸过艳鬼的脸。
软的,温热的。
顾怀萦说:“我……从前不认识你。”
如果不是因为确信自己没有做,她几乎真的要相信方才在宴席上,那个病得快死去的女人口水中所说的“下降头”了。
她依旧不明白这爱从何而来。
“所谓情之所起,就是没有理由的。”容汀笑着说,她稍微歪了一下头,眼睛在顾怀萦的指缝间感受到些许光亮。
她问:“阿萦,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也是蝴蝶吗?所以你觉得我是鬼?”
顾怀萦摇摇头,但她说不出口。
她在阿容身上看到了死亡,这件事让她无法开口。
容汀眯着眼睛笑:“那这是不是说明,我在阿萦眼中是特别的那个。无论我在多少人的簇拥之中,阿萦都能第一眼看到我?”
顾怀萦一愣,无意识地露出一点笑容。
“是。”她这样回答。
顾怀萦轻轻吸了口气,手指往下落了一些,盖住了容汀的眼睛。
她抬起眼,屋外天黑得沉寂。
绵绵的阴雨又落下了,她从大巫手中要到的,这阳光璀璨的一日已经过去。
这雨将绵延整个京城,慢慢弥漫向中洲。
雨中,会有很多生命被变成伽释神的贡品,怨和灵汇聚成册封典礼上刺向中洲皇帝的尖刀,还能展现出一派君王失德的景象。
这大约是大巫想要的,南陵反击的号角。
顾怀萦道:“阿……阿容。”
明明是已经很顺口的一个名字,或许是因为身份的变化,再这样吐出来,忽然就有了些怪异。
容汀很轻地应了一声。
顾怀萦:“阿容,你,不想皇帝……死,对吗?”
容汀的声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纤长的睫毛剐蹭着顾怀萦的掌心。
容汀:“当然,那是我兄长。”
顾怀萦慢慢呼出一口气。
屋外太黑了,看不见是否有乌鸦停驻。
顾怀萦轻声说:“阿容,你还记得……那天,宫外,那个男人,发疯的男人?”xzf
容汀:“我查过了,这样的人,在京城中还有很多,还有不少疯子已经失踪了。”
顾怀萦抿抿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们……”
容汀摸索着触碰着顾怀萦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没事,能找到的,我已经将他们都控制住了。太医院和刑部那边都在查……今天来赴宴之前,我也带着十三去看过。”
她说着,撇撇嘴:“不过太医院和刑部都查不出个所以然,太医说状态像是中毒,却又完全束手无策,十三说话颠来倒去,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顾怀萦:“我看看吧。”
顾怀萦的声音很轻,在夜幕之下几乎称得上温柔。她的目光沉寂,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屋外——她知道,大巫的乌鸦在听着。
听着她背叛南陵,背叛奉天殿。
虽然对顾怀萦而言,这从来算不上背叛,毕竟一个消耗品对所谓家国天下都不可能有什么归属感。
顾怀萦只是说道:“那是……南陵奉天殿的不传之秘,能够知晓的,唯有……大巫,和,天圣女。”
顾怀萦淡淡道,声音平静安然,仿佛这并非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帮你。”
这回,轮到容汀问出那句:“为什么?”
容汀沉默一瞬,轻声说:“阿萦,我说爱你,并不是需要你为我做这些。”xzf
顾怀萦道:“我,不知道。”
她似乎也很困惑似的,容汀的发丝卷在她的指间,柔软的,细腻的,微微湿润的。
顾怀萦说:“只是,想,这么做。”
就好像,她现在只是想用手触碰她的面孔,卷起丝缕长发。
第二日,容汀带顾怀萦离开了皇宫。
依旧是上次的方法,依旧是熟悉的暗柜,甚至依旧是打掩护的富怡贵人。
容汀趴在轿撵的窗户上,对外头相送的几个嫔妃吩咐着。
容汀:“富怡,那两个神棍就交给你看着了,以及别让婉言纯宁去思寥宫打扰天圣女。”
富怡轻易听出了言外之意,估计又要带顾怀萦溜出宫了,要自己擦屁股,但转耳又听见容汀让自己看管自己看不顺眼的那个小姑娘,于是眉眼具笑地应了声好。
容汀笑眯眯地点点头,转头看向谢虞:“小虞记得看着富怡,可前往别让她仗着本宫的吩咐可劲儿地折腾那两位仙师。”
谢虞眼下挂着重重的眼圈,勉强应了声,富怡有些不满地撇撇嘴。
容汀顾念着顾怀萦还躲在暗柜中,大概不大舒服,也不多说什么,简单寒暄几句便放下了轿帘。
轿撵晃晃悠悠地抬起来,又平平稳稳地向宫门去,在宫门处套了马。
容汀打开暗柜的门,顾怀萦手脚并用地从里面爬出来,头发散了,衣服乱了,看得容汀噗嗤一笑,道:“阿萦,我们真像在偷情。”
顾怀萦顺着自己的头发,闻言瞥了容汀一眼。
容汀忽然就升起了逗逗她的念头。
容汀其人,自小活得太随性又太自在,身处皇家原该有的规矩体统勾心斗角,原该收到的压迫痛苦不甘绝望,在她年幼时一点都没压在她的身上,因此长成了副风流浪荡子的性子,即使经历前世种种,长了些心眼算计,这样的飘忽随性的本质也丝毫未变。
“阿萦。”容汀忽然压低声音,怕顾怀萦没听懂,还刻意用上了自己毕生的南陵语所学,“等你嫁给我皇兄之后,我俩是不是就是姑嫂了呀……我们这么高兴,皇兄他会知道吗?”
顾怀萦:“……”
顾怀萦面无表情,但耳朵红了。
容汀看得心痒,再接再厉。
容汀:“到时候,对,就册封典礼那天,册封典礼后妃子要圆房,那日我就提前偷偷躲到龙床底下。等皇兄进来,你放麻药我敲后脑,给他捆巴捆巴绑好了塞上嘴,塞到床底下,我们俩圆房?”
顾怀萦:“可以。”
这一声回应可谓是毫不犹豫,反倒是等着看顾怀萦害羞的容汀瞬间僵住了。
顾怀萦直白而清澈地望着她,仿佛再说:还有什么主意,都说出来。
容汀当惯了浪荡子,在那目光下失去了思考能力,一席骚话过了嘴没过脑子,直接问道:“那要不讨论一下用什么姿势?”
顾怀萦:“麻倒。”
容汀:“?”
顾怀萦:“捆上你。”
容汀:“等等……”
顾怀萦:“堵上嘴。”
容汀:“……”
容汀有些听不出顾怀萦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但这不妨碍她顺着顾怀萦的话想象了一番,忽然极其夸张地抽了一口凉气,不仅把自己给呛住了,差点把顾怀萦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扶她。
容汀连连摆手,咳得眼睛都红了,才一把握住顾怀萦的手,睁着双带着水泽的眼睛问:“后两项可以,能别麻倒吗?”
顾怀萦:“……”
“咳咳。”窗外传来一阵尴尬的咳嗽声,她们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了。
云冉尴尬的声音顺着车帘的缝隙飘了进来:“咳,马车,也并非无人之境。奴婢看思寥宫挺好的,清净安全,适合聊些私密的东西。”
言外之意,现在就请闭嘴吧祖宗。
容汀终究还是中洲养出来的女儿,那点子聊胜于无的矜持似有若无地跑出来刺了一下她的脑子,一下子把她给敲清醒了。
容汀:“阿萦,南陵有什么灭口或者封口的良方吗?”
顾怀萦虽然不明所以,但默默点头:“毒杀人,蛊控制,鬼摄魂。都行。”
云冉阴恻恻地在马车外道:“……殿下,奴婢都能听到。”
玩笑归玩笑,过分了也不好。
容汀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羞耻心,朝车外问道:“冉冉,已经到了吗?现在周围没人吧。”
云冉几乎能从声音中听出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是,奴婢已遣散车夫护卫,并确认过了,没眼睛盯着。”
容汀也就不再磨蹭什么,先一步跳下马车。
云冉立刻将伞撑在容汀头上。
容汀一手撩起帘子,一手伸向车中的顾怀萦。
“马车高。”容汀笑道,“阿萦搭着我的手下来吧。”
云冉:“……”
她看了眼马车距离地面的距离,默默闭了闭眼。
放过她。
偏偏顾怀萦还听话得很,原本已经打算自己跳下来了,闻言愣了一下,就乖顺地将手搭在了容汀的手臂上,另一手轻轻提着裙摆,跳落的动作轻盈如一只蝴蝶。
看上去倒是比中洲那些贵女的仪态还优雅些。
顾怀萦靠着容汀站稳,抬头望向她第二次看到的世界。
囚笼之外的世界。
这次眼前不是都城充斥着烟火气息的街道,而是一片略显荒凉的农庄。不远处能看见烟雨中蒙蒙的青色山峦,脚下草长得很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戳在她的脚踝上,潮湿的感觉顺着鞋袜溢进去,有些微凉。
顾怀萦轻轻吸吸鼻子,空气中有着泥土的气息,和容汀身上熟悉的味道,还有一丝隐约的……难以形容腥臭气息。
容汀:“我把那些人安顿在这里,太医每日来一次,其他时候派了长公主府中信得过的下人时时照顾着。”
容汀看向顾怀萦:“我们一个个看吗?”
顾怀萦静静望着那一排屋舍,忽然说道:“有一个,快,死了。”
容汀脸色微微一变,转头道:“冉冉,有来报什么吗?”
云冉皱眉摇头:“下人都时刻照看着,并无病入膏肓的迹象。”
容汀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顾怀萦简短地解释道:“常人,看不出来。”
常人看不出来,因为这种咒的死亡是瞬发的,没有任何先兆。
所以,大巫才有把握,让皇帝在册封典礼祭祀天地的瞬间,如同遭遇天罚一般地死去。
但天圣女能够看到。
有浅淡的,死亡的颜色,正从某间屋舍中流溢出来。
顾怀萦伸手遥遥指向那间屋子:“这里面。”
容汀抿抿唇——如果她没有记错,那间屋子里住着的,正是那天她们见到的那个李麻子。
容汀顾不上太多,她一贯相信顾怀萦的判断,当即拉着她的手腕朝那间屋子跑过去。
然而开门的瞬间,便听到了其中侍女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xzf
容汀看着屋中的一幕,下意识伸手去捂顾怀萦的眼睛,却被她轻轻抓住了手腕,下一刻,一双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别看,有咒。”顾怀萦上前一步,站到了容汀身前,手指在空中划了几道,很轻地低声喝了一句南陵语。
但是终究迟了。
李麻子是忽然倒下的。
他原本今日看上去精神头不错,也稍微清醒些,侍女给他喂药时还能糊里糊涂地道一声谢谢。
没想到却是回光返照。
整个脑袋翻转着拧了过去,脸被拧在了背上,口里血沫已经吐了满脸,一个完全让常人无法理解的,扭曲的死状。
很难想象,如果中洲的皇帝在祭天之时,众目睽睽之下忽然以这样一个姿态死去摔下高台,那对于所谓君权神授,所谓皇权天定,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打击。
照看李麻子的侍女几乎疯了,捂着脸只顾着尖叫。
顾怀萦破了屋中忽然爆发的咒后,便不再阻拦容汀,直直走到李麻子的尸体侧旁蹲下,一双手安静地翻检。
容汀垂下眼,往日嬉笑的神情不见了。
她并不打扰顾怀萦,而是走到侍女身侧,轻轻抚摸侍女的脊背,但一时不能确定她是单纯被吓傻了,还是受了顾怀萦口中的咒的影响。
顾怀萦余光看到容汀的样子,稍稍抬起声音说道:“她,没事。咒已解,可能,会有小病,但无大碍。”
容汀松了口气,安抚起侍女,又吩咐后赶来的云冉去注意其他房中的状况。
等到侍女终于渐渐停止了尖叫,顾怀萦也检查完了尸体。
她站起来,两手都是漆黑的血。
“阿布格桑。”顾怀萦轻轻开口,这次是笃定,“南陵的,直死之咒。”
她说着,又有点可惜地垂下眼睛:“但,这只是,棋。眼,不在。不可尽解,只能……斩。”
容汀理解了她的意思,问道:“所以,阿萦你是想说,要彻底解除这个咒,必须要找到所谓的,眼?否则就只能斩断……意思就类似于只能控制,不能根治,对吗?”
顾怀萦点头。
容汀沉默一会儿,又问:“若不管不顾,不解这个咒,最终……会是什么后果?南陵利用我中洲百姓,是想做什么?”
顾怀萦微微张嘴,今日来第一次有些犹豫。
但她依旧嗫嚅着嘴唇,吐出含糊的句子。
“最后的,棋。已,落在册封典礼。”她说,一时间有点不敢看容汀,“册封典礼,皇帝,身上。”
第35章 陛下
容汀到吸了口冷气,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前世到底是怎么活到十年后的。
最重要的是,她到底是怎么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还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前世,中洲没有给阿萦封妃?
容汀并不相信,南陵既然策划了如此的阴谋,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轻易放弃?
更有甚者……前世的南陵,甚至从未催促过阿萦封妃的事宜,就好像南陵的所有野心全都死了一样,安静乖顺得令人心惊。
顾怀萦露出些微担忧的神情,她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些许害怕。
她担心,若是容汀问她,在这个阴谋中是什么身份?都参与了什么?
她该怎么回答呢?
她不愿意骗人,但……也不愿意说出真话。
然而容汀什么都没有问,她甚至轻松地朝顾怀萦微笑了一下,走过去用帕子轻轻擦掉她手上的血迹。
“阿萦。”容汀的声音微微弱了下来,似乎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似的,但却又不得不开口说道,“剩下的那些人,能……救救他们吗?”
顾怀萦抿了抿唇。
“我……没有,救过人。”她有些生涩地说,然后轻轻道,“好。”
她没有救过人,天圣女向来只会杀人,她学的是毒是蛊而并非医,但既然是容汀这样对她说,拿她就愿意去试一试。
她忽然有点不知从哪里来的羞涩,微微撇过头,为自己解释了一句:“反正……要寻找,眼。”
除了李麻子之外,这座农庄里还有八个疯子。
但很可惜,都是棋。
那些人身上的咒都还未发作,看上去只是疯傻,有一两个抽搐的,但尚且不严重。
顾怀萦放了一点指尖血,一个一个破掉他们身上咒,那些琐碎的咒似乎连成了某种微妙的网,在顾怀萦的手下慢慢破开了一个个细小的洞。
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外雨虽未停,但却如漏了筛子似的,厚重的云层裂开微小的缝隙,有日光从中照了下来。
一直斩断最后一个咒,顾怀萦终究感到了些许疲累,脚底晃了一下,被容汀搂在怀中。
容汀:“今日就先这样吧……阿萦,我先带你回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
顾怀萦眼皮一跳,想到那个床脚的咒痕。
的确……是该去长公主府看看。
那终究是容汀生活的地方。
出了宫,现下又在郊外,无人盯着。
容汀干脆让顾怀萦坐进马车,自己撩起宽大的袖子绑好,屈起膝盖坐在车驾前亲自赶马。至于云冉……她总有办法自己回去。
顾怀萦从车帘后探出小小的脑袋,面色苍白冷淡,但眼中隐约有一丝惊奇。
容汀勉强笑道:“阿萦,你先歇一会儿。这儿距离长公主府有些距离,大约正够你睡一觉。”
然而顾怀萦却淅淅梭梭地从马车里爬了出来,慢吞吞地坐在了容汀身边。
容汀忽然懂了,问道:“阿萦,你是不是没坐过这个位置?”
顾怀萦没说话。
容汀因为那场近在咫尺的死亡,心情终究有些沉重,没了插科打诨的心。
顾怀萦却似乎并不受死亡的影响,发现容汀并不因为南陵的阴谋对她生气,也什么都没问之后,便稍微放松了下来。
此刻的场景反倒让她有些回忆起了第一次同艳鬼“私奔”出皇宫时的场景——她现在懂私奔是什么意思了,忽然就觉得自己一颗心有些雀跃起来。
马车的速度算不上快,顾怀萦坐在那儿,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朝路边张望着。
中洲的六月,原本应该是郊外最热闹的时候,农庄正直农忙,太阳底下应该是一片热火朝天。如今因为这连绵的雨,朝中都担忧此番会误了今年的收成。
好在雨势一直不大,到底没造成水灾。
容汀本是专注于道路的,兼之满脑子胡思乱想,试图将前世今生的所有纷乱如麻的线索全都一条条连接上。
但顾怀萦在她身侧坐了太久,却又一直没半点声音。
容汀从杂乱的思绪中分出一缕,转头看去。
顾怀萦只是侧着头,发呆似的,静静看着马车两旁向后退去的风景,一只手微微向上伸着,从马车顶沿汇聚低落的水珠一下一下砸在她的掌心里。
那神情让容汀想到芝麻……从前去富怡贵人宫中时,容汀曾见过芝麻因为屋外下雨不能出去,就只好痴痴地趴在半开的格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伸出猫爪子去拍打落下的雨水。
……倒是一般无两。
容汀几乎是轻声说了句废话:“阿萦不喜欢皇宫吧。”
顾怀萦好一会儿没反应,直到容汀正打算再出声说点什么时,才轻轻应了一声。
“嗯。”
容汀忽然微微笑了笑:“我好像是第一次听阿萦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顾怀萦收回目光,看向容汀,慢慢说道:“我喜欢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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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时候……或者说,只要她愿意出声,便一贯直白顺从得让人几乎要心生怜惜。
这是她们的不同。
容汀默默地想,却又从心底生出一种温软来。
她想,这两次出宫总不是完美的,但对阿萦而言,似乎真的是异常珍贵的礼物。
马车入了京城,穿过街道,拐入暗巷,最后进入长公主府的后门。
有小丫头前来打伞,见到顾怀萦的脸,捂嘴轻轻“呀”了一声。
这不是上次长公主带回府中,那个“跟狗跑了”的心上人吗?
没想到还是被抓回来了……
她看着顾怀萦的目光都有些怜悯了,但怜悯中又夹杂了一点恨铁不成钢——他们长公主有什么不好?你看看,都戴上绿帽子了,还能这么温柔地扶着罪魁祸首下马车,甚至从她手里抢了伞,大半伞面都遮在那“意中人”头上。
要知道,他们长公主虽然看着风流多情,随时随地都能调戏人,所谓的意中人一口一个,但毕竟是中洲皇室养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嫡公主,自小万人之上。
要她赏赐什么金银珠宝玉石古董容易,但要她细下心来注意到这一角微微洇湿的肩膀,还要她主动侧过伞,可难得很啊。
容汀一边带着顾怀萦往屋中走去,一边随口吩咐下:“备些差点,弄点辛辣的小菜,对了,先上姜汤。”
有侍女闻言离开,容汀走到廊下正要收起伞,顾怀萦停下了脚步,看上去有些不愿意往屋里走。
容汀:“怎么了,阿萦?”
顾怀萦摇摇头,抢在容汀前面推开屋门。
依旧是她上次呆的那间屋子,顾怀萦一进门就直奔床榻,看得容汀微微瞠目。
容汀:“阿萦,你衣服头发还有点潮湿,忍一忍,喝碗姜汤再上榻……”
她话没说完,却看见顾怀萦根本没往床上躺,直接一矮身钻进了床底。
容汀:“?”
这是什么南陵的习俗吗?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过去问一嘴时,顾怀萦从床底钻出个脑袋,松了口气似的吐出几个字:“干净的。”
容汀:“……侍女每天打扫,本来就……该是干净的吧……”
顾怀萦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容汀讲咒符的事情,脑子里组织一番语言后,勉勉强强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刻在长公主床底的咒,和落在农庄那八人身上的咒,是同一个。
帝王身上总有护佑之力,除非大失德,寻常咒蛊近不了身。
因此才要造这样一个杀局。
在京城中散布直死之咒。x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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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特定生辰属相的人为祭品,积攒怨气,欺骗上天,以示君主失德。
以血脉相连的亲人为贵子,篡夺气运,损耗阴德。
最后……
这条最后,顾怀萦没有说出口。
容汀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提出一点细小的问题。
顾怀萦能答则答,坦诚得毫无顾忌。
容汀面色沉寂地听完,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明白,这个咒出现在长公主府,甚至出现在她的房中意味着什么。
不止是宫内,连她的府中……也有南陵的细作吗?
顾怀萦却轻轻摇头,否定了容汀的猜想。
“那个咒……刻得太丑了。”顾怀萦慢吞吞地轻声说,解释了一句。
不像是熟知咒法的南陵细作,倒像是全然不懂的中洲人,依葫芦画瓢,差点画出个四不像来。
容汀明白了顾怀萦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将府中所有可能进入她寝屋的人都抓起来,一个一个审问。
既然不是南陵死士,而更可能是被点小恩惠诱惑或是哄骗了的府中人,那想必只要……
“严刑拷打吗……”容汀喃喃道,“我还真不喜欢做这事。”
顾怀萦摇头:“不用的。”
容汀下意识接道:“阿萦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咒痕上……有一点,血迹。”顾怀萦慢慢说道,“刻的时候,伤了。”
容汀微微皱起眉,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可是若如阿萦所说,刻这东西的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一月多,伤也该早就好了。”
顾怀萦的声音却异常笃定:“好不了。”
容汀一愣,看向对方,正想问为什么,一转头却愣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的阿萦还蹲在床底,只露出个脑袋,就这么仰着脸看着她。
容汀:“呃……阿萦,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看着总觉得像什么……奇怪的情趣。
顾怀萦眨眨眼睛,还没明白。
容汀无奈地笑笑,蹲下身去要把顾怀萦拉起来。
长公主府的侍女就是在这时端着姜汤走进来的。
“长公主殿下,奴婢……”
侍女一进门,看见眼前场景,也愣了。
她看见,殿下那位心上人趴在床下,只露出个脑袋。
而长公主半蹲着伸出手……似乎,正抓着那位心上人的头发?
侍女一句话卡在喉中,上不去下不来,当下脑子里只冒出一个想法。
怪不得这心上人要跟狗私奔!
长公主殿下怎么会是这种人!
下一个想法,吾命休矣。
她还是惜命,当即就想假装没看到,刷的闭上了眼睛。
“奴……奴婢……”一句话还没说完,侍女忽然感觉有人冲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抓起了自己的手,两碗姜汤哐啷一声砸在地上,浓郁的辛辣气息夹杂着红糖的甜味,在屋中弥漫开来。
侍女吓得不敢动作,也不敢睁眼,只能感觉到长公主拉着她的手,似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缓缓问道:“落吟,你是云冉带出来的人,所以本宫也不和你拐弯抹角了。”
这话一听就不是好事。
“奴……奴婢……”小侍女一句“奴婢该死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还没说出口,只听长公主问道,“一月前,是谁让你在本宫床底刻字的?”
容汀紧紧盯着颤抖的小侍女,抓在手中的那个腕子上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隐隐有些泛红,看上去是个很新鲜的伤口。
顾怀萦走到她身后,看了一眼,点点头。
于是,容汀的声音更中了一分:“说!”
小侍女哇的一声哭了,颤抖着回答:“是……是云冉姑姑!”
容汀微微皱眉:“你还敢攀咬……”
“真的是,奴婢没说谎!”小侍女急得甚至连打断容汀的话都顾不上,她年纪太小,才十四五岁,容汀对这些侍女又一贯是调笑哄着,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大哭着交代了个底掉。
“云冉姑姑说了……这是,这是陛下的吩咐!是……是陛下为长公主求来的什么……保平安……还能安神的符咒!必须得好好地刻在床脚,还不能告诉您!”
第36章 没关系
容汀和顾怀萦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容汀面色如水,眼睛微微垂下来,看不出在想什么。
顾怀萦则是吃惊中更多了一丝困惑——她不太明白中洲皇帝为什么要害自己,甚至为了害自己,非要拖自己的亲妹妹下水。
毕竟这个咒,最终是要落在封妃典礼的皇帝身上的。
顾怀萦在此刻忽然想起了什么……那是一些当她知道艳鬼的真面目后,刻意遗忘或者忽略的事情。
比如那日,皇帝坐在轿中同她说话时,她为什么会误以为艳鬼也在其中。
如今艳鬼非鬼,而成了人,成了中洲皇帝的亲妹妹。
但那日的轿子,真的容得下两个人坐在其中吗?
没等顾怀萦想明白什么,容汀忽然摆摆手道:“既然这样,去将云冉叫来吧。另外,再熬两碗姜汤来。”
小侍女不敢有半点耽搁地退下,容汀看向顾怀萦,眼神里有一丝苦笑。
容汀:“阿萦,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怀萦摇头,也是茫然。
但是对她而言,能做的事情已经很明确了。
“既然,是皇帝……”顾怀萦难得思索了一下,让自己说出的话不那么直白冷漠,努力加入了一点温情的猜测,“可能,是,被骗了。但既然,是皇帝,或许,就是眼。”
破开眼,这一切就都能结束。
容汀问道:“怎么破?”
顾怀萦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杀。”
说完后,她又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很轻地看了一眼容汀,一句话在口中辗转一番,有些犹豫地说道:“或许,有别的……”
“阿萦不必安慰我,我明白的。”容汀再抬起眼睛时,已经挂上了往日的笑意,温暖明艳,带着一点点不明显的狡黠和调侃。
容汀伸手抚摸了一下顾怀萦的脸颊,轻声说:“这不是很重要的事。”
顾怀萦不懂所谓亲情,只是微微偏过头,猫似的在容汀的掌心蹭了蹭。
她在这一刻有些希望,自己曾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中,曾有过父母兄弟,或许她才能在此刻理解容汀的目光。
不多时,云冉便来了。
那小侍女估计怕得什么都没说,云冉来时似乎还以为容汀找她是为了农庄的事情,进来便淡淡地汇报道:“农庄伺候的这批医女,奴婢都已经带了回来,那名受到刺激的侍女也已经冷静下来,奴婢方才与她说了几句话,可以问答自如,殿下要去看看吗?”
容汀很轻地注视着这名从小便服侍在自己身边的侍女,目光如一片飘落的羽毛,云冉有些不自在地皱皱眉,疑惑道:“殿下?”
“不必了,冉冉好生照顾着就好。”容汀轻轻握住了顾怀萦的手,“出宫这些时辰,也该溜回去了。”
云冉知道其中内情,也明白容汀不能长时间离开皇宫,于是轻轻叹气道:“那……奴婢替殿下换身装束?”
容汀点头,拍了拍顾怀萦的手背以示安抚,便跟着云冉去屏风后换衣服。
再出来时,已是一身男子装束。
顾怀萦眨了下眼睛,看着眼前的容汀,有几分发愣。
容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声问道:“怎么了,阿萦?不好看吗?”
顾怀萦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某日,艳鬼曾穿着皇帝的衣服来找过她。
若艳鬼是鬼,那无可厚非。
若艳鬼是人……哪怕是皇帝的亲妹妹,哪怕顾怀萦不通中洲律法,也能明白这是件重罪的大事。
更何况……艳鬼曾对她说,自己是皇帝。
顾怀萦的脑海中浮出一个猜测,一个……有些荒唐的猜测。
而容汀只是再次握住顾怀萦的手,轻声道:“再过几日,就是阿萦的封妃典礼。”
她望着顾怀萦,轻轻笑了笑:“我们能平安度过那日,对吗?”
而顾怀萦只是用微微哑了的声音回应道:“能。”
即使曾经不能,如今……也必须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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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途中,容汀忽然问道:“阿萦,我没同你说过我和我皇兄,还有母亲父皇之间的事吧?”
顾怀萦点头。
容汀就笑笑,说:“我从前看过些话本子,说皇家无亲情,一切都是算计棋子。曾经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明明被所有人宠爱,无论父皇还是母亲,亦或是兄长,都对我百般包容,任我无法无天。”
容汀的声音轻了些,有些缥缈:“我其实很爱他们,阿萦。”
“平心而论,我的父皇算不上一个很优秀的皇帝,若是说得冠冕堂皇些,他太仁爱。若是说得难听些,便是平庸而软弱……父皇临朝时,中洲和南陵历年的大小摩擦中……中洲未曾有胜,只不过南陵终究弹丸之地,气候异常,内部也是纷扰不断,所以才有个表面的安稳。”
“父皇献祭出了边陲百姓的安宁和生活,守住了中洲明面上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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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皇兄,却并不愿意这样。”
容汀说话语速不快,声音中偶尔有些许叹息的意味。
“他想要统一。”
“征战是一方面,但是光靠战争,哪怕如上次战役一样,几乎兵临南陵最核心的地方,对长远而言也是无济于事,因为南陵太特殊了,中洲根本无法如管理中洲其他州郡一般进行管辖。”
“所以在这种境况下,拉拢南陵奉天殿……反倒成了一种必然的手段。”
而奉天殿也需要中洲的支持,奉天殿虽说是南陵的信仰核心,但是终究……神权和君权的相争永不会停歇,南陵王室也不会甘愿永远居于奉天殿之下。
“达成合作,至少在初期,两方平等的付出是很重要的。因此南陵借由战败之由送出天圣女为质——甚至这场战败可能本身就是交易的一部分,而中洲没理由给南陵送去人质,于是……中洲的质子其实是我,下咒之后,相当于——南陵便掌控了我的生死。”容汀有些无奈地叹气道。
顾怀萦有点恍然地点点头,轻声道:“但是……南陵,留了手。”
奉天殿送来的天圣女根本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而对中洲这边而言,奉天殿根本不满足于一个不理朝政的公主的命,直接将赌注落在了皇帝身上。
“皇兄这是被坑了。”容汀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冷哼一声,“一开始就想拿我去死,被坑也是活该。”
她喃喃一句,又忽然笑了,手指缱绻地扣进顾怀萦的指缝中。
“没关系。”顾怀萦垂着头,慢慢说道,“没关系。”
这对容汀而言……如果没有她,或许是死局。
但是有她在,来自南陵的冷箭就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我知道,有阿萦在,一切便都不用怕。”容汀微笑,只是笑容里,忽然有些难过。
她默默地想:前世的她能甚至全然不知道这其中关系和阴谋,一直一直安安稳稳地,不受南陵挟制,不理南陵纠纷地活到十年后……十年后,皇兄的尸体被找到,小太子也长大成人,足以担负皇位,她这个本就用于掩人耳目的傀儡再无用处的时候。
她的阿萦,在她所不知道的暗处,到底默默地处理掉了多少事情,为她挡住了多少冷箭?
更荒唐的是,似乎直到如今,她才意识到,前世那只蝴蝶为自己做的远不止最后那三月的陪伴。
可那只蝴蝶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翩然落于她的掌心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甚至未曾与她一个好脸色的时候,便毅然决然背弃了奉天殿,成为了她身后不为人知的影子,甚至愿意背负弑君的罪行?
容汀忍不住问道:“阿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怀萦的神色有一丝茫然。
“我没有……对你好。”她回应道,“一直是,你在,对我好,无所求。明明我……来自南陵。”
无论是艳鬼,还是长公主。
从不知何处而起的爱,到不知何处而起的好。
为她学习南陵语,为她教习中洲语。
让她几乎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枝可依。
而她所回应的,只是那么一点点……面对对方汹涌的,无缘由的好意,一点点报恩一般的,有缘由的帮助而已。
容汀听着顾怀萦的回答,好一会儿没说话。
最终,她轻轻歪倒下去,搂住了顾怀萦的腰。
脸朝内,很轻地贴着她的小腹。容汀恍然想起,她幼年时也喜欢这样缠着她的母亲,她的父皇,她的兄长。
好像将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从身体的每一个位置汲取温暖。
自十三称长公主身上有鬼后,皇宫中的某种阴影似乎蔓延开来。
册封典礼前的剩余几日,容汀和顾怀萦都没有再见面。
顾怀萦忙于一条一条斩断遍布中洲都城,编织成网准备捕杀皇帝的咒。容汀则忙于应付前朝后宫,尤其是稳定住太后,给顾怀萦争取最大程度的行动自由。
一直到册封典仪的前夜,一切仿佛都快要尘埃落定。
顾怀萦坐在思寥宫的窗边,她第一次见到艳鬼的地方。
今晚,她要做典礼前的最后一件事。
她在等容汀,虽然没有过约定,但她莫名觉得,容汀今日应该会来见她,无论多么繁忙,无论她们现在在中洲礼法中是否应该见面。
窗外古树上,红眼的乌鸦密密麻麻地挺着,直勾勾盯着窗内的顾怀萦。
乌鸦后边很遥远的地方,乌云已经支离破碎,剩下一点顽强地黏连着,还在往下落雨。
南陵阴暗潮湿,这样的雨季其实是顾怀萦最熟悉的季节。
思寥宫的墙角已经冒出了几簇蘑菇,无毒,放在炭火上烤一烤就可以吃。
顾怀萦乱七八糟地想着,而那片乌鸦乌鸦忽然扑啦啦飞了起来,盘旋着,遮天蔽日,却无法飞入思寥宫半分。
这些乌鸦,在她之外的人眼中,大概并不存在。
顾怀萦的目光微微亮了亮。
她等待的人撑着一把伞,穿过黑压压的鸦群,依旧是初见时红衣灿烂的样子,好像他们之间没经历这几日的分别和忙碌。
她笑道:“明儿可是我第一次成婚,怎么办阿萦,好紧张啊。”xz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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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萦于是也不想提醒她,明日是她封妃,无论是中洲还是南陵,都算不上成婚。
但看着对方的样子,顾怀萦忽然又觉得,大概也可以算吧。
第37章 欲
容汀提着一个食盒,在屋外收了伞,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一些,看上去油润光滑。
她搓了搓手臂,轻巧地跳进屋子里,笑着说道:“阿萦,你这儿似乎比别处要冷,感觉阴森森的。“
顾怀萦看着她身后被关在屋外的乌鸦,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错觉。“
“好吧,错觉。“容汀似乎没放心上的样子,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打开就是一阵辛辣扑鼻,容汀一双眼睛顿时红了——这么长时间了,她依旧受不了辣味。
她就这么红着眼,撒娇似的说道:“阿萦,我想到明日的典礼,就紧张得睡不着觉。”
顾怀萦慢吞吞地应了一声,似乎神游天外。
对她而言,明天的封妃典礼已是一切尘埃落定。
今晚……才是最后的,也最困难的一局。
“阿萦?”容汀拿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还以为你也会这么紧张。”
顾怀萦终于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顿了顿,又点点头。
“明日,一切都会顺利。”顾怀萦安静地说道。xzf
在她的话音中,屋外的乌鸦嘶哑尖啸起来。
容汀就笑了,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献宝似的将几碟小吃从食盒中拿出来,推到顾怀萦眼前。
一顿宵夜安安静静地吃完,容汀已经靠在椅子上,有些打瞌睡了。
这几天,她大概的确忙得脚不沾地。
顾怀萦撑着脸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一直到容汀差点摔下椅子,才倾身上前,托住了容汀的脸,又捉住了她的手。
容汀一惊,睡眼朦胧地抬起头,问道:“阿萦?什么时辰了?”
顾怀萦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握着容汀的手,将她的两只手背到身后。
然后拿一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绳子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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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
容汀这回是真愣了,怎么也没想到还能是这样的展开,甚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要挣脱,直到顾怀萦将她两只手绑了个结实,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各种可能性过了一遍,最后蹦出来的是个曾经总在话本上看见的情节。
为了保护爱人将她打晕藏起来,自己面对危险什么的……
容汀当机立断:“阿萦,别丢下我!不管有什么危险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顾怀萦正准备往容汀的腿上绑第二条绳子,闻言也是一愣,轻轻吐出一个气音:“啊?”
容汀一脸悲壮,看着顾怀萦的眼神几乎要闪出光来。
顾怀萦忽然觉得自己身上麻了一下。
她面无表情地掏出一团干净的帕子,堵住了容汀的嘴。
容汀:“呜呜呜?唔?”
顾怀萦看了看椅子和床榻之间的距离,思索一下,弯腰尝试着要把容汀横抱起来。
但没抱动。
顾怀萦有些苦恼地微微蹙了下眉,准备再次尝试。
容汀用舌头顶着那一团帕子,努力“呜”出声调:“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但显然,顾怀萦没听懂。
但是办法总能有,顾怀萦站起来,抱起床榻上的被褥,就地铺在了容汀的脚边。
窗外乌鸦不停尖啸着,听得她有些头疼。
奉天殿对于背叛者从不容情,而她的幸运则只在于,这里并非南陵。
顾怀萦:“听你的,不麻倒。”
声音竟然还很乖。
容汀这会儿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想起了几日前在,马车上调笑的话语。
“麻倒。”
“捆上你。”
“堵上嘴。”
“后两项可以,能别麻倒吗?”
容汀:……
她脑子里哗啦一炸,终于明白当下是个什么场景了。
可是……为什么?
这也太突然了!
而且……她被绑着……
顾怀萦间容汀不再挣扎,轻轻指了指容汀脚边的被褥,似乎是示意她躺上去。
容汀骨子里那点中洲女子十多年里潜移默化刻出来的矜持又冒了出来。
她也不是没看过什么话本春宫,但是在地上……未免也太豪放了。
她可以双脚并拢跳到床上的,真的,她可以!
然后她看见顾怀萦面对着她,脱下了外裳。
容汀的耳朵红了。
顾怀萦即使在这种时候,面色也是冷淡的。
她脱下自己的衣服,就像蝴蝶破茧时褪去脏污的外壳,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没有任何需要羞涩的事情。
外裳之后,是中衣。
再往下,是白色的里衣,很薄很薄的一层,几乎能透出底下些微的起伏和淡黄的吊衫。
容汀终于顶出了塞在嘴里的帕子,急急地唤了一声:“阿萦!”
顾怀萦的动作停了下来。
容汀一张脸涨得通红,配上泛红的眼眶和被绑起的姿态,看上去仿佛被凌、辱的良家少女。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心底深处有一种热切突突地往上涌着——眼前的是她所爱的人,明日她们将会在世人的见证下成婚,虽然在世人眼中,她们是姑嫂,但于她们而言,实际是双妻。
而她的爱人在成婚前夕对着她脱掉了衣衫,她若是能无动于衷,那真真是柳下惠了。
但是这场景不对劲。
顾怀萦歪着头,带着浅淡的疑惑,静静看着容汀。
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算是按着容汀的喜好,但为什么,容汀看上去依旧不那么开心?
容汀的疑问卡在喉咙里,最后吐露出来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阿萦,你心悦我吗?”
顾怀萦慢慢眨了眨眼睛。
“我,不知道。”
她这样说。
容汀说不清自己在听到这个答案时,心中浮起的是不是失望。她的声音缓下来,引导似的问道:“阿萦,你知道,刚才你接下去要做什么吗?”
顾怀萦点头。
破身,亦是破局。
破掉明日死局的最后一步,她不能再是侍奉神明的,不理欲憎的天圣女。因此,也就做不得这场死局中,最后刺向皇帝的毒针。
但她却忽然感觉,自己不能这样告诉容汀。
她不会对容汀说谎,但这个答案……顾怀萦却不知为何,不愿意说出口来。
好像一说出来,就会有什么破碎掉去。
容汀的声音微微哑了哑:“所以阿萦,你是愿意的吗?”
这个问题没什么值得犹豫,顾怀萦直截了当地点头。
容汀的声音轻了下来,她红着脸问:“那……为什么要捆着我?为什么,不等到明日?……这么着急吗?”
顾怀萦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仿佛忽然回到了曾经的那个雨夜,她还当容汀是艳鬼时,以为艳鬼意欲承欢,借此吸□□气。
她放下了所有,在艳鬼身侧闭目躺下。
但是艳鬼离开了。
顾怀萦仿佛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些什么。
意识到她们二人之间,从来不是自己不愿,从来都是容汀不愿。
说着爱,却拒绝欲。
中洲的女子,都是这样吗?
容汀一张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顾怀萦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拾起一根衣带,垂眸走向容汀。
一双已经赤、裸的腿在薄薄的里衣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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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萦站在了容汀面前。
容汀被绑在椅子上,只能仰起头,声音很虚很轻地唤了一声:“阿萦?”
回应她的是一截衣带,缓缓绑在她的双眼上,黑暗一层层地降下来,最终遮蔽了所有能看见的东西。
容汀闻到了很浅淡的香气,让她恍然回忆起前世,她靠在阿萦怀中,阿萦用帕子托着烤过的饴糖,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清香。
她听到阿萦轻轻说了句什么,语速很快,是南陵语。
阿萦调整了一下她的姿势,松开她的一只手,又将其他部位严密地绑好,不给她丝毫的自由。
随后,阿萦牵着那只手,落在了温软的皮肤上。
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容汀仿佛在这个瞬间,听到了鸟雀扑啦啦拍打翅膀的声音。
有什么在飞,在盘旋。
而容汀忽然想起来,顾怀萦方才说的那句南陵语是什么意思。
“早就应该这样做了。”
容汀缓缓张了张嘴,在这漫长的,寂静的触摸中,明白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温柔,缓缓低沉了下来。
“阿萦,放开我,好吗?”
她感觉到顾怀萦将头靠在她的颈侧,毛茸茸地摇了摇。
事到如今,容汀虽被绑着,但衣衫完整,甚至几乎丝毫不乱。
但她手指落下触碰的地方,已经几乎赤、裸。
不应该是这样。
无论这场情、事因何而起,都不应该是这样。
鸟雀扑飞的声音还在继续,掩盖了其他细碎的呼吸声。
容汀咬咬嘴唇,勉强让自己气息平稳地说道:“阿萦,是为了明天的典礼,对吗?为了明天,让我活下去。”
顾怀萦没有回应。
容汀却轻轻笑了起来,手指挣脱顾怀萦的控制,微微动了动。
顾怀萦身体一抖,很轻地抽了一口气,依旧没有发出声音。
容汀柔声道:“这不该是你为我做出的牺牲,阿萦。”
容汀抽、出自己的手指,擦在衣服上,伸长那只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手臂,摸索着抚到了顾怀萦的后脑,往下轻轻按了按。
顾怀萦没有什么挣扎,顺从地顺着容汀的动作低下头。
于是容汀触碰到了那柔软湿润的嘴唇。
先是轻轻抿了一下,而后缓缓吻了上去。
顾怀萦跨坐在容汀身上,一手撑着座椅的扶手。此刻那只手微微颤抖起来,原本挺直的手肘弯折下去,让她和容汀贴得更近。
容汀最后对她说:“松开我吧,阿萦。若是喜欢绑着,我们下次可以再试。”
容汀说着,又促狭地笑了一下:“只是,跑之前要先学会走,不是吗?”
顾怀萦几乎已经听不进去容汀说的话,手指颤抖着去解容汀身上的绳结。
绳结解开,容汀倾身抱住了她。
被拥抱的瞬间,顾怀萦回忆起曾在奉天殿见到的一切。
艳鬼是欲的具象。
她身为天圣女,人欲之事,不可闻,不可行,不可思。
一切……原来如此。
第38章 封妃典礼
第二日,乌云散去,天空彻底放晴了。
宫中女官一早便带着人前往思寥宫,一边拾掇顾怀萦的衣饰,一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典仪的流程。
从思寥宫离开后,要先去乾宁宫拜会太后。
随后轿撵绕皇城一周,再穿过朱雀街前往城中的祭天阁。
皇帝会早一步先到达祭天阁,祈风雨平安。
祝祷之后,礼官将会宣旨,令她上祭天阁。
她不可靠近皇帝身侧,需得站在皇帝身后一步,身着这身中洲宫装,向中洲皇帝行南陵礼节。
而皇帝会上前一步扶起她,不叫她跪于尘埃。
因为她的封妃不仅仅象征她自己,也象征南陵对中洲的臣服和中洲对南陵的宽仁。
随后,她会和皇帝一起回宫,再次拜会太后,面见后宫诸位妃嫔。
一直到午后接近黄昏时的宫宴,她才能开始进食。
“娘娘承天护佑。”随行翻译的竹茵偷偷从袖子里摸了块糕点,趁着女官不注意,塞到顾怀萦手里,笑道,“这是陛下悄悄吩咐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仪式饿死个人了,娘娘先垫一点。”
她说完,又轻轻拍了拍嘴:“呸呸呸,今儿可不能说死。”
顾怀萦眨一下眼睛,没吃,将糕点收进袖子里。
头冠太沉了,必须得更着脖子才行,连低头看看脚下都做不到。
顾怀萦自从入中洲……或者说,甚至加上她在南陵的那十几年,都没被这么多人围着服侍过,一时间虽然不至于慌乱,但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才好,于是面无表情地被拜弄来摆弄去。
女官替她换衣服时,忽然怔住了。
衣领深一些的地方,有一串红印。
女官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当下手指一抖,指尖蹭到了顾怀萦的皮肤。
她吸了口冷气,一抬头,就看见顾怀萦微微垂眸,一双眼睛漆黑无底,瞬间便激起了一身战栗。
但顾怀萦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轻轻滑过,好像扫过某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一张桌子或是一张椅子,对于自己身上的红痕也全然不在意。
这种甚至足以诛九族的罪名。
女官垂下眼睛,想起皇帝的吩咐,什么都没说将顾怀萦的衣领叠好,遮住了所有引人深思的痕迹。
梳妆成,上轿撵。
四个宫人稳稳抬起,红绸姣纱遮蔽眼帘。
第一处,先往太后宫中去。
一路不可停,意为顺。
顾怀萦有些困,半合着眼。
她的身体有某种异样感,她没法精准地描述出来,只是忽然觉得,若是今天不是封妃典礼就好了。
如果今日不是封妃典礼,容汀就不用早早离开,她们可以一起裹着被子,透过狭窄的窗和古树繁盛的枝叶,看那消弭了所有乌云的,第一束清澈的阳光。
顾怀萦已经看不见那铺天盖地的乌鸦了,但她能感觉到,那些乌鸦并没有消失。
直死之咒的阴影依旧笼罩于皇宫之上,但是没关系。
平安度过今日后,她会有很多很多的世间,慢慢拔除咒的“眼”。
顾怀萦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嘈杂,随后听到女官轻轻的惊呼。
“陛下?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应该已经启程前往祭天阁了吗?”
声音是从身侧传来的,顾怀萦下意识想转头去看,但重重的头冠阻止了她的行为。
她只能听见,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比起她熟悉的那个声音稍微压低了一些,声线中少了平日里调侃又温暖的笑意,多了距离和冷淡。
“朕来看看。”
那女官似乎犹豫了一瞬,又道:“陛下可是想见见天圣女……不,昭妃娘娘?”
那声音只是道:“朕知道,轿撵不可停。朕陪她走一段。”xzf
顾怀萦坐在轿撵上,忽然又觉得,今日是封妃典礼,也挺好。
中洲皇宫道路平直,不似南陵一般蜿蜒曲折。
她直直地望向前方,余光掠过晃荡的红纱,看见轿撵旁缓步走着的,朦胧的人影。
那人影也仿佛蒙在红纱中,又浸透了日光,显得几分温暖和软。
阿容。
顾怀萦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只觉得身上的异样都被日光照成了暖融融的。
“一会儿见到母亲,不必害怕。”轿撵旁的声音更加温和了些,也更贴近顾怀萦记忆中的声音,“母亲不会为难你。”
顾怀萦轻轻应了一声。
一条路走到头,顾怀萦的轿撵左拐,尽头是乾宁宫。等待皇帝的轿撵停在右边,即将离开宫城,前往祭天阁。
皇帝忽然抬起手,很轻地握了一下轿撵上垂下的红纱,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要掀起某个盖头一般。
红纱拂过她的掌心,晃荡一下,随着微微的风,被顾怀萦握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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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殿充斥着檀香,顾怀萦被女官扶着,慢慢走了进去。
她大约是知道,太后不喜欢自己。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人能强求中洲的太后喜欢一个来自南陵的妃子。
乾宁殿中,太后半合着眼睛坐在主座上,怀里是那只叫芝麻的白猫。
她保养得宜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的脊背。猫似乎被抱得不大舒服,整个脊背微微拱着,但很乖巧地一动不动。
一直到顾怀萦走到她面前,按照规矩行礼,太后也没有抬起眼睛,只是轻轻问了一句:“天圣女,可曾见过吾儿?”
顾怀萦愣了愣,忽然意识到,太后口中的吾儿,并非她朝夕相处的容汀。
而是容汀口中,那位要坑亲妹妹却坑了自己的皇帝。
顾怀萦没有回答,太后也就冷冷瞥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再说,摆摆手令女官继续。
奉茶,纳香。
中洲繁复的礼节。
太后面色冷峻地接了顾怀萦的茶,只吹了一口,并未喝,淡淡道:“既成了中洲妃嫔,便趁早将那些南陵蛮夷的习性改了,面对陛下,也得多加规劝,切忌以什么阴私手段争得独宠……天圣女既是为南陵纳降而来,可莫要做出破坏两国和平之事。”
对于中洲的太后而言,这大概已经算不上什么难听话了。
顾怀萦如今已经能听懂大部分中洲语,只是说得不好。
她没做什么反应,太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手里一串佛珠子攥得咔啦咔啦响,怀中的白猫从喉咙底发出一点紧张的声音。
最终,太后只是摆摆手道:“就这样吧,哀家没什么别的要嘱咐了。”
顾怀萦依旧麻木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人是容汀的母亲。
她不懂所谓父母子女,也不知情感纠葛,但想起了容汀口中的那句,“我很爱他们”。
思忖片刻,顾怀萦端庄地行了个礼,唤了一声:“母……后。”
太后似乎愣住了,但依旧没给反应。
顾怀萦没再逗留,随着女官离开乾宁殿。
那块糕点依旧被她攥在手心,微微变了形状。将要带她出宫的轿撵已经停在乾宁殿的正门,这将是她第一次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离开这座皇宫,一路红装直至祭天阁。
而皇帝会在祭天阁上等待她。
顾怀萦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了紧张。
掌心细密的汗水沾湿了糕点,已经不能吃了。
顾怀萦将这份紧张归结于,她在担心今天是否会顺利,担心容汀是否能平安。
她几乎下意识想要去抚摸自己层层叠叠衣装底下的那些痕迹,她没有想过原来鱼水之事是会留下这么多痕迹的,但脑海中闪过昨夜容汀微微俯下身来的面孔,忽然又觉得,这些痕迹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层层叠叠的红痕象征着的……是一种安全。
奉天殿将其认为是亵渎,是脏污,但顾怀萦却只感到,仿佛这些痕迹因在自己身体上,便是将自己从天圣女这个身份中剥离开来。
是安全的,无论对她,还是对阿容。
轿撵缓缓往宣武门去,经过某座宫殿时,有隐约的孩子的唱词从中传来,唱的是“琴瑟和鸣,生死不渝”。
轿撵过了三道门,出了皇城。
中洲的百姓挨挤在道旁,声浪算不得热络。京城远离南陵边境,未曾真正经历过战争,这里的百姓对南陵的质子也并无多少深切的恨意,却也没什么绝对的好感,不过今日好不容易放晴,大家都还是想着出来凑凑热闹。
一道道似有若无的目光带着点探究,躲躲闪闪地落在轿撵上,想要看看南陵的天圣女究竟有什么神异,是三头六臂还是手眼通天。
但他们只在红纱掩映间隐约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女子。
与寻常中洲女子,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身姿似乎是美的,仪态端庄,脊背挺直。
轿撵在祭天阁九重阶梯外落地,顾怀萦蒙着面纱,轻轻落了轿。
热烈的阳光晃得她微微一怔。
皇帝祭天的颂词远远传来,而后是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大约是流程中所谓的礼部官员。
之后,她需要独自一人走上九重阶梯,如一个影子一般,安静地站在皇帝身后,臣服地弯折脊背,行南陵大礼。
台阶一步一步落在身后。
高台上的人,虽还看不清面孔,但身上流溢的颜色已清晰可见,比起初遇时淡了些许,但依旧存在。
死亡的颜色。
或许,必须得等到她彻底拔除这个咒,眼前之人才能真正脱离死亡的阴影,从此平安顺遂。
顾怀萦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影上,直白而平静。
她敛着自己的裙摆,步伐无声,满头步摇几乎没有丝毫晃动。
但那道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在顾怀萦即将走到身后时,轻轻往旁边退了一步,回头朝她伸出手,很浅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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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萦,来我身边。”
她这样轻声说。
顾怀萦也就第一次,忽然发现,原来容汀的瞳色这么浅,照在灿灿的阳光下,仿佛她幼年时曾见过的,包裹着蝴蝶的琥珀。
官员有几分哗然,但并没有影响太多。
顾怀萦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将手搭在容汀的掌心。
手指相触的瞬间,一段似乎不属于她的记忆忽然如同针刺一般,在她的脑海里轻轻扎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画面,她熟悉的宫殿。
思寥宫。
屋外是黑的,阴雨绵绵,乌鸦的声音层层叠叠。
她看到自己伶仃站在屋中,很浅地投来一个目光,衣衫轻轻的落在地上,很快便接近□□。
屋中的那个面目模糊的自己静静望向窗外,一双手冷寂而又残酷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说:“请爱她。”xzf
第39章 另一个顾怀萦
“请爱她。”
谁?
谁应该爱谁?
谁需要被爱?
顾怀萦几乎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分明是自己的幻影,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来。
她像是在恍然间捉住了一些原本捉摸不透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又忽然从她的脑海里消失,怎么也看不清晰。
随后,她的手被紧紧握住,仿佛一个飘飘荡荡的灵魂忽然落到了归处。
容汀的声音很轻,她面上庄重肃穆,没什么表情,声音落在耳中却有着熟悉的笑意.
容汀:“怎么还抓着块糕点?准备洞房偷吃吗?”
顾怀萦眨了下眼睛,眼前幻境忽而消散。中洲的皇帝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
祭天阁下,似乎有些小小的喧哗,顾怀萦知道自己应该落后皇帝一步,不能站在她的身侧。
但容汀的手抓得很紧,那块饱经摧残的糕点几乎要碾碎在她们两人的掌心。
“你要保护我啊,阿萦。”容汀轻声道,“所以,你得站在我身边啊。”
顾怀萦点头,不动如山安然地站在了那里。
祭天阁下,百官之中,有一些穿着南陵服饰,是南陵来的使者。
他们同顾怀萦对上了眼神,眼神中是深切的厌恶。
这很正常,乌鸦早已看到一切,对于南陵众人而言,天圣女已成叛徒。
但他们依旧出现在了这里……是大巫还有什么后招吗?
顾怀萦面无表情地听着容汀念着祝天的祷词,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轻轻伸手捏住了一只飞向容汀的小虫。
漆黑的虫子揉碎在指尖,毒汁染上了惨白的肌肤,几乎要腐蚀掉指甲。
而顾怀萦早已习惯这种感觉,她的手指似乎早已不会痛了,但触觉敏感的指尖依旧感受到了一丝灼烧的温度。
最终飞虫化为湮粉,如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在风中。
顾怀萦神色空洞而冷淡,越过层层的人影,静静看着南陵的使者,反转了一下手腕。
和方才相似的,细小的毒虫从袖中飞出。
她只做了这样一个动作,便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东西——杀人术,这些南陵的使者远不及她。
但容汀曾说过今日重要,所以今日不应见人命陨落。
做完这一切,容汀也念完了她的祷词。
下一个环节……
顾怀萦默默记着,松开容汀的手,双手交叠在胸前,就要跪下去。
代表南陵,向中洲的皇帝行最重的理解,象征南陵从此臣服于中洲。
顾怀萦有些迷茫地想,她这么一个消耗品,一个对南陵而言只能用上十七年,随时都可以有替代品的,物件。
究竟有什么资格代表南陵献降呢?
但如果容汀需要,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中洲,她都可以跪下。
而容汀上前一步,在她跪下前扶住了她的手臂。
“阿萦,你永远不用跪我。”容汀很轻地,笑着这样说。
一直到这场漫长又短暂的仪式结束,日头过了正午,她们将回到皇宫。
顾怀萦再瞥过去时,那几位南陵的使者已经不在。
回宫途中比来时令人开心一些,因为顾怀萦和容汀坐在了一个轿撵内。原本这似乎也是不合规矩的,不知道容汀用什么办法劝服了百官。
轿撵挡上了四壁,容汀一坐到里面顿时脱下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皇帝模样,猫似的往顾怀萦怀里一倒,仰头笑道:“阿萦,你怎么还这么直挺挺地挺着腰?”
顾怀萦:“……”
顾怀萦:“重。”
容汀扬起眉毛,很新奇似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像是这会儿忽然意识到如今是什么情况,以及昨日她们都做了什么,耳朵一下子红了。
她刷的从顾怀萦怀中坐起来,低头咳嗽一声,避开眼神道:“那阿萦,要不要先把头冠摘了?”
顾怀萦眨眨眼,带着一点期待地问:“……可以吗?”
“咳,按规矩是不可以。”容汀说了句废话,又殷殷道,“但是若是阿萦的话,这规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顾怀萦:“……”
顾怀萦沉默了会儿,问:“你,会拆吗?”
“这还不简单?”容汀喜笑颜开,顿时跃跃欲试地准备上手。
然而盯着顾怀萦那颗在今日格外华丽的脑袋看了三圈之后,容汀悟了,异常无辜地说道:“当然不会咯。”
毕竟她大小也是个公主,平日里呼奴携婢,身边总有无数人在伺候着,的确从没自己拆过发髻,更何况是这么复杂的。
想到这里,容汀忽然记起,前世那最后三月,她的头发都是阿萦帮忙梳的。
阿萦不会挽什么复杂的发髻,但手指捏着梳子,沾上一点头油划过发根时,动作总是异常温柔。
就这么想着,容汀忽而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
顾怀萦:“……”
又是这样的目光。
顾怀萦并非从未发现过,容汀面对自己时,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目光。
那目光必然是在看着自己的,但是眼底却有某些东西,似乎并不属于自己。
顾怀萦脑海中又回荡起了在祭天阁上听到的话。
“请爱她。”
那个说着这句话,看上去真不像自己。
顾怀萦说不出哪里不像,但是却很肯定,自己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样……像中洲人的表情。
或者说,那样……像容汀的表情。
顾怀萦轻轻捉住容汀朝她伸过来的手,那只温暖的手就这么妥帖地躺在她的掌心,流溢着死亡的色泽。
为什么一个生人身上,会有这么浓重的,死的颜色?
那只所谓的蝴蝶,究竟是从哪里飞来,落在的容汀的身上?
理所当然的偏爱,一见钟情般突如其来的爱慕。
顾怀萦在这一刻恍然想起很久前……虽然实际上不过过去了几天而已,那个面色惨淡命不久矣的妃子尖锐地问她,南陵给长公主下了什么样的蛊毒?是不是趁虚而入,对她的梦境做了什么手脚?
或许……并非梦境。
“阿萦?”容汀见顾怀萦半晌没有吱声,以为她生气了,有些心虚地说道,“阿萦,要不我试试吧?也许能摘下来也说不定……不过要再戴上去肯定是不可能了,但是没关系,咳,朕说你不用戴就可以不用……”
“阿容。”顾怀萦很轻地打断她的话。xzf
容汀乖乖闭上嘴,看着顾怀萦时脸颊还是有点红。
她昨晚把眼前的心上人翻来覆去从里到外地折腾了一番,原本以为凭她的养气功夫,今日一定可以平常心相待,要是阿萦害羞还能安慰一番。
没想到倒是自己不停地在害羞,阿萦看上去就仿佛那一觉根本没睡过,淡定得叫人心都要凉半截了。
顾怀萦微微侧着头看她,轻声问:“阿容,你认识,其他的我吗?”
容汀在这一声没头没尾的问话中愣住了。
而顾怀萦已经在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你认识。”顾怀萦这么说道,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
那些突如其来的偏爱和好意,那句突如其来的“我很爱你”,仿佛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中,终于落到了实处,让顾怀萦几乎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自己是不是会为此而失望。
容汀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声音忽然有些哑了。
“阿萦,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想起来了?”
“只是一些……推测。”顾怀萦回答。
“推测怎么也不可能突然推测到这么离谱的事情吧,又不是纯宁在写话本子。”容汀扯出一个笑容,但看上去并不好看。
她并没有非要隐瞒顾怀萦的心思,只是这个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顾怀萦平淡的面孔,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慌来。
就好像……她们之间的那一层仿佛不存在却又切实存在的屏障,其实从来没被打破过。
顾怀萦的目光有一丝不知所措,像是不知道容汀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
容汀意识到自己似乎吓到她了,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深深吸了口气,才温柔地问道:“阿萦……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推测是对的……你会生气吗?因为我最初对你好,另有别的缘由……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顾怀萦只是说:“南陵,传说,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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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喃喃地接上这句话:“是同一只蝴蝶,死去的蝴蝶和第二日再次飞起的蝴蝶,是同一只蝴蝶吗?”
曾经的阿萦也这样问过,她当时的回答是……
“是的。”顾怀萦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因为如此,竟让她看上去异常真诚。
顾怀萦说:“那都是我。我只是……有些,吃惊。”
容汀微怔地问道:“吃惊什么?”
顾怀萦很轻地皱了下脸,一点点困惑似的表情。
但她很快再次看向容汀,脸上竟然带了点笑意。
“吃惊,居然会,这样选择。”顾怀萦说道,“但好像,又,可以理解。”
若是在遇到容汀之前,有人告诉她,她会为了某个人承受巨大的代价,落下南陵奉天殿最深最不可测的咒法,她想必会觉得荒诞可笑。
但正如遇到容汀前,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挣脱身为天圣女应有的死亡,背弃奉天殿背弃南陵……虽然并非她对那个地方抱有什么情感,只不过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罢了。
但如今,既然这从未想过的第一件事,她想了,做了,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那如此一步一步走下去,会做出另一件事,似乎也并非不可想象。
顾怀萦在这一刻忽然感受到,自己终究有什么是缺失的。
可容汀是个奇妙的人啊。
顾怀萦生来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既然从未见过,那为她破什么样的例,似乎都并非绝无可能。
容汀张了张嘴,满腹疑问还没吐出口,轿撵喀喇一声落了地,福禄公公在轿子外唱道:“请陛下,昭妃娘娘落轿。承吉日,诸位娘娘拜会。”
祭天之后是宫宴,后宫众人已经在等待了。
似乎无论什么疑问,现在都不是询问的最好时机。容汀敛起神色,变回了那个矜贵冷淡的皇帝,先一步下了轿撵。
众妃嫔齐齐跪下,她们在跪她,但又不是在跪她。
她们是在跪皇帝。
“见过陛下。
容汀摆摆手示意免礼,侧过身向轿中伸出手。顾怀萦就这么搭着她的手,轻轻提着裙摆,安静地走下轿撵。
眼前是乌压压的人,顾怀萦依旧认不清每个人的脸。只勉强辨认出,富怡贵人正悄悄朝着她眨眼睛,抓着怀中白猫的一只脚,打招呼似的朝她挥了挥。曾几次去思寥宫的淑贵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身形摇摇欲坠。那被下了毒命不久矣的高个子贵人目光如刀削,又转过头用帕子捂住嘴,拼命压抑咳嗽的声音。
站在众妃嫔之前的,是当初宴席坐在她对面的美人,身份在后宫中似乎最高,目光淡漠神色端宁,只是在看到她们牵着的手时,眼角微微一跳,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仿佛在问“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狐狸精”。
这难不成是什么血缘牵系,所以兄妹都喜欢同一款吗?
长公主可是当众陈了情表了白的啊!
这日后该怎么发展?
一时间,谢虞只觉得长公主和陛下脑门顶上都冒着点绿光。
第40章 盖头
宫宴很安静,几乎寂静无声。
所有嫔妃端坐在自己的席位,哪怕惯常打破僵局的富怡贵人都没有出声。
僵死的,沉默的气氛。
对于后宫嫔妃而言,皇帝并不是一个会让她们想要见到的人。那个人的存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们自己所谓的价值,并非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女人。
而皇帝的眼中也从来没有她们。
讨好不会获得殊荣,不小心的冒犯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有皇帝在的地方,就是一滩沉沉的死水。
一场宫宴这么沉默地开始,沉默地结束。
至此,仪式告一段落。皇帝需要离开后宫,面见前朝官员和南陵使节,而顾怀萦从此正式进入后宫,接受诸位妃嫔的拜会。
一直到夜间,侍寝。
皇帝离开后,气氛显然松了一些。但众人遥遥望着顾怀萦,几分面面相觑。
令人意外的是,第一个上前的,并非位分最尊的谢虞,也并非同顾怀萦关系最好的富怡贵人,而是那位会说南陵语,肌肤微丰,轻声细语的宋婕妤。
宋吟霜微笑着朝顾怀萦行了个礼,温柔道了一句南陵语。
“阿布格索瓦。”——愿伽释神守护你。
顾怀萦忽而心脏一跳,意识到自己仿佛忽略掉了什么事情。
**
南陵,奉天殿。
娇娆的艳鬼如艳白的蛇,被钉在走道两侧的墙壁上。墙上是纷繁的壁画,艳丽的虫与蛇层层叠叠。
穿着黑袍的大巫默默穿过走道,身后几名看不见脸的使者将手臂交叠在一起,扭曲的手臂如轿子一般,上面端坐着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女童。
女童的目光空无一物,漆黑至深不见底。很长的黑发编织着金线,厚重的,层层叠叠的衣袍几乎要将她的肩膀压垮。
大巫忽然停下脚步,连同身后的使者也一起停下。
走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身形不算高大的男人,很瘦,脸上覆盖着面具。
男人的声音算不上低沉,只是很冷,说出的话是中洲语:“这就是新的天圣女?”
大巫嘶哑着,以南陵语回应:“是。”
男人:“但上一位天圣女,似乎还没有死。”
大巫冷笑:“背叛者,即为死。”
大巫说完这话,不再理会男人,直直往前走去。
抬着女童的使者也跟了上去,寂静无声。
女童一直毫无反应,眼睛里没有半点孩童该有的天真和好奇,仿佛方才在她面前说话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没有生命的物件,是一棵树,一朵花,不值得投去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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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经过男人的瞬间,女童轻轻抬起手。
男人的衣袖滑过她的指尖,很轻地一扫,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墙上的艳鬼扭曲着挣扎起来,发出尖锐的声音。
大殿之外,是前来朝拜的贵族子弟。这个空荡荡的女童将被放置在神座之下,成为神明新的使者,接受无数不知是否能够听懂的虔诚的拜祭。
**
中洲皇宫,宋吟霜朝顾怀萦伸出手的速度很快。
手掌微微握着,像是抓着什么东西,不声不响地举到了顾怀萦的眼前。
但顾怀萦的速度更快。
她几乎不需要思考一般……相似的事情在南陵太容易发生,毒蛊丛生的地方,绝不可以信任任何一只伸到面前的手。
顾怀萦反手从宋吟霜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直直朝对方的手刺了下去。
她听到远远的惊叫声,脑海中后知后觉地冒出一句话。
不能见血。
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无论是于她还是于容汀,都是如此。
在南陵的说法中,重要的日子见了血,便会有煞。
就这么一瞬的犹豫,簪子没能刺下去,宋吟霜的手在顾怀萦眼前轻轻张开。
里头是一只蝴蝶,被闷着攥了许久,已经死去了。
蝴蝶原本艳丽的翅膀折断了,破碎的磷粉沾了满手。
“哎呀。”宋吟霜很轻地惊呼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顾怀萦笑道,“妾失算了,光想着要给娘娘一个惊喜,却不小心忘了,任何生灵在不属于它的地方,总是很容易就这么……不小心死掉了。”
宋吟霜说的依旧是南陵语,生怕顾怀萦听不懂似的。
顾怀萦没什么反应,只是手指微微捏紧了发簪。
她不太确定,一只蝴蝶的死亡,算不算见血。
如果蝴蝶不算,那为什么,一个人的死亡会算呢?
明明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宋吟霜的脸上。
宋吟霜依旧笑着,雪白丰满的肌肤上布着一层很薄的汗液,在日光下显得积分晶莹。她轻轻吹掉手里粉末,看着顾怀萦手中的簪子,目光有一瞬间的瑟缩。
但只是一瞬间罢了,她随即娇美地望着顾怀萦,软声道:“天圣女……不,昭妃娘娘喜欢这个簪子吗?若是娘娘不嫌弃,妾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便以此簪赠娘娘,权当一片心意。”
宋吟霜说罢,又是福了一礼,静静退下了。
顾怀萦拿着簪子,忽然有一丝不知所措。
富怡贵人正要上前解围,谢虞叹了口气,伸手拦了一把,主动上前将顾怀萦手中的簪子取下,端正地插在她的发髻上。
“宋婕妤的父兄都死在了南陵。”谢虞轻声道,也顾不得思考顾怀萦听不听得懂。
谢虞倒也不是十分真心地想帮什么忙,只不过总归此处除了顾怀萦外,她位份最尊,眼前这人是不是狐狸精暂且不提,总归是长公主殿下铁了心要护着的。
总归不好让她在今日这样的时候太过难看。
谢虞:“娘娘,这里终究是中洲,文官家的子弟……如富怡这些倒也罢了,不谙世事也不知边境疾苦,但算上女官宫女,到底有几个武将家出身的,也有几个家中有人折在了南陵的。昔日是大雨连绵,兼之太后陛下本身对你都不待见,才有了安宁时日。如今你位高,太后隐居不语,陛下仿佛对你也有所不同,更遑论长公主当众对你示好。”
谢虞说到这里,有些心梗似的抽了口气,顺了顺才继续道:“总之,如今你已在人前,明枪暗箭终究是无可避免,自己小心吧。”
顾怀萦其实听懂了。
甚至可以说,她对此早有准备。
她同南陵永远不可能真正割席,她也不可能对每个人解释,她已经背叛南陵,而她在南陵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什,这些妃嫔对她的看法,顾怀萦本也不大关心。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点隐秘的不安萦绕在心头。
顾怀萦不由想起正在接见南陵使者的容汀……她给她写了护身的符咒,南陵使者也不大可能在这种时候发难。
那这不安来自何处?
直觉是种很可怕的东西,而顾怀萦相信直觉。
小小插曲之后,一切又回归正轨。
谢虞之后,便是淑贵人云婉言。这位一向娇俏的美人面无表情地行了礼,连话都没说一句。
之后是纯宁贵人季纯宁,瘦高个的药罐子,身上带着常年不散的药香,顾怀萦依旧能闻到其中隐约的,络伽果的气味。
几乎已经被腌入味了。
纯宁贵人的脸色比上次见到时还要灰败些,目光直勾勾地说道:“我会抓住你的把柄。”
这后宫中,大概再没有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直白的人了,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明晃晃的挑衅。
顾怀萦:……
她几乎想提醒一句,可是你就快死了。
这条命已经不够她再喝上几口那掺着络伽果这一剧毒的药茶了,最多再半月,她大概连床都下不了。
纯宁贵人退下后,富怡贵人才抱着她的猫蹦蹦跳跳地凑到顾怀萦身边,小心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又如同往日一般脆生生地笑起来。
“昭妃姐姐可别生纯宁姐姐的气,她开玩笑呢,大概话本子写多了,还把自己当本子里的神探。”富怡贵人笑道,“富怡给你笑一个,不生气了好不好?”
顾怀萦本也没什么火气,就这么没被富怡抱着胳膊晃悠,那只猫也得寸进尺地往她脸上凑,于是为了摆脱现状,随意地点点头。
谁知富怡贵人当下晃悠得更狠了:“不愧是富怡看中的美人姐姐,人美心善脾气好,富怡和芝麻都最喜欢你了。芝麻是猫,猫有灵性,芝麻喜欢的绝不会是坏人!”
富怡贵人又是一同撒娇,才恋恋不舍地退下。
之后的美人才人大多是生面孔,差不多的脸在顾怀萦面前差不多地一晃,日头便这么在美人脸中缓缓向西移去。
待到日近黄昏,顾怀萦被抬到了她的新宫殿——距离皇帝的寝宫很近,宫殿算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清雅精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远不是思寥宫能比的。
送入偏红的门帘,蒙上遮蔽视线的红纱,红纱上绣着金线,女官一把一把向她洒着从前未曾见过的干果子,没什么情绪地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
顾怀萦被砸得有些懵,索性从被单上摸了一颗塞进嘴里。
红色的干果,甜的,有一点点黏腻的口感,香味很重,充斥在唇舌间。
女官撒红枣的动作顿住了,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顾怀萦一眼。
一个妃子,原不会有这些琐碎的仪式,封妃典礼之后,夜间侍寝之时,也不过沐浴更衣,被席一裹,如一道菜品一般等待享用罢了。
这些琐碎的,民间的仪式。
甚至仿着民间婚嫁的盖头,做了红姣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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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当初册立皇后之时,陛下也不曾如此上心过吧。
而且太后居然还同意了。xzf
女官提醒了一句:“昭妃娘娘,这是吉利,不能吃。”
顾怀萦从善如流地放下手,于是女官继续唱起她奉太后之命篡改的,夹杂着诅咒的吉利词,抓着一把红枣就要撒。
屋外忽然传来几声躁乱,有宫女低低的阻拦声。
“陛下,这会儿还不能进去……啊……”
女官的声音戛然而止。
顾怀萦自己挑起了一半覆盖在脸上的红纱,影影绰绰间,看见靠在门边的一截红色衣袍。
门边之人问道:“怎么?有什么是朕不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