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延绵了半月,依旧不见停,一些细碎的谣言便如雨丝漫延,悄悄在宫中传开。
有人说,这是冤魂泣涕不止,要想雨停,除非……
话到此处通常就会停下,好事者使个眼色,努努嘴,悄悄望一眼西南方向。他人便心领神会,如鸟兽状散。
皇宫西南角的宫殿名为思寥宫,在上一朝是座冷宫,里面死过的宫妃不知凡几,只是靠近就会感到一阵阴冷心慌。新皇仁慈,原本这里已经被废弃,但却在不久前简单翻修了一遭,用来安置一位……身份特殊的美人。
正是晚膳时间,思寥宫并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前来送餐的宫女将几叠小菜和热汤摆在桌上。
宫女的手脚不轻,汤碗嗑在桌上发出很重的一声响,几滴油腻的汤汁溅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忍不住低低骂了声“晦气”。
话音刚落,宫女就感受到了一道目光。抬眼望去,正是思寥宫中的那位美人。
美人安静地靠坐在窗边软榻上,一身素色的襦衫,手里握着一卷软帛,面容清隽柔和,看上去仿佛中洲都城中最常见的大家闺秀。只是眸子极黑,黑得不似常人,里头无悲无喜,似乎只是因为听到声响,于是投来远远的一瞥。
但正是这一瞥让小宫女心中陡然惊悚,想起了这美人身上那些邪性的传言。
魑魅魍魉盛行,巫蛊之术泛滥的敌国南陵,一场战败后俯首称臣,降于中洲,并献上南陵至高无上,受万人供奉的天圣女。
天圣女为南陵之尊,巫蛊之首,杀人于无形……
小宫女浑身一抖。
南陵的天圣女……应该不懂中洲话吧。
而且无论如何,南陵一个战败小国,连天圣女都送来中洲皇宫了!说是妃嫔,其实不过就是人质,难道她还敢在这里放肆吗?
这么想着,小宫女像是平白生出了点勇气,看着眼前这位敌国送来美人,想起自己战死的兄长,顿时红了眼圈,顶着一腔爱国之情含糊地低声骂道:“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南陵打的什么鬼主意,陛下英明决断,绝不会被你这种女人迷惑!”
那美人还定定地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却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小宫女的爱国之情顿时泄了,低头匆匆退出宫殿。
美人望着小宫女落荒而逃的背影,轻轻歪了歪头,颜色浅淡的唇微微一动,吐出两个生涩的字来。
“……晦气?”
她的确不懂中洲话,皇宫中似乎也没人打算教她,也没人愿意同她说一句话,这几日耳濡目染,最常听见的就是这两个字。
看那些人说这两个字时的神态和显而易见的恶意……大约不是什么好词。
她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软帛。
那是一道圣旨,来自中洲的皇帝,上面是她看不懂的汉字,但她知道这封圣旨的内容。
是赐名。
天圣女无名无姓,但被送来中洲后,中洲皇帝为表仁慈,赐给她一个名字,连同不知取自谁的姓氏。
怀萦,嘴唇两下张合,带着轻轻的鼻音。虽不知是何意,但的确是这样发出的声音。
从此以后,她叫顾怀萦。
这种微妙的感觉让她的心脏轻轻颤动了一下,好像突然间拥有了什么东西。顾怀萦回忆起献降时的场景,想从记忆中挖出皇帝的面容。可惜那时她被珠帘掩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隐约感觉到。
那位皇帝的目光阴冷沉郁,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在过她的身上。
顾怀萦没入宫时,就听说过这座荒唐可怖的中洲皇宫。
大巫一边给她挂上珠饰,一边冷冰冰地讲述着她即将面对的未来。
在大巫口中,中洲皇帝暴戾阴狠,宫中怨鬼森森,充斥着令人绝望的哀鸣。
活人进了中洲皇宫,要么死了,要么疯了。哪怕是皇帝那位青梅竹马,传说中感情甚笃的皇后,也在这宫中郁郁而终,故去时不过十八岁。
若说还有谁能在这里恣意妄为,大概只有中洲皇帝那位一母同胞的孪生妹妹,大巫口中嚣张跋扈的中洲长公主,将中洲皇宫变成地狱的另一位罪魁祸首。
不过一直到现在,那两位传闻中的煞星,顾怀萦一位也没见着。
她被轻易地扔在这座小小的,残破的宫殿中,仿佛等待一场自然而然的消亡……或者说死无葬身之地。
想得正入神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扑啦啦的声响,那是鸟雀被惊飞了,夹杂着嘲哳的叫声,乌鸦黑色的翅膀掠过窗台。
顾怀萦向窗外看去,窗边是一棵老树,上面开满白色的碎花,在鸟雀的扑腾中纷纷落下,不多时就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被细雨浸湿后有种近乎透明的清白,像她从没见过的雪。
这是南陵没有的植物,她也并不认识,只知道无毒。
随着树梢摇晃,白花之间隐约露出一片鲜艳的红色。
顾怀萦屏住呼吸,稍稍往窗外探出身子,拨开一束开满白花的枝桠。
一张艳色潋滟的面孔就这么撞进了顾怀萦的眼中,伴着浅浅的药酒香,仿佛醉后酣睡,也不顾雨打白花落了满身。
顾怀萦下意识喃喃道:“骨绮罗……”
骨绮罗,南陵语中,意为艳鬼。
除了艳鬼之外,再无任何一种生灵能有如此艳色,轻轻一眼就足以令人慌神。在这肃穆森严的中洲皇宫中,大概也只有鬼能随意来去,突然出现在这里。
中洲皇宫……果然如传闻所说,多有鬼魅。
而那树上的艳鬼却忽然轻笑了一声,睁开眼睛,轻声说了句什么。
四目相对,一双漆黑寡淡,一双带着浅浅的琥珀色,仿佛汪着酒,笑意醉人。
顾怀萦愣了数秒,只见艳鬼又要说话,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迷惑了,赶紧缩回手。
然而被拨开的树杈回弹,满枝白花纷纷扬扬,正砸在艳鬼脸上,只听一声短促的惊呼,一袭红衣卷着一树白花直直落在了地上,好大一声响。
艳鬼……这么沉的吗?
顾怀萦收回目光,眼不见为净,窗外的艳鬼却一声声地叫起来,说的是中洲语。
嗯,很合理,毕竟这是中洲的鬼。
顾怀萦听不懂她的话,但敏锐地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个“萦”字。
当然也可能只是同音。
她思索片刻,还是探出窗去,只见那只艳鬼四仰八叉地躺在满地白花间,一见她就笑起来,遥遥朝她伸出一只手,还晃了晃,又说了句什么。
顾怀萦本着绝不多管闲事的原则,无视了所有她听不懂的话,只是用南陵语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刚刚得到这个名字,还像个新奇的玩具似的。
艳鬼:“阿巴阿巴阿巴……”
顾怀萦:“……”
无法交流,那就算了吧。
艳鬼歪着头思索一秒,决定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她指了指树梢,又用手往地上轻轻一拍,很疼似的揉了揉腰和屁股,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再次向顾怀萦晃了晃右手。
顾怀萦这下懂了,艳鬼想让她拉自己起来。
那只雪白的手还在轻轻细雨中晃荡着,衬着缓缓飘落的白花,仿佛招魂的幡锦。
顾怀萦轻声说:“我手上浸过蛊毒的,魍魉勿近,损伤死灵。你要是碰了,没有什么好处。”
艳鬼显然没有听懂,还在对着她笑。顾怀萦轻易被那笑容晃了眼,下意识就将手伸出窗口,到一半时才回过神。
但艳鬼没给她缩手的机会,温软细腻的手一下子拽住了她的手腕。艳鬼冲她笑一笑,这回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狡黠和张扬。
顾怀萦:“你……”
她话音没落,整个人就被拉出了窗沿。
但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只有一阵飘渺的细雨。地上白花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顾怀萦被拉着躺在上面,侧过头便能与艳鬼对视。她们的面孔离得很近,近到能看到艳鬼脸上柔软的,挂着细小水珠的绒毛,也能感受到她夹杂着微微药香的呼吸。
顾怀萦瞳孔一动,艳鬼已经将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
嘘。
顾怀萦不怕鬼,南陵鬼怪丛生,人心更恶,她早就习惯。只是这时,难免有些好奇这只鬼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艳鬼说了句什么,是她听不懂的话,但艳鬼的声音很温暖,清清朗朗,里面没有一丝恶意,也没有从前所见那些艳鬼黏腻的欲望。
最后,艳鬼用手指指着自己,用很慢的语速吐出两个字。
顾怀萦看懂了,艳鬼在告诉自己她的名字。
顾怀萦缓慢地重复,努力把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阿……容……”
名为阿容的艳鬼笑意越加潋滟,那种纯然的快乐似乎感染了顾怀萦,在她漆黑空荡的眼睛里染进了些许温暖的颜色。
顾怀萦学着艳鬼的样子指向自己,缓慢而生涩地说到:“顾怀萦。”
艳鬼就笑了,这一笑,笑容里似乎带上了一些难过的韵味。
艳鬼轻声唤道:“阿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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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另一头,当朝皇帝的寝宫,明德殿。
虽是皇帝寝宫,却并无多少宫人往来,甚至几乎算得上空寂。皇帝的贴身太监福禄哈着腰探着头,死命地试图往殿门内瞅,但却被一名宫女牢牢拦在外头。
福禄几乎崩溃了,声音都在发抖:“云冉姑姑,您就松个口,那位到底……这,这么大的事,太后娘娘那边瞒不了多久!”
被称作云冉的宫女看上去不过双十年纪,神色寡淡面容清隽,闻言只是回道:“殿下自有分寸。”
“云冉姑姑!”福禄压低声音,“这会儿不能再叫殿下了!”
云冉没再吱声,只是静静合上眼睛,看上去滴水不漏。
福禄还想再说什么,却瞳孔一跳,终于见到了想见到的东西,甩着浮尘,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去,声音堆着谄媚的笑意。
“陛下,陛下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淋得这样湿?您身体还未康复,这样是要让太后娘娘担心死啊……”
说话间,一袭红衣的女子被他迎入殿中。
而福禄对着这个女人喊着“陛下”,姿态自然声音恭敬,仿佛眼前这女人真是这中洲的皇帝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呢?
云冉终于睁眼,很轻地唤了一声:“殿下……”
福禄立刻压低声音,提醒道:“云冉姑姑,您说错话了。”
云冉目光淡下来,正要改口,却听那红衣女子笑了起来。在云冉眼中,她已经很久没这样轻松地笑过了。
女子道:“小福禄,你可别吓唬我家冉冉呀。”
福禄一下子愣住了,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云冉却在这一声中,轻轻翘起嘴角,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礼,端庄道:“长公主殿下安,奴婢这就准备伺候殿下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