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轻盈，不凝滞，也不生涩，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

一套剑招打得迅捷又连贯，完全看不出生疏的痕迹。

这样的剑招，不苦练出数百年，根本不会有目前所见的成果。

可他区区一个凡人，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苦练数百年？

他连活过百年的寿命都根本不可能……

除非，这具身体，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

是夺舍吗？

又或是回魂？

岑英彦来不及细想，再次被他的剑招吸引。

凛凛光影泛着落花流水美意，他身形翩然，漫天飞舞，脚步轻盈若在点水，不像是背水一战的滞苦和艰难，更像是戏耍和游玩那般轻松盈动。

一个疫鬼突然袭击到他身后，岑英彦不禁提心吊胆，紧张看着这一幕，随着一声“小心！”，他提剑正要上。

楚微辞已经翩然转身，肩背从疫鬼的面前滑过一道优美的弧度。

眨眼间便转到了疫鬼的身后，同时肘弯击打在疫鬼的后颈，逼得他连连前行数步。

剑身鸣颤，裹挟着凌凌剑风向前而去。

不过是这短暂的瞬间，楚微辞已创造出如此时机，一整套连招毫不犹豫，配合得天衣无缝。

再见到那个疫鬼时，他已经被大卸八块，成了地上一瘫血肉。

丧失行动力的疫鬼，即使残肢已脱离原本的身体，残肢断臂仍然可以肆意挥舞，好像那些四肢都各自是活物一般，已不属于原先的身体。

它们每个都有每个的“想法”，哀嚎声也不断从口唇传来。

楚微辞不忍目睹这一幕，一张符纸甩了过去，同时两指并立竖在面前，一声“炸”令下，巨大的火球出现，沿着这具身体瞬间燃烧。

“逝者安息。”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莫名出现了神性。

岑英彦已然被这一幕吸引，完全忘记了他们两人目前的处境。

直到又有一个疫鬼突然扑至他的身后。

他咬牙奋起，折身用长剑舞出一道虚影，将那个疫鬼斩成若干碎块。

越来越多的疫鬼袭来，纵使楚微辞这套行云流水般的剑法打得很妙，到底灵力尚浅，根本没法针对更多的疫鬼了。

且岑英彦已经注意到，楚微辞因强行操控灵剑，有血滴顺着他的腕骨蜿蜒滑落。

他隐藏得很好，用宽大的衣袖遮掩，但岑英彦分明瞧得清楚。

再如此战下去，即使不会被疫鬼咬死，楚微辞也会力竭而亡。

他也知会遭遇此种情景，可从来没有露出一丝胆怯。

楚微辞忽然将背靠在他的背上，努力抑制住手指的微颤，将剑柄握得更紧。

生死存亡之际，他们将背后交给彼此。

这样，就可以打出天衣无缝的配合，也能将自身见不到的地方全部交由另外一个人来处理。

随着涌现得越来越多的疫鬼，楚微辞和岑英彦剑影交错下，地面也堆积出越来越多的血肉。

“英彦，这个村里的人我提前查过，有五百六十一人，只要我们坚持坚持，兴许能够冲出重围。”

岑英彦的双眸略微睁大。

他竟然提前查过，明明只是来杀个嘤嘤兔，却将临泽村的信息全部调查了一遍，了若指掌。

五百六十一人，应当无一人幸存。

再加上起初他们见到的那两位万剑山庄的弟子……

岑英彦眼中燃起了火光，一个巨大的火球已经丢入了尸海之中。

不是全无希望，还有翻盘的机会，他们可以杀出重围。

只要随着数量越来越少，一定就有机会能够找出临泽村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关键。

到时候，他定要拿着这把胜邪剑，将对方除尽！

然而，当斩到四百多疫鬼时，他们两人的气力皆都耗尽，楚微辞因灵力不如岑英彦，岑英彦要好一些。

但看着面前仍然拥挤不断，朝着他们前来的疫鬼，楚微辞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不对。

如果临泽村是个障眼法，那临泽村内的疫鬼，很有可能不止一个村子里的人呢？

岑英彦本是不服输的性情，但看着这数目众多的疫鬼，感知到力气渐渐耗空后带来的疲惫。

他身体微微一晃，过度使用灵力，也让他的双手开始僵麻。

这只右手，快要握不住剑。

岑英彦前行两步，想要脱离楚微辞的掩护，同时给他身上罩了个结界，这是他使用最后的灵力，为他设下的盔甲。

“英彦！”意识到不妙，楚微辞看向他。

岑英彦却提着剑，一个火球砸向了扑向楚微辞身侧，却被结界给反弹回来的疫鬼。

咬牙笑着道：“喂，臭鬼，我在这里呢，你要想吃最新鲜的人肉，我的就好，那边那个人的肉不好吃，他没什么灵力，又瘦又弱，特别柴，吃他的不如吃我的，我修炼了这么久，都已经元婴中后期了。”

“英彦！”楚微辞快步走向他，但岑英彦跑得更快。

他有灵力傍身，眨眼间便如一阵清风来到了远处。

那些疫鬼们见撼动不了楚微辞，便纷纷集体转向岑英彦的去处。

果然疫鬼们一个个都丢下了楚微辞，往他这边蜂拥而至。

岑英彦边跑，边丢出火球继续吸引他们。

他声音显得有些遥远：“臭卫词，等你出去以后，可得念着我的好，毕竟我这个岑大人曾经可是带你出生入死过，你这么逊，可千万别忘了是我救的你。

你要为我家书一封，带给我岑家家主，也是我的父亲他们看看，我岑英彦从未叫他们失望过，身为岑家的传人，我也未曾后悔过。”

“只是儿如今不孝，能力有限，不能在有生之年孝顺、伺候父母了。”

他声音哑然了几分，又说道：“你若是，若是再看到我二师兄，也帮我带一句话给他，就说……就说……”

“英彦心悦你，从入门那天开始，便心悦你了。”

“英彦——”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嗓音滞涩晦暗。

楚微辞连忙追出去数步，看着那些乌泱泱的人头追逐在岑英彦的身后，不知道岑英彦要将他们引到什么地方。

他也尝试着用灵力传音，失声大喊道：“英彦，这些话你还是出去见到你父母，见到你二师兄，亲自带给他们说吧！”

他尝试用通讯符简，但果然在这里面，无论是御剑，还是通讯符都丧失了效用。

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因嘤嘤兔这种低阶任务，许多宗门弟子也不会领取，更不会关注，没有人知道临泽村发生了巨变。

只有那些穷困潦倒的小门小宗的修士，才会被骗进来。

楚微辞快步追着那群乌泱泱的人头。

与子桑嘉容大战那一次，他都没有这样焦虑、心慌过。

他怕再见到岑英彦的时候，可能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是很爱美吗？

随时会带着一副小镜子。

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变成那副残破的模样？

楚微辞又追出几步，同时咬住手指。

鲜血顺着指尖滴出，漂浮在空中，这招术式比较特别，是他独创，却也困了上古神兽的魂灵碎片。

唯独他祭出鲜血之时，契约达成，上古神兽应龙便会以离火的形态出现。

“离火，出！”

“离火！”

“离火——”

尝试了好几遍，鲜血滴了又一滴，也没能见到离火的踪影。

楚微辞焦急万分：“你不是说一旦遭遇危急时刻，离火就能被激发出来吗？”

他捏着指尖，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在抖：“为什么离火还不出来？”

系统叹息：“抱歉宿主，现在不是你本人在遭遇危难时刻，既然岑英彦已经为你杀出一条血路，主动以自身吸引那些疫鬼离去，不如你就承了他的好意，也赶紧去找一下能够出去的办法吧。”

“你懂什么！”楚微辞的声音难得这么激动，“他是我这一世在修真界的第一位出生入死的好友。”

“系统你没心。”

话音落下，楚微辞发现，系统是真的没心。

若是它有心，他怎么可能会被丢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目睹至亲好友随时可能会死的场面？

所以他才坚持不想与徒弟们相认。

如果早晚他要离开，他的徒弟们才迎来失而复得的欣喜，却又要再次面对他“离世”的惨景。

在系统眼里，可能他也只是一个做任务用的工具人而已。

任务失败，就再换个宿主，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何须和这种无情的系统讲道理？

楚微辞默默咬了咬牙，将每根指头都咬得鲜血淋漓。

“离火，你快点出来。”

“你快点出来好不好——”楚微辞的声音里透着丝绝望。

他不甘心，他愤怒，他惭愧，如果他的能力能更强点就好了。

若是从前，驱除区区疫鬼根本不在话下。

他又去拍打面前的结界。

既然系统说他目前不是危难状态，只要结界破了就好。

楚微辞拍打得很凶猛，但结界坚实，没有任何要破裂的迹象。

他又抽出君子剑去捅，结界依然纹丝不动。

这具身体太过羸弱，楚微辞不过跑了一会儿，便上气不接下气，与乌泱泱的疫鬼们也越来越远。

十根手指全部被他咬了一便，鲜血顺着手腕流到袖口，染红了白色镶金边万剑山庄弟子服。

他忽然明白了无奈和绝望是什么。

是他无论如何追，也追不到的深渊。

“英彦，英彦——”

天地昏暗，四处都是焦土的气息，没有活人的鬼域，空气中都浮动着黑色死气。

他快要倒下的那个刹那，眼角余光猝不及防捕捉到一人的身影。

那人浑身被黑色斗篷牢牢罩住，帽檐压低，瞧不清他眉眼。

他光着脚，没有穿鞋，无论是肤色还是血肉，都泛着死人一般的白。

像是罩着一层鸦羽，带有不祥之兆的魂灵，又像是拖着锁魂的器具，随时能够来取人的性命。

他的身上萦绕着层层死气，所到之处地面无论原先有着什么，草叶也好，枯枝也好，最后都会被化作一片灰烬，于空中慢慢散尽。

楚微辞的目光不禁凝向了他。

他也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在这片绝对不会有活人生存的鬼域之中。

不过是转瞬间的事，他的气息看起来很凝沉，泛着死亡的味道，身影却十分轻盈，徐徐清风过境一般，忽然掠至面前。

楚微辞才看清对方的身影，这个人没有脸，他用纱布将脸层层裹在了里面，只能看到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

带着肆意的打量，他也在垂眸看他，似乎不太明白如他这样渺小的凡人，怎会在此，还能毫发无伤。

他又看清了他手中的剑，是鸿羲老祖的君子剑，竟然能够落到这人手里。

不经意间，他微微抬起手，伸出手臂，那手臂上竟然也是被严实包裹的纱布。

好像他的身体没有一处暴露在外的地方，除了他的嘴、鼻尖和眼睛之外。

黑色的死气缠绕着他，在他即将伸手碰触到他的那个刹那，被及时收了回去。

只因他明白，他不能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