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向合法的圣职人告罪,且对所告的罪痛悔并定改,藉同一的圣职人赦罪后,便从神获得领洗后所犯罪过的赦免,同时亦与因犯罪而伤害了的教会和好。」
——《光明法典·告解》。
「犯奸淫者,不得叩进教堂的门扉,灵魂不得入天国的阶梯。」
——《塔纳赫·旧约》。
……
如果把日瓦丁比作一座巨大的教堂,那么诸如胜利广场、圣米歇尔大街这样的名胜,便是教堂金碧辉煌的门面。
而类似老城区、仓库区、贝克兰街区这样的所在,就是教堂内部狭窄、隐秘但又不可或缺的告解室。
这里埋葬着日瓦丁的卑劣。
就像圣心教堂门外的街道,一层又一层的人畜排泄物混着泥土,在数十年的风吹日晒和车轮碾压下,早就成了城区道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
凌晨两点,钟声响起,圣心教堂的主持人、主教詹姆同往常一样,从他的芦苇垫单上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亚麻布做的被单,活动着因为右侧卧的“神圣睡姿”而有些麻木的右臂,开始了今天的晨祷。
九月是“蓝月与白月交汇”的月份,是《圣约》中记载的“地狱的大门最抵近人间”的月份。
“丰收是神的恩赐,亦是堕落的诱惑”。
作为“本笃派”的修道士,詹姆必须和衣而眠,在教派规定的“一天之中光明最微弱的时刻”、也就是凌晨两点醒来,开始一天的功课,“为原初的罪向神忏悔”。
……
两个小时的晨祷结束,詹姆敲开了辅祭员的宿舍大门,领着这帮睡眼惺忪的孩子们,开始了日常的扫洒。
本笃派推崇劳作,但也规定“老人和儿童应该得到适当的优待”。
作为日瓦丁大大小小两百多座教堂中最不起眼(没什么油水)的那一小撮,坐落于老城区东的圣心教堂,除了主教詹姆,也就只剩下这一群没什么背景的孩子了。
并不怎么隔音的教堂院墙外,传来了早起的劳动者们匆匆的脚步声,不时夹杂着踩到粪便的粗鄙咒骂声。
……
清晨六点,圣心教堂破旧的院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詹姆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劣质的女式高跟鞋。
视线向上,两条白蜡杆似的小腿在清晨的秋风中瑟瑟发抖,连带着她胸部、肩部和胳膊上裸露的肌肤,都浮现出整片整片的鸡皮疙瘩。
她的短裙短得像是一圈膨起的束腰带——这显然不会是正经女性该有的装束。
两条同样枯瘦的胳膊捧着几片碎布组成的抱褥;抱褥露出来的一角,一张熟睡的婴儿面庞清晰可见。
露水挂满了她粗糙、分叉的发髻,连带着那浓妆艳抹的粉底都被冲刷了不少,显出一张与妆容格格不入的稚嫩脸庞——天知道她到底在门口等了多久。
“主教大人,求求您收留这个可怜的婴孩吧,”女孩的声音焦急而惶恐,“妈妈会溺死他的。”
女孩可能是第一次抱孩子,脚尖踮地,奋力托举的肢体语言中透露着生疏与笨拙。
女孩嘴里的“妈妈”自然也不是血缘关系上的母亲,而是妓院老鸨的俗称。
詹姆下意识地接过了孩子:
“进来说话吧。”
女孩却是惨笑一声,后退了几步:
“我是个妓女,主教大人。”
女孩又从腰带里翻出一小袋叮当作响的钱币,眼睛里写满了哀求:
“我每个月都会来送钱的。”
说罢,女孩将钱袋丢在詹姆的脚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哇~”
几乎是同一时间,婴儿发出了嘹亮的哭声。
女孩的身影停顿了那么片刻,随即扎进了漆黑的小巷子里。
詹姆轻车熟路地哄着孩子,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女孩离开的方向,那里是贝克兰街区,日瓦丁合法的妓馆。
“凡信者的灵魂,皆可踏入此门。”
詹姆抬头,轻声念诵院墙上所镌刻的、圣人本笃的格言。
很可惜,女孩并不识字,本笃修道会也已经没落。
詹姆低头注视着婴孩,脸上是化不开的苦涩与悲悯。
……
喂了一点蜂蜜羊奶,会点木匠活计的辅祭员和詹姆一起,张罗着给自己的新同伴搭了一张婴儿床。
“神甫先生,”值守的辅祭员匆匆忙忙地赶来,“飞侠维多又来了。”
詹姆的眉头一拧,心上多了几丝阴霾。
……
“叮叮当当~”
几枚银币雀跃着滚进了募捐箱,发出令无数商人为之着迷的金属碰撞声。
见詹姆的视线紧盯着自己,维多笑着摊开“双手”:
“放心吧,是来路干净的钱财。”
维多的右手齐肘而断——那是他在一次偷窃失手后遭到的惩罚。
“告解圣事?”
维多的左手熟稔地指向大厅角落的忏悔室,对着詹姆挑了挑眉。
显然,“侠盗”维多是圣心教堂的常客——不过是以一个“忏悔者”的身份。
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神甫,詹姆无法拒绝可能的、将“迷途羔羊”拉回正途的机会。
……
“咔哒~”
告解室的活动小窗被扣紧,詹姆与维多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墙“并肩而坐”。
詹姆照例念诵了一段赎罪经文,照例发誓“神甫只是代主赦罪的工具,告解圣事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保密的……”
“我接了一笔很大的买卖,神甫。”
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板,维多的语气反而多了几分不淡定:
“大到足够让我的妹妹在禅达安度一生。”
“它……干完这一票我就……”
“维多先生,”詹姆打断了维多的喋喋不休,叹了一口气,“忏悔室不是拿来做犯罪宣告的。”
“我从你的言辞中感受不到半分歉疚,维多先生。”
詹姆有些恼怒,他也曾向属地治安官以及上级主教告发过维多的罪,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詹姆甚至悲哀地发现,维多有意向他展示的赃物第二天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上级主教辖区的首饰店里。
维多的笑声再次传来:
“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詹姆主教。”
“依照你们教会的说法,神创造了我,不是吗?”
“那么神为什么不理解我呢?”
詹姆抚摸着经文的封面,闻言下意识地低声吟唱起教派的箴言:
“莫妄行,盗贼必将受罚;莫绝望,盗贼尚能得救。”
隔壁传来了维多的拍掌大笑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扬:
“有趣的句子。”
“詹姆神甫,你们笨猪教派真的很有意思。”
维多打了个呼哨。
“是本笃教派,你不得毁谤圣名!”
詹姆加重了语气。
良久的沉默,詹姆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猛地拉开小窗,隔壁已经是人去屋空,就像之前几次一样。
只有一张小纸条孤零零地躺在座椅上——上面写满了漂亮的花体字——很难相信这样的字体出自一个盗贼之手:
「我可以烂在泥泞里,我爱的人不行。」
“傲慢和贪婪是你的原罪,维多先生。”
“凡因你的贪婪而起,必不会因你的恐惧终结。”
詹姆将纸条收入怀中,对着敞开的窗户,呢喃自语。
……
“主教,主教大人,”值守的辅祭再次飞奔而来,“大商人雅克·科尔爵士也来了!”
詹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今天又不是礼拜日,怎么大清早的扎堆往自己这个小破烂教堂里跑?
……
“叮叮当当~”
几枚金币雀跃着滚进了募捐箱,发出了令雅克·科尔十分肉疼的金属碰撞声。
“雅克爵士,您应该捐献给科里奥尼教堂的。”
詹姆注视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语气也有些微妙。
科里奥尼教堂与圣心教堂同属仓库区管辖。
但和靠近平民区的圣心教堂不同的是,科里奥尼教堂坐落于雅克·科尔等大商人居住的富人街区。
运气好的话,科里奥尼教堂一天的募捐金额就能赶上圣心教堂一年的收入。
“詹姆主教,”雅克的身形符合有钱人该有的富态,两条眼睛眯成一道缝,“在圣心教堂之外的任何地方,我们捐的钱都是七三分成的。”
“只有在你这里,我捐的每一个铜子,都能找到它的去处。”
雅克短而肥的手指在四周的辅祭员们身上打了个圈,意味深长:
“牧养教民亦是牧首的责任,只是很多主教都已经遗忘了牧师真正的含义。”
“我们是金币的奴隶,”雅克戴着宝石扳指的大拇指撇向一旁的忏悔室,“偶尔也需要缓解一点良心上的亏欠。”
……
“咔哒~”
告解室的活动小窗再度被扣紧,主教詹姆与荣誉男爵雅克·科尔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墙“并肩而坐”。
又是惯例的流程过后,雅克的嗓音回荡在狭小的告解室里:
“今天又有一家还不起贷款了,明明我的利息比教会还要低一成,利滚利,三成息,这都还不起也敢借钱?!”
“万幸他女儿长得挺可爱,老婆也是风韵犹存。”
“只是那雏儿哭哭啼啼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无疾而终的初恋,也就没了脱裤子的兴致。”
雅克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半晌的功夫才回过神来,感慨道:
“詹姆神甫,你们教会都是怎么催缴贷款的?”
詹姆涨红了脸,羞愧又无助,一时失语。
“算了,”雅克拍了拍大腿,叹了口气,“也好,北边的蛮子就要来了,在这风口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詹姆闻言顿时一惊,语调也急促了几分:
“库尔特人打过来了?!这怎么可能?!荆棘领居然没能拦住他们?!”
雅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呵笑,即使隔着木板,詹姆也能感觉到雅克打量自己的视线:
“我们可怜的詹姆神甫居然还蒙在鼓里。”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荆棘领的谢尔弗买下了二王子的店铺——艾拉在上,也不知道国王陛下是怎么想的。”
“听说全部都用白布盖起来了,还有骑士日夜巡逻,也不知道里面在闹什么动静,排场是真的大。”
“总之,北境那帮蛮子的头领,今天就要来视察仓库区了。”
“我听说,”雅克的声音中带着点兔死狐悲的惊悸,“荆棘领的继承人在甜水镇宰了一大批放贷商人,甜水河都被染红了。”
“艾拉在上,詹姆神甫你说说看,放贷明明是教会和王室赋予我们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力不是?”
“嘿,”雅克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变得有些幸灾乐祸起来,“邦达、杜弗那几个背靠鹿家的要倒大霉咯。”
“老子看他们不爽已经很久了,连妓女的钱都骗,搞得老子的布料都卖不上价了!”
“为了准备所谓的欢迎仪式,市政厅那群该死的吸血鬼从老子这里敲诈了整整一千枚金币!”
“逼急了老子,老子就把这事捅到蛮子的跟前!”
雅克絮絮叨叨地说着,显然是把忏悔室里的詹姆当成了自己的“情绪垃圾桶”。
末了,雅克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好心提醒道:
“对了,神甫您最近可得小心点,我听说谢尔弗对教会那更是残忍得厉害。”
“像您这样品德高尚的神甫,比冬天的萤火虫还难找,死在蛮子的手里那可就太可惜了!”
说罢,雅克心满意足地起身,又往募捐箱里丢了一把金币,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圣心教堂。
只留下詹姆主教在忏悔室中凌乱——发生了这么多事,师兄黎塞留怎么连一封信都没有?
……
“李维·谢尔弗昨天又干了些什么?”
自北境抵达日瓦丁以来,这个问题已经是各家在日瓦丁的探子的日常。
今天也不例外。
早晨八点,和国王陛下同步作息的杰弗里·迪尔自天鹅绒的大床上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是召见自己的总管:
“李维·谢尔弗昨天又干了些什么?”
总管心惊胆战地从银质托盘里捻出最上面的那根纸条,低下脑袋,眼珠子却拼命地向上翻,观察着杰弗里的脸色,小声念道:
“上午八点左右,李维前往圣米歇尔大街接收……”
杰弗里本就虚浮的面色当即阴沉了下去,总管当即识趣地闭嘴。
“继续念。”
杰弗里攥紧了手里的丝绸被。
“……接收了家族的78至80号铺面。”
“约十点半左右,李维离开圣米歇尔大街,前去拜访了埃里克·图雷斯特伯爵在日瓦丁的住宅并共进下午茶。”
“下午三点,李维·谢尔弗在谢尔弗旁支的陪同下参观了其家族的产业。”
“约晚上七点左右,李维·谢尔弗返回林克庄园。”
情报到此戛然而止——各家企图向林克庄园主建筑群渗透的探子无一幸免,全部惨死——林克庄园疑似有超凡级别的法师坐镇。
“他倒是一心想做波特家族的女婿。”
杰弗里冷笑一声,讥讽着李维一心经商的行径。
“他的那个弟弟呢?”
杰弗里又问道。
身为鹿家的继承人,杰弗里是知道去年那个“米开朗琪罗”的真实身份的。
总管的眼角有些抽搐,声音再次低了下去:
“波特家族的丹尼尔召集了一帮附庸,近日都在和哥顿以及拉斐尔家的麦迪逊切磋兵事。”
“熊家也邀请了柯达·亚历山德罗……”
杰弗里的面色由青转白。
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为西弗勒斯的女儿争风吃醋,无疑是让定下婚约的熊家颜面无光。
当然,这事本身对于熊鹿两家原本算不上什么可以上台面的大事,女人本就是联姻的商品。
但熊家在东南战事上的态度并不跟鹿家一条心,这事自然也就给了他们借题发挥的空间。
想到这里,杰弗里的心头生起一阵怒火。
“此外,哥顿·谢尔弗已经陆续在野外伏击、诱杀了家族的五名探子。”
总管的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
间谍自然是不受贵族规则的保护的。
在日瓦丁城中大家还有许多顾忌,到了野外,那就是生死各凭本事了。
李维的车马尚有迹可循,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的哥顿那可就要了探子的亲命了。
杰弗里闭上了眼:
“派‘蛇女’去。”
总管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去哪?”
“啪!”
杰弗里给了这蠢货重重的一巴掌。
……
上午十点,李维视察完林克庄园的工程改造进度,批阅好安娜整理出的文件,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着老城区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