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李维刚登上卡洛斯的座舰的舷梯,就瞧见一排管事噤若寒蝉地跪在甲板上,面朝桅杆,屁股却对着自己,实在是有碍观瞻。
看他们身着的衣物款式,正是叔叔卡洛斯的家仆。
而在这帮人跪朝的方向,更有几人半身赤裸、被绑在桅杆上用力鞭打。
血肉绽开,鞭痕入骨,已经是奄奄一息。
李维心中疑惑,环视一圈,冲着正在监督行刑的骑士招了招手,询问道:
“这些恶仆犯了什么死罪?”
卡洛斯并非以凌虐为乐的残暴之人,这番杀鸡儆猴,李维估摸着事情应该不小。
见李维发问,骑士也是态度恭谨,忙不迭地凑近两步,送上一记马屁:
“此事说起来还要多亏了李维少爷您的智慧!”
李维闻言满头的问号,心想这都是哪跟哪,正要开口细问,却被一道熟悉的嗓音打断:
“进来说话吧。”
正是卡洛斯·谢尔弗察觉了甲板上的动静,迎了出来。
……
叔侄短暂地寒暄一阵,卡洛斯便向李维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在甜水镇捣鼓出来的「报表」、「统计图」……我也是受益颇多……”
李维听着听着,神情有些微妙。
为了保障谢尔弗在甜水镇的军事存在,依照计划,卡洛斯将安排一批人手进驻,以填补李维退出的空白。
出于交接工作的需要,李维自然是准备了一份详实的书面报告以供卡洛斯参考。
再慎重的谈话都不如精心雕琢的文字严谨,也不便于留存、追溯、向下传播——这就是书面报告的必要性。
当然,李维前世里,报告文学由建国初期的浅显易懂最终沦落到形式主义的窠臼之中,那就是另一个原因复杂的现象了。
报告中那些简洁又直观的各式图表,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卡洛斯身为上位者最直接的兴趣。
“算术与几何原理”可以说是哈弗茨这一支谢尔弗的“家学”,卡洛斯自幼与两位兄长浸淫此道,也算颇有心得。
一时技痒的卡洛斯于是拿出了自家商船队刚刚上缴的两本账册,依葫芦画瓢,研究起了李维这一套“图表统计学”的“泛用性”。
正所谓“有些事不上秤四两重,上秤了一千斤也打不住”,这密密麻麻的账目数字抽丝剥茧下来,前前后后对不上的足足有两百多处。
当中甚至涉及了桐油、生漆、战马、食盐之类的战略管控物资。
卡洛斯心中怒急,但又不失理智。
他不动声色,一方面以支援甜水镇为由调令船队的管事来此汇合,另一方面则暗中指使手下的审计官们对账册进行复核……
于是才有了李维如今撞见的这一幕。
“利益纷扰,人心不足,好在家中还有你这样的英材后进,我家几代心血,不至于后继无人。”
卡洛斯指着李维,话语间半是欣慰半是萧索。
卡洛斯困居德拉高原,处处掣肘,领地内这帮扶不起的本地户着实消磨了他不少锐气。
不用说,商船队自然也是有着德拉高原各家男爵的干股。
这帮人打仗不行,往自家搂钱的本事倒是和日瓦丁一脉相承。
在这个“互相比烂”的时代里,李维固然立志成为维基亚最大的蛀虫,但这不妨碍他“双标”地反对谢尔弗自家的硕鼠。
见卡洛斯有些意兴阑珊,李维上前一步,正色道:
“人心就像河水,既随着山川地势自然奔流,也仰赖它疏渠造坝、灌溉农田。”
“我家能驱逐库尔特至大漠草原、压制兽人于灰雾山脉,除了先祖血勇、前赴后继之外,也是迎合了荆棘领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如今西北屏障已立,东南靡敝、战火绵延、上下离心,正是北境趁势而入的大好机会。”
“叔叔要是在这黎明的前夜顿足不前……”
李维拉长了语调,故意冲着卡洛斯挤眉弄眼:
“难怪父亲常说,兄弟三人就属您小时候最没出息、挨打最多。”
这话成功地挠到了卡洛斯的“逆鳞”,他当即吹胡子瞪眼地拍案而起,假模假样地踹了李维一脚:
“就你老子哈弗茨最是阴险!老子我小时候挨的打一多半都是你老子教唆的……”
一番插科打诨下来,卡洛斯曝出了一大堆哈弗茨小时候的“黑料”,心情也收拾妥当,对李维商量道:
“我想抽调一批信得过的会计倌,到你手下学一学你这一套「统计学」……”
“心灵鸡汤”要喝,困难也要面对,卡洛斯想要彻底清查过往账目,自然需要一批业务熟练的精干。
这番提议正中李维下怀,没有犹豫,李维便答应了下来。
官僚和公务员制度的腐朽也相对而言的。
比起骑士与教会大权独揽的基层政治现状,让一批专业的技术人员走马上任,更有利于引导生产力的发展。
加洛林毕竟没有李维前世里根植千年的官僚土壤,基层政治作为“一片蓝海”,许多痼疾都给了李维防微杜渐的机会。
“除了会计之外,甜水镇的大小职位,缺额也不少,一人多职并非长久之计,也容易滋生类似今日这种腐败现象。”
“叔叔要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如一起送来让侄子调教一二。”
李维趁热打铁,他留下半多数的白马营供梅琳娜驱使,手头上的学生又少了许多,难得有精力可以再教导一批人。
卡洛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原本依卡洛斯和哈弗茨的估计,家族向东南渗透,还需要一两代人的努力。
是以卡洛斯在处理内部问题上手段较为温和。
如今有了李维这个“怪才”,荆棘领本家的局势一片大好,人力财力得以向作为进攻东南节点的德拉高原倾斜。
时不我待,卡洛斯就不可能如往常一样再对财政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以,稍后我会拟一份名单,调令他们去「河间地」听候差遣。”
心思既定,卡洛斯也是雷厉风行。
叔侄俩就此事交换了意见,敲定了大体章程。
随后,卡洛斯问及了李维的来意:
“你来找我,是西弗勒斯那里出了什么变故吗?”
李维振作精神,将他与西弗勒斯的交锋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
“你做得对,林德虫的事不要急于表态。”
卡洛斯手指虚划,先是肯定了李维的判断,随后低头沉吟了片刻:
“明天起,我跟你一起赴会。”
李维笑着点点头:
“我也是这个意思。”
“至于林德虫的贸易,”卡洛斯斟酌着语言,“不如先看看萨默赛特领的战事进展如何再做决定。”
“贵族的话语权,终究还是要落在战场之上。”
“我也会留意一下相关的情报。”
卡洛斯只是在东南势单力孤,但又不是个瞎子,日瓦丁的动向还是能窥探一二的。
有了“波特家族与鹿家、亲王府有染”这个猜想,按图索骥,定向整理一些情报,想来很快就能有一些反馈。
“那就辛苦叔叔了!”
李维大喜,抚胸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