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陵大吃一惊,道:“什么?齐家庄冰消瓦解了?”
他只知齐茵奉了父命直赴江南的丈夫家,却不知关于一众高手在千百武林豪杰眼前争夺金浮图之钥的事。
李三郎把所听所闻都说出来,最后道:“现在江湖上还测不透几件事:一是那金浮图之钥到底是真是假?因为那些高手们如少林云峰大师、武当沙问天道长、沧浪剑客叶高、黄旗帮右坛主秦三义、恶州官阎弘、香子、蔡金蛾等人一同前赴大雪山金浮图之处,迄今尚未重返中原。甚至连金刀大侠朱公明也不知去向。
二是齐家庄庄主齐南山像烟雾一般消失不见,而剩下号称为天下第一高手的金明池却一直不停的到处寻找齐南山的下落。
三是齐南山的女儿齐茵也忽然不知去向,但大家都猜测她一定是与父亲一道隐匿起来。
齐家庄之事距今已达两年之久,但还时时被人提及,据说还有一些高手暗中前赴大雪山金浮图。”
薛陵直到这时才晓得武林中起了如许钜变,自是十分骇异。忽见李三郎陷入沉思之中,而不久,他自家也坠入渺缅的思绪中,齐茵的面庞掠过他心头,他暗暗忖道:“江湖上恐怕只有我才知道齐茵已嫁到江南了。唉!一别两年,她想必已生了孩子,只不知她还记得我不?若是有机会到江南去,不妨顺便访查一下她的下落。”
李三郎的声音惊醒了他,只听他问道:“听说齐南山有个女儿长得很美,你见过她没有?传闻那金明池也很仔细的访寻她的下落呢!”
薛陵点点头,道:“她果然长得很美貌………”
说时,露出追忆的样子,竟没有发觉李三郎的表情极剧烈地变化了一下。
他接着又道:“金明池此人既是号称为天下第一高手,我有机会定要见见他。”他这样说法,好像是因为金明池访查齐茵而使他忿怒一般。
李三郎淡淡道:“齐茵姑娘敢是对你很好么?”
薛陵点点头,道:“不错,她很看得起我。”
他们已谈了不少时候,李三郎起身告辞,薛陵问道:“三郎可是前往接走红鹃姑娘?”
李三郎苦笑一下,道:“不,我会去嘱她尽快择人而事,但我决不会带她走。”
薛陵见他泛起痛苦之色,料是忆起亡妻,是以不肯接走红鹃,但此举于他却相当痛苦。
心中暗暗忖道:“这三郎倒是个十分重情恋旧之人,难得难得!”
当下又问道:“然则三郎欲往何处?”
李三郎沉吟一下,道:“我想顺海岸南下,听说南方沿海的倭寇极是猖獗残暴,迥异北方沿海的倭寇。因此若有机会碰上,好歹杀他几个,顺便也得些财物救济蒙难之人。”
薛陵点头道:“这倒是可行之法,不过倭寇中不乏高手,三郎务须小心从事。像统率北方沿海数千倭寇的大首领石田弘兄,就是刀术高手,气雄万千,勇不可当。北方沿海受害较轻,完全是得他庇护之故。”
李三郎讶道:“薛兄竟识得他么?”
薛陵道:“我们还是共过患难的好朋友呢,只不知三郎你的武功出自何门何派?”
李三郎支吾道:“小弟因自幼喜爱技击之道,杂七杂八的炼了许多,拜过许多师父,实在说不上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人。”
薛陵原是一片好意,想设法传他几手奥妙招数,但他既然这么说,只好罢休。
他送李三郎出去,忽见老卢匆匆奔入院内,劈面碰上李三郎,老卢顿时怔住。李三郎瞅住他冷冷的笑着,好像旧恨难消,想出手报复一般,大惊之下,拨转头拔脚便走。
李三郎一纵身,宛如一缕轻烟般从他肩上飞过,然落下,拦住老卢去路。
老卢骇得魂飞魄散,双脚发软,只因他深知李三郎动辄杀人,此刻焉能不惊?
薛陵朗声道:“三郎使的是『穿云身法』,敢是黄山门下高手?”
李三郎缓缓一惊,突然伸手抓住门框,但见那极是坚硬的木头顿时被他抓了一个洞,而在他掌心的那块此拳头略小的木块,转眼间化作粉屑,簌簌落地上。
老卢但觉头皮发炸,心想我若是被他抓一下,焉有命在?却听薛陵说道:“这是鹰爪力,难道三郎也曾投入鹰爪门中?”
李三郎道:“薛兄眼力过人,见闻渊博,小弟甚感佩服。”这话不啻承认他是鹰爪门下弟子。
薛陵察看出李三郎只是吓唬老卢之意,当下道:“老卢你急急赶来,敢是有所发现?”
老卢忙道:“是的,小人胆敢确定这个可疑之人定是姓周的派来无疑。”
薛陵道:“好极了,咱们且去瞧瞧………”
老卢赶快又道:“那因红鹃姑娘不接客,大为震怒,打了好几个人,现下已见到红鹃姑娘,但还骂声不绝。”
李三郎勃然道:“有这等事?走,我也去瞧瞧那是什么玩意儿?”
三人奔出客房,顷刻间已踏入妓院。只听里面传出粗暴的斥骂声,言词污秽之极。
李三郎大步奔入,薛陵连忙跟随在后,霎时闯入红鹃的香闺内,但见一个彪形大汉背向门口而坐,戟指怒骂红鹃。他听得响,也不回顾,嘿嘿冷笑道:“好啊!保镖的来啦!大爷非揍你们王八蛋尊孙子一顿,方知大爷的手段。”
李三郎冷笑一声,道:“那你就揍揍看。”
那大汉陡然身躯一震,急急回转,望清楚来人面目,登时面色如土,凶气全消。
李三郎又冷冷道:“好啊!敢是舍不得被你爷爷我拿走的金银,追到此地来了?走,到外面去。”
薛陵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李三郎劫过他的财物,大概曾给他苦头吃过,所以他如此畏惧李三郎。
他上前一步,拦住李三郎,道:“等一等,喂!你姓甚名谁,到此何事?莫非当真踩蹑他的行踪的么?”
那大汉忙道:“在下陈贵,乃是有事赶到此地,决计不敢踩蹑这位爷爷的行踪。”
李三郎淡淡道:“我已杀死了你一个伙伴,这回斩草除根,更是稳妥。”
陈贵骇得面色发白,双膝直发抖。薛陵道:“倘若这不是存心踩蹑你,那也不必取他性命。但他到此有何事情?这等荒僻之地怎会有事?却又分明是托词。”
李三郎甚是聪明,从薛陵派人监视以及他现下几次所说的话对证之下,便知他想哄迫对方说出真话。
当下威吓地道:“不错,这分明是瞎扯淡,一刀宰了岂不干净?”
陈贵忙道:“小人实是奉了主人之命,到此处取一封书信。那是敝主人跟朋友约好,把信带到此地转交。”
薛陵皱眉道:“胡说,你的主人姓什么?眼下住在何处?”
陈贵赶紧道:“敝主人姓周,现下还在东台县,但若是小人回去时见不到他,他就是渡过长江到杭州去了。”
薛陵相当满意,又问道:“他若在东台县的话,住在何处?若到了杭州,又住在什么处所?”
陈贵一一答了,薛陵便退出房外,定定神暗暗考虑如何追赶周青鲨之法。眨眼间李三郎抗住那陈贵出来,道:“这的话很不可靠,试想他若是下人身份,焉敢如此骚横凶暴,身上又带了这许多金银?我想了一下还是杀死他灭口除根的好。
薛陵也有灭口之意,免得被这抢先一步通知到周青鲨,岂不是功败垂成?
他拱拱手,道:“我有事先走一步,这陈贵乃是凶邪之人,你将他处死并不为过,咱们暂且分手,后会有期。”
他也懒得再跟老卢去说,一迳上路疾行。从这老窑镇到东台县虽是相隔三四百里之遥,但却有一条官道可以直达,因此薛陵不须怎样问路,第二日黄昏时已抵达东台。
这东台县城尚不及老窑镇繁盛。薛陵几乎不必询间就找到此地唯一的妓院,当下进去花了一点银子,便从那几个女人口中问出两日来并无客人光顾,前几日倒是有过一位相熟的豪客,但他只住了一夜就离开了。
薛陵略略感到失望,因为诛除周青鲨之举是越快越好,免得留下莫大的后患。不过幸而早已得悉他将前赴杭州,因而也不十分着急。
这一夜歇宿在城内,翌日又动身南下,一路无事,渡过长江,又走了三日。路上但见江南景色果然与北方大不相同,处处水田,垂柳飘拂,当真如诗似画,使人迷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许多乡村市镇都遗留得有兵燹劫乱的痕迹。他一望而知那是倭寇横行的遗迹,因而心中十分愤恨。
这一日中午,他走入杭州城内,用过午膳之后,心想我为了周青鲨之故迢迢南下,到了这等繁华都会,自须浏览一番,才不负此行。
当下走到街上,就在城内到处游逛。逛了许久,走到一条热闹街道上,忽然见到人丛中一个中年人甚是眼熟。那人也直着眼睛瞧他,然后匆匆忙忙的挤入人群中,转瞬间不知去向。
薛陵低着头慢慢的走,极力用心思索那人是谁,隔了许久,猛可记起来,登时全身一震,心想:“那人便是齐家庄中一名管事,名叫齐义,我跟齐姑娘分手之时,还是借用了他的坐骑。”
薛陵定一定神,四下找寻时,已不见那齐义踪迹。登时后悔万分,心想若是早点想起此人身份,岂不是就可以问出齐茵下落?现下失之交臂,纵然齐茵乃是住在杭州城内,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很少出门。这好此大海捞针,全无下手之处。
自怨自艾了一回,仍然在城内转了好久,才回到客店,梳洗后换了一件长衫,顿时风尘尽去,容光焕发。
他已认准道路,是以不一会就走到一间名叫“醉月院”的处所,入得院内,但见粉红黛绿,环肥燕瘦,这些女子都装出媚态卖弄风情。
薛陵接规矩打茶围,出手颇为阔绰,人又长得英俊斯文,这正是青楼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常言道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一个人两者兼有,自然受到欢迎。
消磨了半个时辰,他便从这个名叫翠翠的姑娘口中探问出想知道之事,当即回到客店,准备夜深出动。
他查出那周青鲨果然在这醉月院中,住在那一座院子内都弄得明明白白。心中甚喜,暗念只要把此人除去,替石田弘永除后患之后,便可以在杭州多耽一些时间慢慢访查齐茵下落。
自然齐义可能是经过杭州,若是如此,则人海茫茫,当真无处寻觅了。
他打坐用功之前,先躺在榻上休息一下,醉月院中的管弦清歌似乎还在他耳际缭绕,脑海中偶然泛起那娇俏的翠翠,可是齐茵的面容一浮现,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薛陵自个儿叹一口气,心想:我何必还苦苦想念齐茵?她现下已是别人的妻子,想必早已结子成荫,我纵是见到她,还不是徒增惆怅么?
他起身换过一身劲装,吹熄灯火,然后打坐调息,把脑中纷至沓来的思绪通通逐走。
外面转来更鼓之声,已近三更,他一跃而起,推窗而出,身上不带一件武器。转眼间已踏入醉月院中,此时繁华消歇,到处一片黑暗。
他飘落一座跨院内,取出黑巾蒙住头面,脚下故意弄出声响,向旁侧窗下掩去。
还未掩到窗下,突然间一道人影破窗而出,落在院中,口中发出嘿嘿冷笑之声。
薛陵回头望去,但见此人身量高大,面貌凶恶,手中提着一口长刀,赤着上半身露出坟突虬结的肌肉,益发显得悍野犷。
这赤身大汉冷笑声一停,随即问道:“你是谁?鬼鬼祟祟的有何企图?”
薛陵默然望住他,片刻才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何携带凶器?”
那赤身大汉冷冷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分明是为我周青大爷而来,目下见了大爷,何须又假惺惺的装不认识?嘿!嘿!凭你这块料地想对付大爷,真是可笑得很。你周大爷平生结仇无数,若是没有一点道行,焉能活到今日………”
薛陵心想道:凡是万孽法师一脉,无不是凶残嗜血之辈,这周青鲨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当下故作恨声,道:“你知道自己遍地仇雠那就行啦!今晚既是惊动了你,此仇只好留待日后才报了。”
说时,身子斜移,似是想逃。
周青鲨狞声笑道:“老子已经两三日没嗅过人血味道,正感手痒,你这还想逃命么?”
薛陵突然站定,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杀死我不成?”
周青鲨道:“这有什么关系,看刀…………”喝声中挥刀迅疾劈出,直取薛陵面门,刀势凌厉凶毒之极。
薛陵踉跄而退,勉强避过这一刀,看来凶险之极。耳中听到数丈外屋面有人低低惊叫一声,不禁大为惊讶,猜不出是谁隐伏偷窥。
周青鲨丝毫不把对方放在心上,压刀游目四顾,冷冷道:“原来还有帮手把风,何不叫下来一并送死?”
薛陵再也按捺不住,嘲声道:“何须别人帮忙,我单凭这一双肉掌就够你应付的了。”
周青鲨几乎放声大笑,不过对方如此大胆,也是出乎他意料外之事,当下挺刀迫去,一面说道:“好啊!老子倒没想到江湖上还有人敢凭一双肉掌对付我的。”
话声甫歇,刷的一刀砍去。
这一刀又急又狠,纵是时下名家高手,也不易躲过。薛陵一缩头,身形如行云流水般从刀下钻过,反而绕到敌人背后。
周青鲨心头一凛,随手一招“**开”,一溜刀光直向背后削去。
薛陵虽是功力深厚,可是万万想不到敌人这一招如此奇奥精妙,但见一溜刀光直取小腹,竟然难以闪避,不禁一惊,这刻只好行侥冒险,一吸丹田之气,小腹顿时缩退大半尺。
刀尖破衣而入,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刺入肌肉。
此时周青鲨的长刀只须再推出两寸,便可以立毙敌人于刀下。然而周青鲨却倏然收回长刀,惊疑交集的转身打量对方。心想这一刀万无一失,从来无人躲得过,这不知如何竟能化解?
要知大凡内家高手多数都能运功收缩肌肉,化解敌人拳掌刀剑,但必须限于深悉敌人招故,晓得敌人兵器决计无法再递出一寸,方能施展。如若不然,敌人兵器刺入要害,只须那么一两寸之深,就足以致命倒毙。刚才薛陵吸腹避刀之举,看上去合情合理,但事实上他根本不晓得敌人这一招能刺出多远,所以委实凶险万分。
双方都骇出一身冷汗,互相凝视,周青鲨道:“尊驾是何方高人?恕在下走眼失敬。”
薛陵道:“你已劈我两刀,我也还你一掌再说。”
缓缓举起右掌,顿时身躯暴涨了不少,目射威光,气概雄猛无比。
周青鲨但觉一阵胆寒,更不迟疑,迅即挥刀劈去。他此举乃是要趁对方气势还未完全形成以前先行抢攻,分散他的心神。
薛陵右掌一拍,一股强劲无伦的掌力涌撞过去,顿时拍落敌人手中长刀,余劲犹烈,击中敌人胸口,周青鲨连退数步,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薛陵手掌一缩,正要再推出去,突然一道人影落在周青鲨左侧,手提长剑,剑尖跳弹起来,斜斜指住薛陵。
这一招剑法玄奥无比,一望而知能够破解大半掌力,因此他纵是一击劈出,也难以伤人。
薛陵不由得一怔,沉声道:“什么人出头架梁?”
那人身躯瘦小,头面也用黑巾包起,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冷嘿一声,没有回答。
周青鲨勉强提聚起气力,突然转身奔去。薛陵无瑕理会这个出头架梁之人,赶紧绕圈子追去。但他斜走几步,那蒙面人也跟着横移数步,剑尖依然斜斜指住他。
对方单凭这一招剑法就使得薛陵无法立即冲过。
薛陵心下大急,凛然道:“尊驾到底是谁?既是具有这等正宗上乘内家剑法,怎会庇护一个万恶贼子?”
周青鲨已跃过院墙,身形消失。那蒙面人喔一声,道:“我可不知道他是该死的贼人呀!”
说时,已垂下长剑。
薛陵当她剑势微沉之际,已快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对方,奔出两丈,突然停止,双足牢牢钉在地上回头瞧望那人,心中一片纷乱,像是平静的海面突然掀起了万丈波涛。
没有其他的原故,仅只是她的声音就使得他心湖震汤波涛掀天,原来这蒙面人的口言竟是个女子,单是女子口音犹自可,最要命的是这女子分明是齐茵。
一别两载,以情理来说,她应是步入绿叶成荫子满枝的境界之人,但今晚此举却未曾尽去昔日的娇痴,依然有一点任性,一如在做闺女之时那样。
他发呆的样子使那蒙面女子噗哧一笑,道:“咦,你怎么啦?莫非突然被人点住穴道?”
薛陵心中已完全忘去周青鲨这回事,人生之中,到底有些事情不但使人牵肠挂肚,而且此任何一切还重要的感觉,而令致身在局中之人时时失去了自我。
他呐呐道:“你………你可是齐茵姑娘?”
那蒙面女子讶道:“什么?你以为我是谁?”
薛陵心头一震,暗暗叫一声老天爷,想道:“大慈大悲的老天爷保佑,别让她变成别人,定必是齐茵才好。”
他一跃回转,落在她眼前,沉声道:“不管你是谁,马上取下蒙面黑巾让我瞧瞧。”
那蒙面女子格格一笑,伸手抓住面上黑巾,正要取下,忽然摇头道:“不,你先取下面上黑布让我瞧瞧,否则我就不依你。”
她右手长剑挥摇了两下,又道:“如若不肯答应这个条件,那就须得赢了我手中之剑才行。”
薛陵不但觉得她声音一如齐茵,就连这种举动也很像是她,倔强、自傲、好胜和爱玩。
“只要你真是齐茵,我可是甘心情愿多吃苦头。”他心中想道:“但万一不是她,那真是千冤万枉了。”
转念之际,一伸手已掀去面上黑布,露出本来面目。蒙面女子呆呆的注视了他好一阵,才笑道:“原来是翠翠姊姊的恩客,我应当叫声姐夫才对,只不知你为何追杀我们的客人?”
薛陵一听此言,顿时加在万丈高楼上失足跌下一般,脑中“轰”一声,魂魄飘飘荡荡,彷佛是暴卒之人,灵台间正有一点点知觉。
他一听对方提及翠翠,又说什么姐夫,这原是青楼中的术语,称呼别的姐妹的客人例叫姐夫,假如她是齐茵,决计不会懂得这等术语,更不会知道自己叫过翠翠。同时齐茵无论遭遇如何艰辛,也绝无沦落风尘中当起神女之理。
他失魂落魄地叹口气,喃喃道:“原来你不是她……………”掉头不顾而去,迷惘回到客店。
跃入跨院,忽见房间有灯光射出,这使得他精神一振,忖道:“莫非是周青鲨查出我的居处,特地前来守候?我不管你邀约了什么高手,只要你胆敢出现,今晚非宰了你不可,纵是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他宛如落絮一般纵落房门,但见门未掩好,有一道缝隙,当下悄悄窥瞧入去。
但见一个女子背影坐在椅上,面向灯火。因是坐着不动,是以无法猜测得出这女子是谁。
薛陵咬咬牙,推门而入。椅上的女子听得门声响动,仍然不回转身躯。
他大步绕到桌子的那一边,便和那女子打个照面,但见她面目加画,美丽之极,不是时常萦挂心中的齐茵是谁?这一来又使他猛吃一惊,搓搓双眼,又举起桌上的灯台细细照着。
他这等举动极是动人,分明是喜出望外,转疑是假,所以才举灯相照,细加审视,看看是不是眼花?抑或是自己正在做梦?
齐茵舒眉一笑,道:“好啊!别后才有几日,竟不认得我了?”
薛陵手掌发抖,连忙把灯台放在桌上,茫然道:“果然是你,不管怎样,也不枉我白白辛苦一扬,被万恶的贼人逃走………”
齐茵跳了起来,像一头小鸟般投入他怀抱中,眼中热泪盈眶,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唉!我真不该这样戏弄你,我知道你刚才不是不认得我,而是感到难以置信,才举灯相照。”
这话送入薛陵耳中,当真比蜂蜜还要甜千百倍,心中的欢喜无可形容,双臂一用力,紧紧的抱住她。
两人如胶如漆地黏在一起,不再言语,默默的享受这难忘的一刻。
不论是齐茵也好,薛陵也好,从来都不敢梦想到有这么一天能够重逢会晤,而且拥抱在一起。
隔了良久,薛陵突然感到肩上一疼,心知她正狠狠的咬自己,不愿失去这个记忆,便不运功抵拒,任得她狠狠的咬,后来好像已咬得出血,甚是疼痛。
他也不询问,仍然紧紧的抱住她。他身上的热力和坚实有力的肌肉压迫得齐茵发不起狠,全身瘫软,也没有气力咬他了。
她呻吟一声,说道:“抱我到床上去………”
薛陵身躯一震,道:“到床上干什么?”
齐茵道:“我甘愿把身子奉献给你,难道你不喜欢么?”
薛陵上半身微微离开她,以便面对面的瞧得见。他的面色十分沉寒,道:“不错,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做。”
齐茵讶道:“我那一点比不上翠翠?她当真那般的美貌,使你竟可不要我的身子而迷恋于她么?”
薛陵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知道的事真不少,但你还没有见过翠翠,是不是?”
她点点头,薛陵首先就放下心中第一块大石,暗想她没有见过翠翠,可知只是听闻我召唤此女,并不是她本身也沦落到青楼之内。
他又道:“你可以吩咐我生或者要我死,但翠翠连碰我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同衾共枕了,只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话?”
齐茵大喜道:“信,信,这才是你的本色,天下间独有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轻色欲之人。”
薛陵道:“我完全是为了追杀那个万恶贼人周青鲨才会踏入秦楼楚馆之中,因为他向例住宿在这等地方。”
他约略的把追杀周青鲨的内情说出,齐茵一听这事关系如此重大,牵涉到北方沿海千万百姓的祸福,那便是说倘若周青鲨不除,让他查出石田弘有份。他报上大门,人门的高手定必立刻出发对付石田弘,此人一死,北方沿海千万居民得不到他的庇护,自然遭殃。
她叹一口气,道:“这怎么办?我听齐义大叔说见到你,便差他化装打听,果然查出你落脚此店,又知道你到妓院去。于是我也扮男装出来探听,只知道你叫的姑娘名叫翠翠,半夜时分我到了此处,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房见你,忽然发现你离开客店,我便暗暗跟踪,以后的经过过你都知道。”
薛陵见她十分懊悔痛心,便安慰她道:“好啦!现在不要紧了,反正咱们能得重逢,在我说来真值得牺牲一切。周青鲨虽是十分滑溜多计,但我锲而不舍的话,总有找到他的一日。”
齐茵听他这么一说,才略略放心。当即伸手轻摸他肩头,问道:“你痛不痛?”
薛陵决定坦白告诉她,因为只要等到他们谈及她的夫家时,便须被道德礼教束缚,不能再与她如此亲热,什么话都说不得了。
他道:“痛在身上,甜在心里。”
齐茵道:“什么?那时候我恨死你了,因为我想到你竟然看得中风尘中的女子,那颗心便像要炸裂一般,所以咬你恨,却不知你怎会甜在心里?”
薛陵道:“我想到我们今日虽是异处重逢,但能够相聚多久却未可知,说不定这一回见面只是雪泥鸿爪,偶留踪迹。此后凤飘鸾泊,各自西东。那样,我在记忆之中便可以深深的多记得一件事。”
这话极是情深一往,又蕴含无尽悲哀。
齐茵不禁滴下泪珠,道:“你难道不能在杭州定居么?那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薛陵苦笑一下,道:“咱们徒然含悲相对,又有什么好处?”
齐茵怔了一会,叹道:“你说得很是,我们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此恨绵绵,永无了期!”
沉重的愁云惨雾把他们笼罩住,谁也感到无法挣脱。
齐茵道:“你还没有成家么?”
他摇摇头。
她又道:“你以后不可忽略此事,一个人无论如何都须成家立室才行。”
薛陵很想问问她关于她的丈夫对她怎样,但又觉得这一问无异是揭她的疮疤,何等难堪?而且他决计不想从她口中听她提及别一个占有她的男人之事。
他觉得这桩终身恨事不能怪任何一个人,她是服从严父之命,嫁到江南。而他那时别说正在亡命之际,即使不是,他岂能劝她反叛严父之命?这都是命运,任何人处此境地也无可奈何………命运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偏偏不让他死在朱公明手中,或是群鲨利齿之中,定要他饱这等无法可想的相思之苦。如今,虽是把她抱在怀中,却毫无益处,徒增痛苦而已!
他放开了她,倒了两冷茶,分一给她,道:“以茶代酒,痛饮一杯。”
齐茵道:“你若是等得及,我回去取一美酒来,与你谋此一醉。”
薛陵摇头道:“不要走开,我只望能多瞧你几眼,于愿已足。像我心中这等天大的痛苦岂是一美酒就能够化解的?”
齐茵呆了一会,美丽的眸子中射出欢欣感悦的光芒,使她显得更是动人。
她道:“我一直不敢相信你会爱我,但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啊!我此生尚有何求?当真死也瞑目了。”
他们干了一杯冷茶,但觉苦涩中又有无限甜蜜。
薛陵道:“我以前常想世间有许多男女殉情之事,那女子倒还罢了,但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怎可为了一个女子而轻生戕命?我又想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对任何女子发生情感,我决不在这男女之情上浪费我的精力,谁知轮到我时,比别人还要不能自拔。
齐茵扑入他怀中,感动得啜泣起来,她身上的香气不断的送入他鼻中,身子又是那么柔软可爱,使得薛陵心旌摇摇,三番四次生出把她抱到床上的冲动。
但他每次冲动时都想到此举不但毁坏了她的名节,同时也把自己打入无法自拔的罪恶深渊之中。心想:我一生信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格言,如何能做这等丑恶之事?假使有人这样的对付我的妻子,我将有何等样的感觉?
他内心中灵欲冲突了几次之后,反倒建立了不能移动的决心,顿时大感泰然,忖道:
“抵死苦恋本是十分美丽凄艳之事,但若是一旦有了情欲之举,便变成万分丑恶之事了。”
陡然间瞧见窗外天际微露曙色,心中一震,想到从此一别,便如萍分叶散,此生此世永远不能再度把晤了!顿时热泪盈眶,连连长叹。
她感觉到他的震动,头面仍然埋在他胸中,便道:“敢是已经天亮了?”
薛陵道:“正是,你也该回去了。”
齐茵的热泪早就湿透了他胸前衣服。她听到薛陵道:“你也该回去了。”
她听到这话,动也不动,过了一会,才决然起身,道:“是啊!我应该回去了。”
他们互相说过许多嘱咐珍重之言,她才黯然出去。此时曙色方现,四下鸡鸣不已。她咬咬牙,一下子跃上院墙,身形略顿,向他挥挥手,随即消逝在墙外。
薛陵无力的倚在门框上,心想:你这一去,已经把我的心和我的情全部带走啦!从此之后,我已是绝无男女爱情之人了,活在世上,好比是行走肉一般。
他不知站了多久,才回房睡觉,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时便想起了她,不禁悲从中来,暗暗流泪。
他一向心如铁石,漠视世间男女之情。而唯其是这样的人,一旦动情就如洪炉烈火,无法控制。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懒懒起床,收拾了一下,便算账离开。那掌柜的甚是讶异,随口问道:“客官现下出门,可赶得到宿头么?”
他茫然摇摇头,掌柜好心地道:“你想上那儿,我一听就知道赶得到赶不到。”
薛陵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掌柜讶道:“你往东西南北那一方走总该知道吧?”
他迟疑了一下,道:“我多半回到北方。”
说罢,出门而去。他走了不久,就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小伙子进来找他,掌柜的道:“那客人走啦!”
那漂亮小伙子并不惊讶,细细的问明他何时动身,往那一方走,便迅快出店追去。
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便是齐茵女扮男装,她迅快钻入一辆自备的马车中,疾驶出城。
到了城外大路之上,天色已经完全黑暗,她极为小心的向两边和前后查看,马车不快不慢的一直向前驶去,在黑夜中越走越响,那是由于夜深人静之故。
在马车前方约摸半里左右,一个少年人茫然的踏黑走去。他听到蹄声和鸾铃瘴,脚下不知不觉的按着这蹄铃韵律走去,马车驶得快些,他脚步便加快。因之,走了两个更次之久,两下仍然相距半里,不多不少。
若是在白天,半里之遥谁也瞧得清楚,但在黑夜之中,便无法瞧得见了,那少年人正是薛陵,他心中万感交集,迷迷茫茫,根本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晓得。
又走了一会,突然间几缕劲风从左侧路旁树丛中电射而至,薛陵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他直到暗器刺入肉中这才醒觉,但已无法躲避,顿时一交仆跌。
清晰的蹄铃声突然停歇,树丛中跃出一条人影,手提明晃的长刀。
他侧耳倾听一下,冷笑自语道:“这车把式倒是识相得很,否则万难活命!”
接着便走到仆倒地上的人身边,举脚一踢,薛陵连翻六七个身,滚出老远。
那个暗袭之人正是周青鲨,他用独门暗器“恶鲨钉”打倒了薛陵,心中这份得意说之不尽。他可没有打算一举毙敌,因为以暗器偷袭的话,打中死穴或昏穴都是一样,中便中,不中就不中。所以他没有下毒手,为的是要迫取口供。
他举脚一踢之时,已顺势又封闭他一处大穴。当下放心得很,从从容容的弯腰伸手,试他脉搏,确定此人未死,这才把他抓起来,准备到别处方行审讯。
他走了几步,正要隐没在黑暗中。忽然数丈外传来一阵嘿嘿冷笑,接着一个稚嫩的嗓子道:“在这等官道之上,居然还有打闷棍截劫财物的事,真真骇人听闻。”
周青鲨暴戾地喝道:“小子少管闲事,提防老子宰了你………”说时,对方已大步走近来,他眉头一皱,杀机盈胸,一手丢下薛陵,也迎了上去。
双方到得切近,周青鲨武功造诣甚佳,那对夜眼已炼到七八分火候,此时虽在夜间,却仍然瞧得清清楚楚,当下全身骨节酥酥麻麻,心痒难禁,暗忖:我青鲨侯合该交上桃花运,这女子长得如此之美,当真是我生平第一次得见。
齐茵原是女扮男装,但她在马车内已换回女装,长发披肩,美艳迫人。
她手中提着一口长剑,尚未出鞘,一见周青鲨这副色授魂与垂涎欲滴的丑态,已知道他心中转什么念头。顿时如被侮辱般怒恨交集,玉手一抬,剑鞘已落在地上。
她手中的三尺青锋在黑暗中光芒闪闪,姗姗移步迫上前去,冷笑道:“恶贼看剑!”
话声中挥剑遥刺,相距尚有两尺,剑尖上的劲力已袭到敌人胸口要穴。
周肯鲨虽是被她美色勾去了魂魄,但他终究是炼武多年的高手,方一感到剑气森森侵到,便不由得心头震凛,恢复了神智。
他刷地跃开数人,一面转念想道:此女武功精深之极,竟是极上乘的内功心法,我可得小心应付。若然瞧出不敌,便须及早逃遁才行。
这周青鲨多年以来在南北沿海横行肆虐,气焰极盛,向来不知“畏惧”是何物。但最近大变迭起,连水晶宫那等坚牢稳固的所在以及三海王华元那等武功身手,居然被仇家不留痕迹的毁去。他越想越怕,最近的一段期间完全改变了作风,行踪诡。直到昨夜被薛陵夜袭,证明了果真有极厉害的仇家正在追杀他,而这个仇家武功之高,确实远胜自己。
现下那齐茵露了一手,他登时凛骇万分,暗作逃遁的打算。
当即举起长刀,摆出门户,喝道:“姑娘是什么人?何故出头架梁?”
齐茵冷冷道:“你还不配知道我是谁,昨夜我不合胡乱出手,无意中救了你这恶贼一命。今晚须得补偿前愆,只好亲手取你狗命。”
周青鲨道:“姑娘焉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硬派在下是恶贼?想是只听了这一面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