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年的微信名很简单,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X。
不知道是他的姓名首字母,还是取数学含义里的未知。
从头像来看似乎是后者——没有任何多余图案与颜色,一片无垠的、最纯粹的黑。
仿佛深海之下的漩涡。
冰冷无光,一点一点地,将所有存在都尽数吞噬。
林初盯着徐嘉年的头像,想起小巷里他的询问,指尖停留在修改备注的界面上,迟迟没有挪动。
直到门后传来细碎响动,听见动静的林稚川打开门:“阿初——”
看清她在做什么,他脸上罕见晕开一层气恼的薄红:“从小就和你说了,一定要爱护眼睛,楼道里这么黑,怎么能在这里玩手机?”
“抱歉。”
林初立刻收起手机,“只是想开手电照个亮。”
林稚川脾气一贯温和,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和林初大声说过话,唯独在这一点上格外严厉,不允许她做任何可能伤害视力的事。
“明天我去找物业,让他们赶紧把灯修好。”林初低头认错,林稚川语调立刻软下来,“好了好了,赶快进来,牛奶已经给你热过了,现在正好可以喝。”
“嗯。”
林初喝完牛奶,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打开手机。
没有新的消息,纯白□□面上,那片黑格外扎眼。
她迟疑片刻。
一格格删去徐嘉年的姓名,取消修改备注。
黑色头像的X停留在列表第一位。
冷冰冰的,神秘又未知。
竞赛课就这样上了一段时间。
今天的课程安排在上午三四节课,顾老师拖了会儿堂,等到真正结束,已经敲过了第五节课的铃声。
“你能不能快一点。”
林初问了顾老师一道题,出了教室,等在走廊里的秦昕然和她抱怨,“体育课开始好久了。”这节课两个班都上体育。
“你可以先走。”
林初淡淡道,“不用等我。”
自从徐嘉年当众拒绝给她微信号,秦昕然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变好,周舟曾经撞见过一回,十分惊奇:“她竟然给你带便当?”谁都知道这是徐嘉年才有的待遇。
出于包括路明山在内的很多原因。
林初并不想和秦昕然走得太近。
“走了走了。”但秦昕然根本不管林初的意愿,和上次一样直接抓起她的手,“我选了女魔头的瑜伽,迟到太久会被训的。”
嘴上这样说,秦昕然带林初走的却是离瑜伽馆最远的那条路。
绕过两栋实验楼、四个室内体育馆,从新修葺的礼堂里抄了近道,往校内面积最大的操场走去。
私高硬件设施配置完善,各类场馆众多,光是篮球馆就有五六个,还有两所可以容纳万人的半露天体育场。
错落在教学楼间的小型操场更是随处可见。
通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来这个面积虽大,但路途最远的操场。
林初转学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
然而她被秦昕然拽着,一路走过去,却遇见了不少往那边走的同学。
大多和她们一样,是体育课上自由活动的女生。
“他今天没去琴房?我还准备去那里蹲一下呢。”
“不知道啊,可能看天气好,就出来打篮球了吧。”
“那么多篮球馆不去,怎么偏偏挑了个这么远的,腿都要走疼了。”
“叫你直接穿课上的运动服来咯,非要回去换衣服鞋子,又要补妆,干脆做个全套护理再来算了。”
“闭嘴啦你!”
今日阳光和煦。
暖风吹过小花园里半开的迷迭香,女孩们的笑闹声散落在淡紫色花瓣上,比朝露更明媚。
林初扫了眼秦昕然。
瞥见对方不太自然的脸色,她收回视线,平静抽出自己的手。
秦昕然上回已经拿林初作了一回筏子。
她没兴趣,也不想被利用第二次。
“我没别的意思……”秦昕然有些讪讪。
“你真的不喜欢徐嘉年?”但很快,她又抬起下巴,逼问林初,“他长得那么好看,还给你送过校牌!”
毕竟是秦家上上下下娇生惯养出来的,秦昕然口吻很不客气,理所当然的不讲道理。
“你长得也不错。”
林初神情不变,语调毫无波澜,“也给我带过便当。”虽然总共就那么一回。
“……”
秦昕然无话可说。
噎了半天,冲林初翻白眼:“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和郑婷婷那帮天天围在她身边打转的女生完全不一样。
“哦。”
林初从没想过利用秦昕然。
自然不需要对她百般讨好、阿谀奉承。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走到操场旁。
越过看台上围观的女生,林初一眼就看到了篮球架下的徐嘉年。
操场上其实还有很多男生,以胡莱为首,平时一直跟着徐嘉年混,他一时兴起想打篮球,便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应和的人。
十六七岁的年纪,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穿着球衣的少年们在操场上来回奔跑,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和小腿。
张扬吸睛。
轻易招惹众多目光。
而徐嘉年仍旧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今天他穿了身黑色球衣,肩颈轮廓展露无余,宽阔的肩,精瘦的手臂,薄薄一层肌肉覆盖在骨骼上,随着手肘收紧,拉出利落的线条。
明明是自己主动攒的局,上了球场,徐嘉年却是一副随意散漫的模样,不着急投球,也不下场争抢。
闲闲站在三分线外,无视周围带球运球的男生们,他低下头,单手划着手机。
“年哥!”
胡莱奋力抢到篮球,有些不满地投向徐嘉年的方向,“别玩你那手机了!哪个妹子让你这么上心!”
篮球呼啸着砸过来,徐嘉年啧了声,很无所谓地伸出手。
一边回消息,一边接住篮球,接着原地起跳,手臂一展,“哐当”一声,十分轻松的一个单手三分球。
“搞什么!”
胡莱顿时没劲起来。
场边围观的女生们发出尖叫,大声呼喊徐嘉年的名字,秦昕然一张脸激动得通红,跟着大家一块起哄。
林初站在人群里,视线扫过场内身形挺拔的少年,忽然有些理解她们对他的迷恋。
长相出众,成绩顶尖,不仅弹得一手好钢琴,连运动都能轻松赢得头筹,偏偏又家境优越。
这样的存在。
天生就该被人追逐偏爱。
胡莱凑上去又说了什么,徐嘉年终于舍得收起手机,拖着散漫的步伐,加入打球的人群。
他一下场,就再没有其他人能碰到篮球。
瘦削结实的身影闪过一道道防线,扣球,投篮,场外还没看清动作,篮筐里的球已经应声落地。
秦昕然再次尖叫起来。
林初收回视线,抬手看了下表,这节课她选的是槌球,距离下课还剩下十分钟。
“我走了。”
林初简短地和秦昕然打招呼。
秦昕然满面兴奋地盯着徐嘉年,林初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等等!”
“这周末我过生日。”她小跑着追上她,“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我考虑一下。”就是根本不会去的意思。
即使秦昕然同路明山无关,林初也不会答应她的邀约。
她和她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初上课的槌球馆离这个操场不远,算是最近的一处体育馆,但私高面积实在太大,才走过去,就到了下课的时候。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敲响,大家都急着去食堂吃饭。
林初并不急切,反方向穿过离开的熙攘人群,换了运动鞋,走到人工草坪上帮老师整理器材。
“竞赛课忙就不用过来了。”
中年女老师笑得和蔼,“我自己一个人收拾就行。”
林初也抿出一个笑作回应:“没有那么忙。”
私高讲究全面发展,体育成绩在奖学金评选里占了不小的比重。
但林初并不擅长运动,除了跑步,其他项目都很薄弱,只好在平时多挣一些印象分。
林初归置好大部分用具。
抱着几根沾有污渍的球杆,来到场馆里的水池旁清洗。
学生已经走光,槌球馆里安安静静。
林初清洁到最后一根球杆,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我错了年哥!”胡莱的大嗓门清晰可闻,“下回你还是好好玩你的手机,千万别下场了!”
徐嘉年一入场。
他们这群人直接被比成了陪衬中的陪衬,根本无人在意。
“我去!你怎么在这儿!”
胡莱转过拐角,撞见林初,被吓了一跳,“别看别看!”赶紧放下热得撩起来的球衣,尴尬咳嗽几声。
徐嘉年不轻不重瞥了胡莱一眼。
没说什么,他走到林初身侧,弯腰,低头,拧开水龙头。
痛快淋漓地在球场上跑了好几个来回,他身上的热意惊人,一站到她身旁,炽热温度便铺天盖地压过来。
冷水汩汩流动,穿过少年骨节分明的十指,在瓷白贴砖上迸溅开,几点水珠不可避免砸上她手臂。
冰凉的,似乎又滚烫。
和他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哎年哥,今天你到底在和谁聊天?”
胡莱很不讲究,直接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聊那么起劲,不会真背着我们谈恋爱了吧!”
林初默默拿绒布擦干球杆。
听见流水声中传来一声轻嗤。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胡莱怂得很快,“哎不是,隔壁班大小姐刚才可又来问我要你微信了啊,我说年哥,就算你不加她,好歹也加一下我嘛!”
“加你干什么?”
“方便联系啊!”不然每次都得费劲巴拉地打电话。
“没那个必要。”
“不是,什么叫没必要!我要是有你微信,肯定二十四小时给你发消息!烦都把你烦死!”
林初抱起球杆,徐嘉年抹了把脸,关上水龙头:“是吗?”
才理过头发,他鬓角剃得极短,水珠顺着骨骼下淌,利落的,勾勒出分明的下颌线,轮廓清晰又硬朗。
偏过头,他扫了林初一眼,喉咙里呵出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那可不一定。”
整个下午,教室里都能听到胡莱拼命拍胸脯向徐嘉年表忠心的声音。
最后周舟看不下去,把他拉开:“赶紧闭嘴吧,要不是你是个男的,现在早被活撕了。”什么要到徐嘉年的微信绝对搞个单独置顶,每天早安晚安,附赠节日甜蜜问候,简直让人腻歪得头皮发麻。
大家很给面子地哄笑起来。
笑声中,林初平静翻开练习册,没有参与他们的笑闹。
她很清楚徐嘉年那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自从他拿她的手机互加了微信,这些天,两人的对话框始终停留在通过好友请求的界面。
徐嘉年没有开口。
林初也不曾主动找过他。
新消息一条一条被接收,那个黑色头像很快被挤到界面下方,淹没在各种彩色的漫头风景头里。
仿佛她从不曾加过他的好友,成为全班甚至全校,唯一出现在他微信列表中的联系人。
“笑什么笑!”
胡莱很快被笑毛了,愤愤然拍桌子,“我就不信你们谁拿到年哥的微信,能忍得住不给他发消息!”
周舟扑哧一声笑得更厉害,整个人歪倒在林初身上。
林初神情不变,写完一页习题,翻去下一页。
她当然会联系徐嘉年。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白天上过竞赛课,林初晚上去辛德瑞拉打工。
晚班结束,和往常一样搭乘末班车回家。
物业毫无作为,一到五楼仍旧漆黑一片。
林初踏上通往六楼的阶梯,灯光突然亮起来,她没有防备,下意识眯起眼睛。
照明什么时候修好了?
林初疑惑地掏出钥匙开门。
然后便看到了坐在沙发上,听见门锁动静,立刻把手往身后藏的林稚川。
手可以藏到背后,桌面上摆放的纱布酒精却无所遁形。
林初顿时变了脸色。
上前两步,她硬抓起林稚川的手:“不是说了找物业?”她都不知道他怎样才能够到位于天花板顶端的电灯。
“他们那里忙,不如我来换。”
林稚川腼腆笑了下,“不碍事,一点小伤,就是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没站稳。”手按在了摔碎的灯泡上。
林初表情愈发不虞。
她抓着他的手仔细检查,确定所有碎片都挑了出来:“阿初。”正要说话,林稚川先一步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林稚川却沉默下来。
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他迟疑许久,组织好语言:“路明山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给了你二十万。”
林初在家里只说了转学的事。
从没提过这笔钱。
“我没别的意思,但是……”
林稚川极力掩饰,还是挡不住语气里的担忧,“阿初,他究竟为什么突然帮你转学,还给你这么多钱?”并不过问那二十万的去向,只关心路明山的动机。
或者说。
林初拿来威胁路明山的借口。
林稚川和路明山打过交道,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对林初不管不顾,绝无可能主动想起这个早就被忘到脑后的女儿。
只能是林初做了什么。
“……”
听见路明山的名字,林初攥紧手。
很快又松开,掌心里几个深浅不一的红印:“你放心。”
她语气非常沉静,“我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是他自己心虚。”
林初说的是实话。
林稚川从小抚养她,自然看出来她没有说谎,“那就好。”顿时松了一口气,“今天往牛奶里加了两勺蜂蜜,你去尝尝看喜不喜欢。”
林稚川完全不提那笔钱。
林初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那二十万一半我存了定期,剩下一半……等你以后装假肢的时候用。”
他出狱以来。
两个人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林稚川一怔,“我又不是没交医保,哪里需要用你的钱,自己留着,以后读大学开销的地方多着呢。”
“那不一样。”
假肢价格从国产几千块到进口几万块不等,使用年限和舒适程度与价格成正比。
难得说起这件事,林初想多说几句,林稚川却挥手赶她:“快去喝牛奶,再不喝要凉了,我再看会儿书。”收起纱布酒精,拿出没看完的工具书。
“……好吧。”
林初走进厨房。
背过身,一离开林稚川的视线,她立刻沉下脸。
低头思考一会儿,拿出手机。
没有去质问路明山为什么突然联系林稚川,林初面无表情划过通讯录,直接打开微信列表。
一路下滑。
找到那个独一无二的黑色头像。
“话我带到了,去不去年哥你自己决定。”
夜已深,私高附近的购物中心仍旧灯火通明。
顶部电玩城里,胡莱抓起一大把游戏币,哗啦啦洒在桌面上,“不过要我说,年哥你也偶尔给秦大小姐点面子,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多少得怜香惜玉嘛。”
“心疼你就自己去。”
徐嘉年不以为意,靠着一旁的跳舞机,眼皮都不抬。
“我心疼她干嘛!我要追的是班长好不好!班长不去我也不去!”
徐嘉年对电玩没什么兴趣,纯属被胡莱强行拉来消磨时间。
随便推了几把,连续刷新店内记录,他很快被震天响的音乐吵得头疼,把赢来的游戏币全塞给胡莱,自己走到门外透气。
电玩城占据整整两层,最上面是电影院,装潢风格与其他区域大相径庭。
迷离的镭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不停变换,徐嘉年懒散靠着隔断,墙壁贴有禁烟标志,便只是闲闲挟着打火机。
今天换了把黑色烤漆的火机,他垂下眼,修长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金属花纹上。
冷白的。
轻慢又倨傲。
不少女生上前问联系方式。
他一个都没理会。
晚场电影结束,过来要电话微信的人越来越多,徐嘉年很快不耐烦起来。
转身准备去找胡莱,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下。
拿出手机,通知栏跳出一行字:
「你会去参加秦昕然的生日派对吗?」
徐嘉年眉峰一扬。
没想到林初发来的第一条信息竟然是问这个。
他兴味地挑了下眉,正要点开,手机再次振动,刷新第二条通讯:
「我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