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坪离c城大概一个小时车程,一个小镇,依山傍水。
小时候每当父母有时间,就会带着林夙和妹妹林愿回到这里。
早年时爷爷奶奶还在,这里是林家的根。后来老人家不在了,也就回来的少了。
但对父母来说,这里仍旧是他们的归属。
林家算是溪云坪的大家族,家风淳正,教养极佳,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是热心肠。
就拿目前林家的主事人林家大伯来说,他其实跟林夙家并没有什么太近的关系,往上少说要三辈以外才有直系血亲,林夙是按辈分叫的他大伯。
可是血缘关系远,但亲缘关系却是极强的纽带。
当年林夙爸妈和妹妹出事时,林家大伯专门带着得力的婶娘后辈过来,前前后后帮他操持得很好。
从殡仪馆到办葬礼再到最后入土,多亏他们在,才不至于让林夙在这些环节上抓瞎。
而且,因为林父林母和林愿都被安置在了祖坟,所以但凡谁去扫墓,都会顺便帮着整理祭奠一番。
祖坟旁边的空地上,林家大伯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林家的小年轻们拦在入口,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旁边施工的队伍严阵以待,前面领头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看起来油头粉面。
他是刘氏集团的严秘书,与林家迁坟相关的事务一直都是他在处理。
“林老先生,咱们合同都签了,你可不能临时反悔啊。”
严秘书脸上笑着,但笑意一点都没到眼底。
他身边的人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施工队,刘氏集团的总裁刘春山本来就是地痞起家,手下养的人自然也黑白通吃。
问这么一句也只是客气一下,要是再不识好歹,那就别怪他们了。
他们刘氏集团想做什么项目,想什么时候做项目,这些普通人怎么可能挡得住呢?
听他说完,林家大伯没有开口。
倒是他身边一直跟着的青年人挂掉电话,站了出来,朗声回道,“我们没有反悔,不讲道理的是你们吧?说好了迁坟的时间我们自己选,但是现在不给通知就临时过来,我倒想问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青年人身材高大,目测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普通但干净,腰背挺直,肤色略黑,面容周正俊朗。
他叫林铮,是林家大伯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溪云坪投身家乡建设。
林铮素来办事稳妥,且为人可靠,隐约要接替父亲的衣钵,成为下一代林家的主事者。
三个月前他因事外出,最近才刚刚回家。
原本他就对父亲没有抵住镇长的施压,草率签订迁祖坟的合同这件事心怀不满——尤其对其中的一些陷阱条款火冒三丈。
如今一看刘氏集团办事居然这么不靠谱,心里的火烧得愈发厉害。
严秘书没跟他打过交道,他习惯了温吞的林老头,现下被突然一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愣了愣,才又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怎么是我们不讲道理呢?我们可是宽限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要不然的话,这坟早就该迁走了。你看看是自己迁,还是我帮你们安排?”
安排两字,他一字一顿,神情极为嚣张。
今天这事,原本就是计划当中。虽然晚了一个多月,但总体流程是一样的。
依照刘总吩咐,是要让林夙要多惨有多惨。
不是迁坟吗?不是最在意他的父母妹妹吗?
那就突然迁。
让林夙来不了,让他父母和妹妹的骨灰无处安放!
最好再出点什么意外……
管他活人死人,只要招惹到了他们刘家,那就都得不得好死。
听说这话,林铮冷哼一声。
他走到严秘书身前,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可,我怎么听说,是因为贵集团的少爷惹了事,所以刘总焦头烂额来不及推进项目,才一直拖到现在?”
听清他的话,严秘书脸色微变。没想到这小镇上穷乡僻壤的,居然也能听说这件事?
“我还听说,刘总最近过得不是很痛快,事平不了,连儿子都送出去了。不巧,我有些门路,也知道刘少爷现在的下落。你说要是咱们把媒体惹来,或者把你们仇家招来,我万一不小心把消息抖出去……你说他回去会怎么对你?”
说完,林铮冲严秘书做了个口型。
别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严秘书一眼就看懂了这个地名,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把刘宇送走这件事,按理来说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亲自经手参与的人外,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具体的地点!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但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次刘宇招惹的人,可比他们刘家流氓太多。
万一真走漏了风声,那少爷可能不死也废!
只听林铮接着说道,“所以,你别乱来,我也不乱来。我们既然答应了要迁走,合同都签好了,自然不会赖账。你要我们今天走,那我们人到齐,仪式办好,立马就走。迁完之后,你想怎么动工就怎么动工。但是现在,别惹我们林家祖上的安宁。”
严秘书咬着后槽牙,怒气上头,但只能吃个哑巴亏。
算了,他强行安慰自己,这一环不行,还有下一环,总有林夙好看的!
见先前还张扬跋扈的严秘书蔫了,林家大伯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全是诧异。
他不知道儿子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看严秘书那个脸色骗不了人,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戳人软肋的东西。
感受到了父亲的眼神,林铮一边背过身子往回走,冲他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小夙。
他刚刚挂掉的电话就是林夙打来的。
在路上,林夙梳理了一下思路。他对于刘家的行事风格非常了解,也跟那位刘总的贴身秘书打过交道。
这人看起来儒雅,但实际上性格阴鸷,颇有点下三滥的手段傍身,要不然也当不了刘春山的左膀右臂。
所以,知道是他在负责这件事后,为了避免他出什么急功近利的损招,林夙就把刘家现在最大的弱点告诉了林铮。
果不其然,一击中的。
不过还有另外一点,让林夙非常疑惑。
他在电话里问林铮,“到底是谁要带走我爸妈的骨灰?”
林铮略有迟疑,“他也没说他叫什么,但看起来和严秘书认识。不过,刚才我爸说话有点夸张了,他没说要带走,只是说如果你不来的话,迁坟的钱会帮忙付上。”
在他这个局外人眼里,倒也不像个坏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跟你有点相似。”
但不是容貌五官上的相似。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终于停在了溪云坪。
林夙匆匆把钱扔下,顺着小路往山上跑。
今早他出门太急,简单地套了件圆领的灰色毛衣,外面罩着黑色大衣,黑色休闲裤下白色板鞋,连围巾也没顾得上拿,脖子里嗖嗖冒冷气。
发型同样也没打理,发丝凌乱,头上还有撮呆毛,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少年感。
当他气喘吁吁跑到祖坟的时候,迎面就看到了一个人。
黑色的宽松大衣,灰色的看起来质感极好的毛衣,黑色裤子白色板鞋。
衣服的颜色一样,牌子款式也相差无几。
只不过,这人脖子上还松垮地围着黑白线条的羊毛围巾,发型微微后梳固定,偏分后留了几丝刘海。
算不一样吗?
其实并不。
如果不是今天事态紧急,林夙也是会这么打理自己的——这本身就是他的穿衣风格。
周围的人也看见了赶来的林夙,两人打照面时,认识不认识的都满脸错愕——
他们今天是约好的吗,怎么都是这副打扮?
还挺默契,关系应该不错吧?
林夙缓缓地停下,站定在这人面不远处,在车上的猜测也瞬间变成了现实。
他看着这人白得有些发青的脸,和几乎快撑不住衣服的羸弱身形,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那些刚刚还酝酿着的复杂想法,此时此刻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你……何必呢。”
说完,林夙从他身边越过,朝着林铮和林家人的方向走去。
身后同样装扮的年轻人,木然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些什么,像旋涡一样地搅着。
欣喜有,愧疚有,歉然有,委屈有,嫉妒有……
这让人驾驭不了的诸多情绪,似乎要把他的精神生生割裂开来。
一阵冷风吹过,他胸腔微痛,用手捂着,微微弯下了腰。
“小夙,你总算来了!”林家大伯把他拉到身边,谨慎地开口问他,“那人到底是谁,你跟他很熟吗?”
林夙顿了顿,有些东西从眼底一闪而过,瞬间没了影踪。
然后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他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什么?作何居心?!”林家大伯的眼神里更多了些提防。
林夙见状,哑然失笑,“别管了,我们办正事。”
迁祖坟是家族大事,林家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准备了。
所以,虽然今天刘氏集团的人来得仓促,但因为提前准备充分,倒也没乱了整个过程的章法。
黄道吉时,供品于前,焚香敬酒。
林家人以大伯为中心,恭恭敬敬地走完了整个仪式,待得念完迁坟词后,这才正式掘坟动土,移骨安魂。
林家祖坟有几百年的传承,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葬于祖坟的人不少。
旧时候的祖宗们土葬,所以专门安排了族里的老人恭敬地把每一块骨头请出复原,重新装棺。
近代开始实行火葬,并因为修坟的水平和骨灰盒的防潮防水防虫功能,大多没怎么受到侵蚀,这些动起来就要方便一些。
尤其是林夙爸妈和妹妹的,看起来还如七年前刚下葬时一样。
看见的第一眼,林夙的脑海不受控制地空白起来,恍如隔世。
秉承着移坟不过午的原则,刚过十点,林家族人就已经供着祖上和亲眷来到了新的墓地。
这是城南的一处经营性新公墓,风水极好,管理专业,价格也很贵。
族人都进去了,但林夙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被拦在了园门外。
一齐被拦住的,还有林铮和另外一位堂兄——他们帮忙抱着父亲和妹妹的骨灰。
严秘书看起来神情正色,但林夙一眼就看到了他眼底的不怀好意。
“林先生,钱准备好了吗?按照你们签的合同,十年之内的死者,户籍如果不在溪云坪,这墓地可是要自费的。”
说起此事,林铮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林家大伯被迫签合同的时候,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研究。
这林家祖坟里十年之内户籍不在溪云坪的,除了林夙家还能有谁?
再者,他前段时间在c城,也听说了林夙跟刘家的恩怨,怎么可能不知道条约就是针对林夙的?!
可没办法,白纸黑字,没办法做任何更改,他甚至连拒绝都算违约!
林家大伯为了这件事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无论如何,事已成定局,又能怎么样呢?
林夙漠然地看了严秘书一眼,庄重恭敬地把母亲安置在陵园门口的高台上,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旁边的陵园管理。
“八十万,一分不少,麻烦让开。”
但就在他想要抱起母亲,进入陵园时,却见严秘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脚下一点没动。
被他使眼色的那位墓园管理清了清嗓子,随后开口说道,“是这样的林先生,咱们墓园的价格最近有所调整,每个墓穴的价格目前是五十万,也就是说,您需要付一百五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