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秋天, 林炎城送走了史县长。
这位兢兢业业的老县长正好活到八十八岁,在家人的陪同下,他看到焕然一新的怀江县,握着林炎城的手, 久久不言。
林炎城知道他的未尽之语,对他爱国爱民的情怀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十一月初, 林炎城正式向省党委提出退休。
以他现在的年纪已经不合适当县长了。倒不如换年轻人来当。
靳省长再三挽留后,想给他搞欢送仪式。
林炎城谢绝了,“虽说我不能继续任县长,但是我仍然能为这个国家的建设增砖添瓦。”
靳省长见他干劲十足, 忍不住嘀咕, “您这是何苦呢。你还老当益壮,绝对还能为怀江县出力,就这么退下了,多可惜。”
“不可惜!”林炎城对权力不看重。他的任务也不是提升自己,他更多的还是想培养几个孩子。
老二两口子都是军人, 军衔越升越高,倒是不用他操心。
其他几个孩子,多多少少都有问题。
老大就不用说了,九十年代就是下岗潮,估计到时候他要被迫下岗。
老三一直在家带孩子,也没个正当职业。婚姻幸福,也就差个事业了。
老四呢?供销社要不了几年,也要落伍了。到时候也得跟老大一样, 重新找工作。
老五倒是不用担心,他现在已经是局长,再熬几年就能升任县长。
至于小六,应该是几个孩子中混得最差的。
林炎城把几个孩子叫到家里开会。除了老二隔着千里来不了,其他人都到齐了。
林炎城把自己退休的消息告诉他们。
几个孩子都怔住了。
林建军有些可惜,“爹,我看靳省长挺赏识您的,您要坚持两年,等他走了,说不定省长就是您的了。”
林炎城摸着自己的下巴,“你也不看看你爹我都多大年纪了。到乡下视察,别人都骑自行车,只有我步行。一行人全都等我一个人,多丢人。”
听到这话,林建军彻底闭嘴了。
林建党倒是觉得他爹退休挺好的,爹的年纪确实大了,不能再干了,“爹,要不您跟我去县城养老吧?平时没事,就去广场跟人下下棋。”
林建华张嘴想说什么,林炎城抢先一步拒绝了,“不用了。我自有打算。”
他抬头看着孩子们,“我想自己开个建筑公司。但是我身上的钱不够,叫你们过来是想集资。”
众人面面相觑,林建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爹,“爹?您退休不是养老吗?怎么又开起公司来了?”
都快七十的人了,走路都比别人慢了三拍,居然还要开公司。
“对,我要开!”林炎城让旁边的刘福生掏笔子给他记。刘福生乖乖听话。
林建军见刘叔居然也陪着他爹疯,不由得抚了抚额,“爹,您这是?”
刘福生笑笑,“林县长还很精神呢。他想趁着自己还能干的时候,给你们挣份家业。国家变化太快,不如多挣些钱在手里实在。”
林建军怔愣住,其他人也都纷纷低下了头。
贺云逸见岳父铁了心要开公司,问芳夏家里有多少钱后,开口道,“爹,我们还有两个孩子要养,给您一半,五千。要是赔了,就算了。您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他又有点不放心,“要不然让芳夏帮你吧。我现在工作也不是很忙,两个孩子都上学,我一个人也能照顾来。”
这话正合林炎城心意,“行,反正芳夏也没工作,她来帮我,还能少发一份工资呢。”
林建党抽了抽嘴角,“爹,您这还没当上老板呢,就学周扒皮了啊?”
林炎城眼睛一瞪,“少说废话,你俩出多少?”
林建党不管钱,周文茵代他回答,“三姐负担重,我们家轻快点,给您出六千吧。”
林建军见大哥都给了,自己也不好不说话,“爹,我也给您六千。”
他结婚没几年,孩子还小,妞妞非常节省,开销很小,攒得比较多。
林芳秋和雷永树商量后,也掏了六千。
其他人看向林建华,他看向芳芳。
芳芳涨红着脸,硬着头皮说,“爹,我们只有五百块钱。”
自打林建华劳改后,这几年他们家只能守着老本过日子。
芳芳很想自家男人能出息,但是林建华身份有了瑕疵后,只能在砖窑厂开拖拉机,拿的也是普通工人的工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林炎城知道芳芳性子要强。五百块钱绝对是小六两口子能拿出来的极限了。她这是不想让别人看扁,林炎城便顺口安慰几句,“挺好的。你们两口子都是能干人,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芳芳重重点头,在触及到小六赞赏的目光时,她忍不住羞红了脸。
林炎城突然想到一事,“芳芳,让你弟弟也过来跟我干吧。”
芳芳怔了怔,“好啊。”
芳芳弟弟学成木工后,在家里给人做些板凳,拿到集市上卖。收入虽不多,但多少也是个进项。
不过公公成立厂子,弟弟进了之后,也能成为正式工人,倒是比单干要划算多了。
“爹,要不我辞了工作过来帮你吧?”林建华想着亲爹还要招工人,还不如用他。至少他会的东西挺多的。
林炎城拍拍他的肩膀,“好。你三姐帮我管账,你和我一起跟人谈生意,也让你长长见识。”
小六天生长着一副好人脸,跟别人谈生意的时候,很快就能博取别人的好感。
至于林建党,名厂现在的效益还不错,他冒冒然提出让他辞职,不仅建党会反对,其他人也会提出异议。得要慢慢筹谋。
芳秋也是一样的道理。
集资完毕后,林炎城火速成立了建筑公司。
以前他在建筑队干过,接触许多这方面的人才。他找以前的老朋友帮他介绍人才。
现在厂子难进,这些大工收的徒弟没有正式工作,听到林炎城招人,二话不说就给推荐了。
招齐人手后,林炎城的目标就是在县城。
以前砖瓦难买,自打怀江红砖被林炎城打成知名品牌后,许多人都想重新盖房。
林炎城瞅准这个时机,上门推销自家的建筑公司。
他原本就是县长,住在县城的人有一半都是认识他的。
房主听说前任县长开了个建筑公司,问起价格,比外面临时找的包工头价格要高一点,但是前县长口碑好,说话算话。
再说房子可是大事,又隐约听说前县长以前还帮着盖过大桥。所以哪怕贵一点,还是很乐意用正规公司。
“我的要求也不高,房子的质量你们得给我保证。要是盖完不到两年就漏水,回头我找不到人。”
“我们可是正规公司,门面就在百货大楼旁边,您要是有什么问题,直接可以找我们。平时一些小事,比如说跳闸啦,想重新打个桌椅板凳啦,都可以来找我们。”
房主见他们连门面都有,心里踏实下来。
他们说话的时候,门外挤了一群人。
门外有人一人惊讶叫出声,“还真是县长啊?好好的县长不当,居然开公司了。真是奇了怪了。”
林炎城笑笑,“我年纪大了只能退休。给年轻人腾位子嘛。”
那人面上讪讪的,却依旧不死心,“那新县长什么时候上任啊?”
“应该快了吧?”林炎城记得上回靳省长说新县长要不了几天就能上任。
第一家生意谈成,签了合约后,林炎城让施工队过来拆房子。
而后,把其他人打发出去发传单,他一人窝在门面画图纸。
就在他画得正入迷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林炎城透过老花镜的上方看到来人,不由得怔住,“你怎么来了?”
陈四新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笑容轻浅,“我工作换到这边了。老师让我过来看看您。”
林炎城这才想起来,陈四新的老师钱君峭当初也是住在小岛上的。
小六还跟他学了两年经济,可以说是受益匪浅。
“钱老师身体还好吧?”
陈四新笑着点头,“好着呢。”
林炎城对陈四新并没有多加照顾,主要是他觉得陈四新落到那步田地纯粹就是自作自受。算起来他在五星大队整整劳改了九年,工作认真负责,也能吃苦,就连吴宝中都说他可惜了。既然他受过了惩罚。国家都原谅他了,自己还有什么资格怪他。
林炎城对陈四新能平反一事还是很好奇的,“你呢?”
陈四新声音平淡,简单说了一遍,“去年我得老师举荐,回了北京。一直在接受上面的审查。领导终于给我这次机会,让我过来接替怀江县县长的位子。”
林炎城对他真是刮目相看,“你居然还能翻身?”不被审查已经不错了,居然还能翻身。这孩子真是走了大运了。
陈四新脸上的笑容加深,“是老师力保。我才有这次机会。”
林炎城心里暗赞,原来钱君峭这么厉害。
陈四新语气难掩失落,“老师原本想举荐您担任下一任的临江省省长的。可是没想到您这么快就退休了。”
林炎城摆了摆手,“老了,当官要管的事情太多,还是当老板自在些。”
陈四新笑了,站起来朝林炎城鞠了一躬,表情严肃,声音诚恳,“如果没有您当初的醍醐灌顶,就不会有我的今天。以后请您多多教我。”
林炎城扶他起来,“行啊,为了怀江县,只要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一定教你。”
陈四新笑着道谢。
两人重新落坐后,林炎城问起他的个人问题,“你结婚了吗?”
陈四新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没有!”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林炎城试探着问,“难不成你已经查到是谁举报你了?”
“是我的未婚妻。”陈四新明显不想谈这事。不过林炎城还是能从他的表情中补捉到他的愤恨。
左右不过是两男争一女,林炎城也没兴趣再问下去。
转尔跟他聊起了自己的新公司。
陈四新也觉得挺好,“县城只有一家建筑队,而且只负责政府工程。居民房只能从乡下找。业务不熟练不说,还没有保障。”
“对!”林炎城知道自己开公司的优势在哪。
陈四新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林炎城听。倒是让林炎城诧异起来。这些可是资本主义理论,陈四新怎么会懂这些?
“你去深圳看过吗?”林炎城只能找到这个理由。
“去看过。”陈四新笑笑,“来之前,我就先去那边考察过了。那边发展得很快。许多人家都盖上红砖瓦房。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看来陈四新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会用心观意了。林炎城对他越发满意,“只要你把全县都改革了,咱们怀江县也会越来越富的。”
陈四新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
就在这时,刘福全,林芳夏和林建华从外面回来了。
三人全是喜气洋洋的,林建华更是兴奋得脸都红了,“爹,你知道吗?我们三人又找到五家想要换房子的。我们要发啦。”
林炎城侧头看他一眼,忍不住泼他冷水,“谈成了吗?你就发了?”
林建华抓了抓头发,看到陈四新,他惊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刘福全也是一脸惊讶。倒是林芳夏不认识他,一头雾水。
陈四新站起来跟两人打招呼,“我是新上任的县长,过来拜访老县长,跟他取取经。”
刘福全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这劳改还真有效啊。以前你哪会这么跟我说话啊?”
陈四新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反而深以为然地点头,“当然。人总要成长的嘛。”
林建华凑过来问,“钱教授身体还好吗?我都想他了。”
陈四新指着桌上的东西,“好,非常好。他还让我给你带东西了呢。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林建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几个盒子包得严严实实的。
他打开陈四新指的那个盒子,一个古铜色发黑的佛躺在金丝绒布里。
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它。
林建华放到林炎城面前,“爹,钱教授送我这东西干吗?”
铜制的佛?啥意思?
林炎城拿起来,很快就看到这尊佛的重量,这居然还是实心的。
“这该不会是古董吧?”林芳夏在省城黑市买东西的时候,倒是见过不少古董。
林炎城点了点头,“是古董,而且还是实心纯金打造。”
林建华觉得这东西烫手,“爹,我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合适吧?”
陈四新忙道,“没事。这是老师的一点心意。他现在经常逛旧货市场。这些是他淘来的。他说现在不值什么钱,将来或许能成传家宝呢。让你一定要好好珍藏。”
林建华听到不值钱,心下松了一口气,“那行。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其他几个盒子也是古董,不过都是送给林炎城的。
“这些得您帮助过的老师的谢礼。红色盒子是钱老师送的,另外几个都写了名字。”
林炎城见盒子里都写了一封信笺,上面表达对林炎城当初照顾自己的感激之情。又邀请林炎城去北京游玩。
林炎城盖上信笺,“刚成立公司,恐怕没机会去北京玩了。”
陈四新笑笑,“冬天可以去,北京许多景点都很美的。”
林炎城想了想,“也行。等我把手头上的房子盖完就出发。”
林建华眼睛瞪圆了,“爹,你带我不?我也想去!”
林炎城给了他一个脑崩子,“快把东西收起来。就知道玩。”
林建华撅了撅嘴,抱着盒子往屋里去了。
陈四新还要回去开展工作,向他们提出告辞。
林炎城送他出来,让他别太累了。
陈四新点头说好。
刘福生站在旁边,看着陈四新离去的背影,“他这么年轻,头发怎么白了一半呢?”明明才三十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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