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您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长生接过扶苏远远扔来的箭弓,一脸讪笑地问。
他是扶苏的贴身仆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年纪只比扶苏小半岁,办事却相当机灵,就是有点儿贪嘴,看这表情,估计又偷偷摸摸开小灶了。
扶苏懒得管束,大步流星走向主屋,踏过门槛:“起了风沙,就提前结束了。”
长生把箭弓和箭筒收好后,小碎步跟过去,笑呵呵道:“看来,长公子这次收获颇丰。”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扶苏撩袍坐下,一旁有侍女送来热茶。
两人有从小一起偷吃莲子被抓包罚站的情谊,说起话来并不似寻常主仆那样生硬。
“且看您的好气色便知道了。”长生伶牙俐齿地恭维道。
不过他说的却是实话,今天主子眼角眉梢都挂着愉快,不像平时,笑得再和善,眉宇间也总锁着一股忧郁,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真切地开心了。
但今天却不一样,也不知道碰到什么乐子了。
扶苏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偷吃至少也应该把衣襟上的碎渣掸干净吧,于是目光在他领口故意多停留了一会儿,成功让他涨红了脸,一边拍拍打打,一边慌张地解释说家里剩的粗面太多,怕时间久了长虫子,便和阿清他们一起做了肉夹馍吃。
“公子,我又寻来一副安神的方子,今晚您试试不?”他机敏地转移了话题。
“算了吧。”扶苏放下茶盏,苦笑道,“我这恐怕是心病,寻常的药,起不了作用。”
自阿母去世后,他在这咸阳城一日也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是阿母的身影。
他主动请缨去雍城监军,在军营里发了疯地练剑、练骑射,雨天雪天与将士们同袍而睡,一番折腾下来,总算不再日日难眠了。
然而一回到咸阳,一切的改善都不作数了,他开始继续失眠,继续心痛。
阿母的死,永远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谁也拔不掉,随着时间流逝,这根刺越扎越深,越深越痛,几乎已经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那份痛,也自然而然,成了他身体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入夜,他靠在榻上,近旁桌案上,燃着两簇烛火,安静与他为伴。
反正也睡不着,多读些书,总比硬躺着强。
但不知怎的,今夜居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倦意,他熄掉一根蜡烛,就着睡意缓缓躺下。
很快他就睡着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卷起竹简,意识便先一步滑入黑暗。
他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的是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看见咸阳宫的某处宫殿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被两个士兵拖拽而出,她穿着华丽的长袍,头发却凌乱地散着,士兵们拖着她往殿外走,粗鲁得就像是在拉扯一只死去的牲口。
扶苏不认得这位女子,却认得这个住处。
虽然比现在辉煌、华美数倍,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最小的妹妹嬴阴嫚的住处。
那这个女子——
他眯起眼睛,画面忽远忽近,他就像一个幽灵飘在一侧旁观,始终看不清她痛苦低垂着的面容。
他内心焦急,不知怎么的,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他眼里,莫名地与那个胖墩墩的阿嫚重合在一起。
她在他的梦境中长大了,却被本应该守护她的宫内侍卫,以这种残酷方式对待,这令他感到心惊肉跳。
一道少年的身影自远处走来,面目辨不清楚,却可见秦王的冠冕、袍服和佩剑。
更确切地说,他的一身打扮,只是与秦王酷似。
更繁琐,更华丽,也更加盛大。
谁?
他是谁?
就在这时,一直垂着脑袋被拖行的女子,猛地昂起了头。
她双目充血,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扶苏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愤怒到极度扭曲的脸孔,宛如地狱里的修罗。
她的双眸迸射出愤恨与不屈。
“胡亥!”他听见她怒吼道,声音高亢凄厉,令人全身汗毛倒竖,“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恶魔,你这个败类——”
她的嘶吼被一团破布堵住,拉扯她的人将她扔在地上,扔到那道身影面前。
虽然看不清五官,他却看见那人在笑,牙齿闪着动物般的寒光。
他双唇一开一合说了些什么,很快,便有人扛着一把砍刀过来。
扶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成冰。
他……要做什么?
住手!
雪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飞溅的鲜血弥漫了他的视野,他眼睁睁看着女子活生生被斩断四肢,残肢滚落到他脚边,他在上面认出了阿嫚的胎记……
身体顷刻间被冷汗浸透,扶苏猛然睁开双眼,跌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他捂着额头坐起,思考着刚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
那个穿着父王冕服,被阿嫚怒斥的叫做胡亥的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处死阿嫚?阿嫚是秦国的公主,谁会胆敢杀她,还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
不只是这个梦,还有那日在华泉宫的梦,它们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又好像存在某种关联。
这种关联不仅体现在梦的内容上,还体现在触发的情境上。
是什么关联呢?
前者因为太过遥远飘渺,他一时串联不上,但后者——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比对着这两夜以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忽然,他身形顿住,脑中升起一个略有些荒唐的猜测。
他睡着并做梦的那两天,存在的唯一共同点,便是见过楚国公主。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柴米油盐酱醋等寻常琐事外的重叠。
唯有这一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谬,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榻上,唇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是要逼着他,多多接近她吗?
“长生!”他冲门外喊了一声,长生就睡在他隔壁,基本上随叫随到。
“公子,有什么吩咐?”他睡眼惺忪地进来,身形有些飘忽。
“你帮我办一件事。”他冲着长生俯下来的耳朵,轻声交代道。
长生一愣,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了,回去睡觉吧,记住,明天一早就去。”
“喏。”
桂花酒的酿造十分成功,楚萸乐滋滋地给相熟的邻居各送去一罐,得到惊艳的反馈后,托田青送两大罐到渭阳君府上,聊表谢意。
渭阳君那日不在家,收过楚萸好处的小厮乐意做顺水人情,答应单独向渭阳君汇报一声,作为感谢,田青也送给他一小罐。
楚萸盘算着把酒推荐给巷口那家酒肆,那里经常有门客读书人光顾,兴许可以赚点小钱。
然而老板为人十分不肯通融,坚决不打算上什么新品,更别提给她小费了,还促狭地说,秦人跟楚人的口味不和,气得楚萸想一把揪光他那撮稀疏的胡子。
明明品尝的时候满眼放光,一口接一口不换气地喝,结果却给她一顿挖苦。
呸,奸商。
她气咻咻地出了酒铺,狠狠瞪了门口的招牌一眼,刚转身,就撞上一个身材瘦长、眼仁乌黑的年轻人。
“楚公主,请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有请。”他客气地说,但眼神却透出一种坚决,似乎她若不同意,他便会以暴力手段把她给掳走。
楚萸再傻白甜也不能答应,谁知道“你家主人”是不是变态呀,她警觉地向后退一步,然而年轻人步子更大,紧跟半步就又和她面贴面了。
“请上车吧,公主。”他指着身后一辆通体乌黑的轻便马车,微笑道。
“我、我不去。”她侧开一步,结果年轻人犹如玩踩影子游戏似的,紧紧跟随,无论她往哪儿挪窜,他都能如影随形,两人就像在跳着某种奇怪的舞步,搞得楚萸又急又气。
因为正值午后,又处于街尾,几乎没什么路人,楚萸慌张地向酒肆里张望,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揪老板的胡子了,只想他能不能出来帮她解个围。
结果老东西倒是探出头了,却没有瞅她,反而亲切又热络地跟年轻人打上了招呼,然后又把头缩了进去。
呜呜呜,居然是一伙的——
楚萸慌不择路地朝年轻人胯#下踢了一脚,没敢使劲,怕万一得罪了以后不好办,年轻人吃痛,五官紧皱地弯起身子,楚萸趁机连忙撒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跑,结果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满血复活、并有点恼怒的年轻人一个箭步薅住了胳膊。
挣扎推拉间,楚萸惨烈地叫了起来,听着像在被上刑,而实际上年轻人只是拽住了她的胳膊,甚至都没怎么用力,而他自己的脸,却被她连呼了两巴掌。
重倒是不重,女孩的手指白嫩柔软,还带着馨香,擦过皮肤挺舒服的,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也是要面子的,就在他打算放弃体面,略微施以惩戒的时候,马车车窗被拉开,飘出一道男人清贵磁雅的声音。
“够了,都住手吧。”
正在呲牙咧嘴撕扭的两人,闻声齐齐僵住,男子迅速松了手向后退去,而楚萸在惯性的作用下,原地踉跄了好几下,才堪堪站稳。
她扭头朝马车看去,在拉开的车窗后面,看见了扶苏的脸。
午后阳光璀璨,将他的脸孔涂成黄金的颜色,睫毛的阴影一重重打在面颊上,让楚萸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嘴角是微微翘着的。
“芈瑶。”他一只胳膊搭着窗框,探出头来,冲她淡淡微笑,“过来,上车,我有些事想问你。”
楚萸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现在有多狼狈,连忙手慌脚乱地抚平蓬乱的头发,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她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变了个人似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十分淑女地朝马车走去。
眼仁乌黑的年轻人长生,在后面不大满意地哼唧了一声,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