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打了十一天的仗,听说是新燮王和北王的儿子打,留下几千具士兵的尸体,尸体就堆在路上,没人把他们运到乱坟岗去,天气这么热,尸体都发烂发臭了。少年终于扔掉了手里的竹竿,他似乎已经解除了对我的戒备,饶有兴味地描摹着这场瘟疫,他说,尸体都发烂发臭了,苍蝇和老鼠在死人肚子里钻来钻去,还有这些鸟也成群地往城里飞,畜生都喂饱了肚子,瘟疫就流行开了。你懂了吗?瘟疫就是这样开始流行的。品州城里已经死了好多人,我们村里也死了好多人,前天我爹死了,昨天我二哥死了,我娘说过几天我们母子俩也会死的。你们为什么不趁早离开此地?为什么不逃呢?不能逃。少年咬着嘴唇,眼里突然沁出一滴泪珠,他垂下头说,我娘不让我逃,她说我们得留在家里守丧节孝,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我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我朝那个守丧少年最后望了眼,然后疾速奔上了官道。少年在后面大声说,客官你去哪里?我想告诉他,我艰难跋涉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来品州寻找杂耍班的踪迹,我想告诉他一切,但晦涩深奥的话题已经无从说起。那个少年站在一座新坟和几杆丧幡之间,充满歆羡的目光送我离开灾难之地。我能对他说什么?最后我模仿鸟类的鸣声向他作了特殊的告别:
亡亡亡。我无缘再度抵达品州城,现在我丧失了目的地,整整一个夏天的旅程也显得荒诞和愚不可及。当我站在岔路口茫然四顾选择飘泊的方向时,一辆马车从品州城那里疯狂地驶来,驭手是一个赤**上身的男子,我听见他的古怪的激昂的歌声,活着好,死了好,埋进黄土最好。马车奔驰而来,驭手头顶上麇集着一群黑压压的牛蝇,我终于看清楚车上装载的是一堆腐烂的死尸,死尸中有战死的年轻士兵,也有布衣百姓,堆在顶层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注意到死孩子的怀里紧紧抱着一把青铜短剑。
驭手朝我抡响了马鞭,他莫名地狂笑着说,你也上车来,都上车吧,我把你们一起送到乱坟岗去。我下意识地退到路旁,躲开了那辆横冲直撞的运尸车。驭手大概是个疯子,他仰天大笑着驾车通过岔路口,马车跑出去一段路,驭手突然回身对我喊,你不想死吗?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往南走,也许现在只能往南走了。我的逃亡路线现在已经混乱不堪。我在通往清溪县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头脑中空空荡荡,只剩下走索艺人脚下的那条棕绳,它在我的眼前上下跳动,像一道浮游的水波,像一条虚幻的锦带,像黑夜之海的最后一座灯塔。
在清溪县的宝光双塔前,我发现了杂耍戏班在此卖艺留下的痕迹,地上的一滩猴粪和一只残破的蹬技艺人常穿的红毡靴。我向守塔的僧侣询问了杂耍戏班的去向。僧侣的回答是冷淡而不着边际的,他说,来了,又走了。我问他往哪儿走了,他说,清净之目何以看见俗物的去向?你去问集市上的游逛者吧。我转身到果贩那里买了几只木梨。幸运的是果贩与我一样热衷于南方的杂耍绝艺,他津津乐道地描述了几天前那场精采的演出,最后他用秤杆指指南部说,可惜他们只在清溪演了一天,说是还要往南去,班上说要找到一个清平世界安营扎寨,哪儿是清平世界呢?果贩叹了口气,他说,封国现在最太平了,他们大概往封国去了吧。好多人都在往那儿跑,只要你有钱买通边界上的守兵,你就可以逃离该死的燮国了。我用拾来的小锥刀把木梨劈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扔到地上,果贩诧异地望着我,他也许发现我吃梨的方式非同一般。你怎么会迷上杂耍班呢?果贩说,看你吃梨的样子倒像京城里的王公贵族。我没有解答果贩的疑问,我在想我的这场千里寻梦注定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作为对我苦苦追寻的回报,那个流动的杂耍戏班已经越过国境进入了封国,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走就走吧,这没什么。我喃喃自语道。
客官你说什么?果贩好奇地盯着我问。
你喜欢走索吗?我对果贩说,你记住,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世上最好的走索艺人。我回到了宝光塔前面的广场,在寺庙的石阶上坐到天黑,前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渐渐归去,僧侣们正忙于清扫炉鼎里的香灰和供桌上的残烛,一个僧侣走到我身边说,明天早晨再来吧,第一个香客总是鸿运高照的。我摇了摇头,我想告诉他祭拜之事对于我已经失去任何意义,我面临着真实的困境,虔诚的香火救不了我,能救我的只剩下我自己了。
黑夜来临,清溪县归于寂静和凉爽之中,这里的空气较之品州地域洁净了许多,隐隐地飘来薄荷草和芝兰的清香,我想这是因为清溪县北面的湖泊和群山阻隔了品州城的瘟疫之菌。现在一个宁静而普通的夜晚似乎来之不易了,我感到一种沉沉的睡意,朦朦胧胧听见寺庙的山门被重重地关上了,我听见晚诵的僧侣的笃的笃敲响木鱼,后来我就倚着寺庙的黄墙睡着了。到凌晨时分我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我身上披了一件薄衫,但我没睁开眼睛,我真的累极了。
我忠心的奴仆燕郎随同曙色一起来到我的面前,当我醒来看见他怀抱着我的双脚端坐不动,看见他的发髻上沾满夜来的露珠,我怀疑自己仍在梦中。我不相信燕郎再次跟上了我,并且伴我在清溪县露宿了一夜。
怎么找到我的?我能闻到陛下身上的每一种气息,不管相距多远,我都能闻到。陛下觉得奇怪吗?陛下觉得我像一条狗吗?走了多少路?陛下走了多少路,我就走了多少路。
我无言地抱住了燕郎,他衣衫褴褛,浑身湿漉漉的。我抱住燕郎就像抱住一株失而复得的救命稻草。紧接着的别后长谈是琐碎和面面俱到的,在谈话过程中我敏锐地感觉到我与燕郎的主仆关系正在消失,现在我们两人就像一对生死同根的患难兄弟。就在清溪县嘈杂的挤满南迁难民的客栈里,我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决定。我告诉燕郎我的漂泊旅程已经结束,我想留在清溪苦练走索绝艺,然后在腊八节那天当众献艺,我说两个人也可以组成一个杂耍班,而我无疑将成为世上最优秀的走索艺人。
怎么练呢?燕郎沉默了良久,而后提出了一系列实际问题,上哪儿去找教习的师傅?上哪儿去找走索的器械和空地呢?不需要那些东西。我推开客栈的窗户,指给他看院子里的两棵酸枣树,我说,看见那两棵树了吗?它们就是上苍赐予的最好的索架,你只要替我找到一根拇指粗的棕绳,我明天就可以开始练习了。陛下去走索,那么我就学踏滚木吧。燕郎最后向我露出会心的一笑,滚木随处可见,他说,陛下在空中走索,那么我就在地上踏滚木吧。一切都是从那个夏末初秋的早晨开始的,我记得那天清溪县的天空很蓝很高,太阳很红很大,客栈里的投宿者还在初来的秋风里酣睡,我从左边的酸枣树爬上去,摇摇晃晃站在凌空的绳索上,重重地跌落,然后我从右边那棵树爬上绳索,重重地跌落,如此循环往复,我听见我发自心灵深处的叫喊是多么狂热多么悲壮,燕郎仰视着我,消瘦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光。站在客栈门前的小女孩大概是店主的女儿,她睡眼惺忪地观望着我初学走索的情景,起初小女孩一边拍手一边嘻嘻地笑,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受惊的哭声,小女孩边哭边往客栈里跑,小女孩边跑边叫,爹,你来看那个人,那个人他在干什么?
客栈里的人普遍认为我是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在他们看来我每天坚持的走索练习只是一种奇癖,他们凭窗观望,朝我和燕郎指指点点,嘲谑讥讽或者横加评判。对此我视若无睹,我知道我是在高空悬索之上,而他们的行尸走肉将永远滞留在红尘俗泥之中,我知道只有当我站在高空悬索上时,才有信心重新蔑视地上的芸芸众生,主宰我的全新的世界,我知道我在这条棕绳上拾回了一生中最后的梦想。我发现我的高空平衡能力是如此卓越神奇,一切都是无师自通,当我在一个细雨缤纷的早晨轻松走完长长的悬索,整个世界在我的脚下无声地飘浮起来。九月秋雨点点滴滴洒落在我的脸上,悲情往事像残花败蕊在我的心中重新开放,我泪流满面地站在悬索中央,任凭棕绳的反弹力将我上下震荡,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跳跃起来,坠落下去,这是一种多么自由而快乐的伎艺,这是我与生俱来而被生活所湮没的美妙伎艺。我终于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我看见我的两只翅膀迎着雨线訇然展开,现在我终于飞起来了。
看着我,你们看着我。我狂喜地朝下面的人群叫喊,你们好好看看我吧,我是谁?我不是柳公子,我不是燮王,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走索艺人,我是一个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走索王。客栈里的人们发出一片哄笑声,他们大概不屑于分享我的喜悦和激情。我听见有人尖刻而鄙夷地说,别去看他,一个装疯卖傻的怪物。我知道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的一切,于是我高声叫着燕郎的名字,燕郎,你看见我了吗?你看见我梦想成真了吗?燕郎其实就站在酸枣树下,他的怀里抱着踏板和滚木仰视着我。陛下,我看见了,我一直在看着你。燕郎脸上的悲悯之情使我怦然心动。店主的女儿名叫玉锁,那年她刚满八岁,梳两个圆圆的小环髻,穿一件红布衫,走起来像一只轻盈骄傲的幼狐,倚门独坐的时候则像池水上含苞待放的红莲花。我在悬索上摇晃的时候总是听见玉锁尖叫的声音,小女孩总是倚在石阶上观望我的一举一动,她的笑声矜持而羞涩,她的尖叫则清脆响亮得令人咋舌。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干瘦的脾性暴躁的妇人,据说是小女孩玉锁的后娘,每当玉锁的尖叫声在客栈外响起,老板娘便从厨房或茅厕那里冲过来,一手揪住女孩的环髻,一手高高地扬起来扇打女孩的嘴。我都烦死了,你还在这里鬼叫。老板娘揪着女孩的环髻将她往茅房那里推,白养了你这条懒虫,让你干活你就逃,老板娘说,你在这儿鬼叫什么?你要是喜欢这种下三烂的把戏,干脆把你卖给杂耍班子算了。从高高的悬索上俯视客栈的院子,小女孩玉锁就像一只可怜的网中小鸟,有很多时候那张泪迹斑斑的小脸从茅房的断墙上偷偷地升起,天真而痴迷的目光依然固执地投向两个习艺的异乡客。不知为什么玉锁让我想起初进燮宫时的蕙妃,我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渐渐生出了格外的爱怜之意。燕郎对小女孩的爱怜似乎比我又胜一筹。我从他注视玉锁的眼光里发现了温情和痛苦。我害怕所有的妇人,但我喜爱这个女孩。燕郎的声音听上去很凄恻,我无法猜度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用心于我以外的另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八岁的稚气正浓的小女孩,这是第一次。我记得在宫廷中曾经盛行过狎童之风,但这种事情发生在燕郎身上仍然令我莫名惊诧。玉锁似乎也特别喜欢燕郎,她开始偷偷地缠着燕郎教她踏滚木。只要客栈老板娘稍稍放松片刻,玉锁就拉住燕郎的手在滚木上试验起来。小女孩天资聪颖身轻如燕,我看见她很快就能在滚木上应付自如了,我看见她的小脸上飞满喜悦的红晕,小嘴吃惊地张大着。玉锁习惯性地想尖叫但又不敢发出叫声,于是我看见她拽住燕郎的腰带穗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她在滚木上行走的姿势看上去又滑稽又可爱,既快乐又很可怜。我不知道那天夜里的风波是怎么引起的。整个秋季我总是早睡早起以利于白天苦练走索绝艺,我很早就吹烛入眠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燕郎将小女孩玉锁骗到他床上的,抑或是玉锁自己跑到燕郎睡铺上来的。大概是拂晓五更时分,我突然被一阵粗鲁而低沉的叱骂声惊醒,面前站着客栈店主夫妻两人,女的正在用最毒辣的清溪方言破口大骂,男的手里托举着一盏油灯,他正在把油灯往睡铺角落里移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终于看清楚燕郎怀抱小女孩玉锁蜷缩在角落里。燕郎的眼睛半睁半闭,苍白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和困惑交杂的神情,他怀里的小女孩仍然在熟睡之中。
你是什么人?客栈老板将油灯凑近燕郎的脸,愠怒而不屑地嚷起来,来往商客都到妓寮去嫖女人,你怎么敢调戏玉锁?她是我女儿,她刚满八岁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从哪儿过来的下流杂种?我没碰过她。燕郎低下头望着熟睡的小女孩,他说,我不是下流杂种;我只是喜欢她,现在她睡得正甜,求求你们别大吵大嚷地吓着她。你还怕吵?对,你是怕吵。客栈老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扒开了燕郎试图遮挡油灯灯苗的那只手,逼视着燕郎。然后我听见客栈老板切入了另外一个话题,这件丑事你自己思忖着办吧,他说,是想对簿公堂呢还是私下了结?我没碰过她,我真的没有碰过她。我只是抱着她看她睡觉。燕郎嗫嚅道。这些骗人的鬼话留到公堂上说吧。你要我马上叫客人们来看你的下流把戏吗?客栈老板说着猛地把小女孩身上的薄毡抽去,暴露在油灯下的是玉锁光裸的瘦小的身体。玉锁终于惊醒过来,她从燕郎的腿部滚到睡铺上,伴随着一声受惊的恐惧的尖叫,我不要你们,我要燕郎叔叔。我看见燕郎向小女孩伸出的双手停留在空中,而后颓然垂落。他开始用一种悲愤的目光向我求援,我相信燕郎也许真的做出了什么言语不清的事,因为我想起曾有一些得势阉竖私蓄婢
妾的奇闻,一切就不足为怪了。
你们想要多少钱?我问那个满脸狡诈的客栈老板。假如你们到清溪的妓寮里买一个雏儿**,那要花上十两银子。客栈老板的语气变得温和而猥亵起来,他向一旁不停诅咒的老板娘耳语好久,最后终于定下这场要挟的价格,看在你们是熟客的面子上,给九两银子吧,他说,花九两银子买我女儿的节操,够便宜的了。
是够便宜的。我看了看燕郎,燕郎羞惭地低着头。我的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个邪恶而不失温情的念头,于是我又问客栈老板,假如我把你女儿都买下来,让她跟我们走,你又要多少钱呢?恐怕客官买不起。客栈老板愣了一下,然后佯笑着竖起他的五指,他说,要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我把她从小养大不容易,卖五十两银子便宜你们了。
好吧。我会凑满五十两银子的。我说完就上前抱起了玉锁,我擦干了小女孩脸上的泪痕,然后把她交给燕郎。抱着她吧。我对燕郎说,她是我们新杂耍班的人了,从今往后,你教她踏滚木,我会教她走索,这个可怜的孩子将要走上正途了。为了筹集五十两银子,我与燕郎星夜急驰二百里赶到天州南王昭佑的宫邸。昭佑对我的突然驾临既意外又惶恐,他是个胆小如鼠深居简出的藩王,终日沉溺于万年历和星相云图之中。即使是如此隐秘的会晤,他仍然让两名莫测高深的星相家陪伴左右,最后当他弄清我的意图后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五十两银子,我以为你在卧薪尝胆图谋复辟呢。他们告诉我天狼星和白虎星即将相撞,一个火球将要坠到天州地界,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吧,他们告诉我你是一个沦为庶民的燮王,你的身上火焰未熄,你就是那个坠落的火球。所以请你拿上钱就离开天州去别处吧,请你们灾难带往别处吧。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们默默无语。对于南王昭佑的一番星运之说我们都半信半疑,但有一种现实是毋容置疑的,在天州的南王宫邸里,我已从一个显赫的帝王沦为一颗可怕的灾星,我在坠落和燃烧,给劫难的燮国土地带来新的劫难。我逃避了世界但世界却无法逃避我,假如这是真的,那我将为此抱恨终生了。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马背上新驮了乞来之银,我没有羞耻的感觉,也不再为我的乞银之旅嗟叹。在南部广袤的田野里,禾谷已被农人收割一空,放眼望去天穹下苍凉而坦荡,我看见无数发黑的被雨水泡黑的干草垛,看见几个牧童赶着牛爬上野冢孤坟,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人在世上注定是一场艰辛的旅行,就像牧童在荒地和坟冢里放牧,只是为了寻找一块隐蔽的不为人知的草地。
从天州回返清溪的途中我第一次懂得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坠落还是在上升,但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周身的火,它们在薄衣和风尘之间隐隐燃烧,在我疲惫的四肢和宁静的心灵之间灼灼燃烧。
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骑在一条小灰驴上离开了客栈。那天她穿了紫茄色的新衣和大红的新鞋,嘴里咯嘣咯嘣地咬着一块米粑。被卖出的小女孩玉锁脸若春桃,一路上兴高采烈欢声笑语,有人认出那是茅家客栈里的小女孩,他们问,玉锁你要去哪儿呀?玉锁骄傲地昂起头说,去京城,去京城踏滚木。那是腊八节前的某一天,天气很奇怪地睛和而温暖,我们提前走上了搭班卖艺的道路,一共三个人,我、燕郎和八岁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们后来将京城选定为流浪的终点,完全为了满足小女孩玉锁的夙愿。三个人骑着一大一小两条驴子,带着一条棕绳两块滚木离开清溪县向中部而去,那就是后来名闻天下的走索王杂耍班的雏型。
走索王杂耍班的第一次当庭献艺是在香县街头,献艺获得了意外的成功。我记得当我在高空悬索上猿步轻跳时,天空中飘来一朵神奇的红云,它似乎就在我的头顶上款款巡游,守护着一个帝王出身的杂耍艺人。聚集在街头观望的人群爆发出缕缕不绝的喝彩声,有人怀着恩赐和感激兼有的心情向钱钵里掷来铜币。有人站在木楼上向我高声大叫,走啊,跳啊,翻一个筋斗,再翻一个筋斗!
在充满纵欲和铜臭空气的香县街头,我把我的一生彻底分割成两个部分,作为帝王的那个部分已经化为落叶在大燮宫宫墙下悄然腐烂,而作为一代绝世艺人的我却在九尺悬索上横空出世。我站在悬索上听见了什么?我听见北风的啜泣和欢呼,听见我从前的子民在下面狂喜地叫喊,走索王,走啊,跳啊,翻筋斗啊。于是我真的走起来,跳起来,翻滚起来,驻足悬索时却纹丝不动。我站在悬索上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我真实的影子被香县夕阳急速放大,看见一只美丽的白鸟从我的灵魂深处起飞,自由而傲慢地掠过世人的头顶和苍茫的天空。我是走索王。我是鸟。
香县是一块不知忧虑的乐土,即使是这一年战乱不断天灾人祸的冬天,香县的人们仍然在纸醉金迷中寻欢作乐,我曾看见一个醉汉在青楼区疯狂追逐每一个过路的女子,几个富家子弟围住一条狗,在狗的肛门里塞进一颗长捻纸炮,当纸炮炸响时那条狗就变成了一条疯狗,它在街市上狂奔狂吠,使路人仓皇躲闪到路边。我不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要把一条好狗改造成一条疯狗,我不理解那些人寻欢作乐的方式。凤桥楼前依然车马不绝,我多次在楼前仰望楼窗里的灯火人影,听见花楼上的笙萧和陌生女子的莺声浪语,听见嫖客们粗野**的笑声。蕙妃已经从这家妓馆中离去,楼前灯笼上的品州白九娘的芳名已被抹去,新换的灯笼是塌州李姑娘和祁县张姑娘的。我在妓楼前徘徊的时候,一个跑堂出来摘走了其中一盏灯笼,他朝我瞟视着说,李姑娘有客了,张姑娘正闲着呢,公子想上楼会会张姑娘吗?
我不是公子,我是走索王。我说。
卖艺的?跑堂注意了我的服饰,然后他嘻地一笑,卖艺的也行呀,只要有钱。如今这世道花钱买笑是最合算的事情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绳索上摔下来,摔死了想玩也玩不成了。我是走索王,永远不会从绳索上摔死的。我拦住了跑堂,向他询问蕙妃的去向,我对他说,你告诉我九姑娘去哪儿了,我一样会给你赏钱的。九姑娘去京城卖大钱了。都说九姑娘的皮肉生意做得与众不同,你知道吗她那一套是得了宫廷秘传的,是伺候皇上的。她跟老鸨分赃不匀,一气之下就跑掉啦。跑堂凑过来向我耳语着,突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盯着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老是在这里转悠就是要找九姑娘?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于是信口说道,我是他男人。跑堂的表情变得惊愕而好奇,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可笑的嘶嘶的声音,手中的灯笼砰然落地,我的娘,跑堂突然大叫,你就是废王端白?你到凤娇楼来找废妃白九娘来啦?跑堂狂喜地抓住我的衣袖往楼门里跑,边跑边说,上楼上喝茶,不要一文钱,谁让我第一个看见你的天容龙颜呢。我的半边衣袖就是这时候被拽断的,跑堂的发现使我感到慌乱和恐惧,我挣脱了那只粗暴而热情的手向街上跑去,听见那个机敏过人的男子在凤娇楼前向我高喊,燮王回来,我会替你找到九姑娘,不要一文钱。我向他挥舞着剩余的半边衣袖,用同样高亢激越的声音回答他,不,不要找她,让她去吧,永远不要找她了。那真的是我内心的声音。我的美貌而命运多蹇的蕙妃,她已经化成了另外一只自由的白鸟。从此我们在同样的天空下飞翔,聚散离合也只是匆匆挥手,一切都印证了各自对鸟类的膜拜和梦想。殊途同归。走索王杂耍班子的内幕是被凤娇楼的跑堂揭破的,这个消息轰动了香县城。第二天我们栖身的董家祠堂被市民们所包围,县府的小官吏们穿戴整齐列队在祠堂大门的两侧静候我们出门,其中包括香县的知县杜必成。
小女孩玉锁被外面的人群和嘈杂声吓坏了,她躲在里面不肯出来,燕郎只好把她抱在怀里。那天我睡眼惺忪地面对跪伏在地的人群,听见有人向我高呼万岁,我一时竟无所适从。年逾六旬的杜知县就跪在我的脚下,他的表情混杂着羞愧、好奇和一丝恐惧。请宽恕本县官吏有眼无珠,不识燮王龙仪紫气。杜知县在石板上磕首道,请燮王上驾光莅寒舍吧。我不是燮王,难道你不知道我早被贬为庶民?燮王如今虽遭贬难,却依然是堂堂帝王之身,在此停留是本县的造化,民众奔走相告蜂拥前来,小吏惟恐燮王的安全有患,所以恳请燮王上驾离开祠堂,到寒舍暂且躲避百姓的骚扰。大可不必。我沉吟良久后拒绝了杜知县的邀请,我说,现在我只是一个走索艺人,有谁会来谋害一个走索艺人呢?我不怕众人围观,对于卖艺人观者越多越好,这么多的香县百姓给我捧场,我相信我的走索会做出绝活来的。这天走索王杂耍班的表演若有神助,观者像蚁群密布在街头空地周围。燕郎和小女孩玉锁的踏滚木已经博得了阵阵喝彩,而我在悬索上做的鹤立亮相激起一片雷鸣暴雨般的欢呼声,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哭和狂叫,燮王,燮王,走索王,走索王。我知道我作为一个走索艺人已经得到了认可,如此神奇,如此感人。我还听见了另一种若有若无的回声,它来自那只灰雀不知疲倦的喉舌,那只灰雀从凤娇楼的屋檐上向我飞来,洒下一路熟悉的超越人声的哀鸣:
亡亡亡。
从香县街头开始,我的走索王杂耍班名声大噪,风靡一时。后来的《燮宫秘史》记载了走索王杂耍班的绝伎和献艺时万人空巷的场面。著书人东阳笑笑生认为走索王杂耍班的成功是一种偶然和意外,“燮历晚期国衰人怨,万业萧条,乐伎梨园中惟走索王杂耍班一枝独秀,并非此班怀有天响绝伎,皆因走索王身为前代废君,趋合了百姓看戏莫如看人的心理。一代君王竟至沦为卖艺伎人,谁人不想亲睹古往今来的奇人罕事?”《燮宫秘史》对此的判断也许是准确的,但是我相信没有人能够知道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没有人能够读懂我后半生的所有故事,不管是东阳笑笑生还是别的什么无聊文人。到了次年春季,杂耍戏班已经扩大成一个拥有十八名艺人二十种行伎的大班子,这在燮国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杂耍班所经之处留下了一种世纪末的狂欢气氛,男女老幼争相赶场,前来验证我摇身一变成为走索王的奇闻。我知道他们的欢呼雀跃是因为我给他们垂死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欢乐,给天灾人祸阴云密布的燮国城乡带来了一息生气,但我无法承受人们对一个废贬君王的顶礼膜拜,面对人们欢呼燮王的狂潮,我不无辛酸地想到黑豹龙冠的骗局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睛,曾经头戴龙冠的人如今已经逃离了那口古老的陷阱,而宫墙外的芸芸百姓却依然被黑豹龙冠欺骗着。作为一个参与了大骗局设置的人物,我挽救了自己,却永远无法为那些纯朴而愚钝的人群指点迷津。
流徙卖艺的路似乎已接近终点,小女孩玉锁即将抵达她朝思暮想的京城。进京之前我们在酉州搭台献艺三天,似乎有意无意地推迟了重返京城的行期。小女孩玉锁那几天像一只陀螺绕着我旋转,向我打听有关京城和大燮宫的种种事物,我竟然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到了那里你什么都知道了。小女孩怏怏走到燕郎那里,我看见燕郎默默地把小女孩抱到膝上,他的目光里饱含着忧愁之色。
为什么你们不高兴?你们害怕进京城吗?玉锁说。害怕。燕郎说。害怕什么?害怕京城里的人不看我们卖艺吗?不。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燕郎一语道破我心中的疑惧。随着重返京城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在酉州城的大客栈里辗转难眠。我想像着我在旧日的臣相官吏皇亲国戚面前的那场走索表演,想像永恒的仇敌端文是否真的已经将我遣忘。假如我在大燮宫后面的草地上搭台走索,是否会有一枝毒箭从大燮宫的角楼上向我射来,最终了结我数典忘祖离奇古怪的一生?不容讳言,我真的害怕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但我深知走索王杂耍班必须最终抵达京城,那是一场仪式的终极之地。
第四天早晨走索王杂耍班拔栅撤营,十八名艺人带着所有杂耍器具乘坐三辆马车离开酉州北上。那是个薄雾弥漫的早晨,燮国中部的田野充满着柔和的草色和新耕黑土的清香,锄地的农人在路边看见了这群后来悉数失踪的艺人。你们要去哪里?农人们说,北方在打仗,你们去哪里?去京城卖艺。小女孩玉锁在车上响亮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