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月,宁村已经欣欣向荣。
村南有公塾,日日都有小儿诵书声,每日清晨,男男女女伴着孩童读书声背着农具到田地中劳作,村中的卤味也卖的红红火火,如今已经不只是在江陵城买了,她们开拓了新市场,冯娘子带着几个人守在码头,将卤味卖给过往的货船。
江陵是水道运输要塞之地,来往的商船无数,商人富贵,多愿意花些小钱买点卤味犒劳五脏庙。
李长安又带着王缙去了另一村子,此村名为山前村,依山傍水,比起宁村还要大一些,共有九十六户人家,四百二十七人。
山前村的百姓也曾受过李长安的恩惠,李长安在上岁就已经将曲辕犁推行到了整个漳县,山前村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山前村就挨着宁村,宁村这半年来的变化他们是看的清清楚楚,说不眼红是不可能的,如今李长安这个小财神来自自己村子,他们欢迎还来不及呢。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李长安一开始的想法是让山前村种植甘蔗,她可以出资在这一片地方建一个制糖作坊,作为上下游产品的中间链接,让几个适宜种甘蔗的村子种制糖作物,而后制糖作坊收购甘蔗,雇佣本地的百姓制糖,再将制作出的糖卖给宁村和其他几个未来也会使用大量糖制作货物的村子。
实现种甘蔗——制糖——买糖——制作糖类衍生货物产业链,将漳县发展成一个小型糖类产业区,提高全县百姓的生活水平。
找适合种植甘蔗的田地颇为顺利,山前村的许多户人家都和宁村有亲戚关系,或多或少都知道李长安的本事,他们大部分人都愿意拿出一小部分田地来种植甘蔗。
总归也就一家拿出一两亩地来种甘蔗先试试水,若是不成,其他几十亩地也能供得上一家人吃喝。若是成了,明年再多拿几亩地来种甘蔗就是了。
只是在勘测田地是李长安还发现了意外之喜,山前村的田地中有一部分居然不是旱地而是水田,其中要种植的庄稼就是水稻。
此时最普遍的农作物还是小麦,水稻虽然已经在江南道广泛种植了,可在江南道之北还是不多见的。
不过漳县还真的挺适合种水稻。
李长安带着王缙骑马将整个漳县转了一圈后得出这个结论。
漳县内有一条长江的小支流,这条小支流又分出了数道更小的小河和小溪,在漳县的土地上,仿佛一张网状血管,为漳县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水流。
她又去找孟浩然要了县衙库房的钥匙,带着王缙将漳县二十年内的天灾记录都翻了一遍,漳县这么多条小河,居然二十年都没发生过淹没田地的灾害,最严重的一次也就是十三年前这一段长江泛滥,连带着漳县内这条小支流水位都抬高了半米,算不上什么大灾。
而后的几日,李长安带着王缙,连着孟浩然都一并拉了过来,一手拿着县衙登记的田地薄册,一手牵着马,一点点走遍了漳县下属十七个村子和漳县郊外,查看田地情况。
漳县是下县,人口不满两千户,荆州这个上州里面一共就三个下县,漳县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一个挨着江陵城的下县。按理说,漳县地理位置不错,不应当只是一个下县。
如今李长安找到了漳县人口为何这么少的原因——漳县内的田地少,能养活的人口自然也就少。
小麦不喜潮湿,漳县内河流太多,河勾着溪,溪连着潭,河边十几里内的土地都不适合种小麦。
“不过倒是很适合种水稻。”李长安目光看向孟浩然,疑惑问,“这么适合开辟水田,难道前面那么多任县令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垦水田吗?”
开垦荒地,这是政绩啊。
孟浩然想了想:“许是他们都不知道漳县适合开垦水田吧。”
李长安一开始还不知道孟浩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两天后她就知道了。
本来李长安是来找孟浩然商量召集人手开垦水田一事,她去问过裴素,荆州气候适合种中稻,也就是四月底种水稻,如今三月初,若是紧赶一些两个月也能开垦出不少亩水稻,还能赶上今年种植。
可一踏入县衙,一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就匆匆在她身边穿过往后衙方向去了,看方向应当也是去寻孟浩然。
李长安确定他在路过自己的时候瞪了她一眼。
来者不善啊。
李长安慢吞吞放慢了脚步,她脑子转了一下就猜到了此人的身份,身材魁梧,穿着官服,对她态度肉眼可见不友好,应当就是那个和孟浩然不对付的漳县本地豪强王县尉了。
王县尉的确是得到了手底下的小吏报信,知道李长安来见孟浩然才匆忙赶过来的。
自从这个姓孟的新县令来了以后,王县尉就没遇到过好事。
先前那么多县令,哪个不是被他糊弄的服服帖帖,任期一满就乖乖滚蛋的,结果这个姓孟的,生了一张老实的脸,却包藏祸心,先是任由他手下那个小娘皮到处兴风作浪,如今竟然还开始对起田地册子来了。
他们王家已经在漳县祖祖辈辈传了二百年了,早在还没有大唐的时候,他们王家就在漳县住着了。这个姓孟的敢对他王家指手画脚……若是他不给这个孟县令一点颜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流水的县令铁打的王家!
王县尉有意当着李长安的面给孟浩然难堪,让这两个人知道谁才是漳县说了算的那个人。
王县尉找到孟浩然的时候,孟浩然正在后院钓鱼,头上顶着一顶竹编的竹帽,手中拿着鱼竿,身侧放着一碗蚯蚓。
这个池子是先前不知道哪一任县令挖的,池水直接穿过县衙,和县衙二里外的那条小溪连通,是一渠难得的活水,里面的鱼也都是河鱼。
孟浩然喜欢在此垂钓,甚至还专门作了两首诗表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情。
“孟县令。”王县尉看着孟浩然无所事事的模样心中得意极了。
纵然你是县令,可还不是被我架空的一干二净,手里一点权力都没有
,天天只能在此钓鱼。
池中原本正在游荡的鱼群似乎察觉到了有外人来,一甩尾巴,眨眼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孟浩然听到王县尉的声音之后轻叹了一口气,认命收回了钓竿。
他打了许久的窝才勾来的这几尾鱼被惊走了,今日是钓不成鱼了。
王县尉看到孟浩然唉声叹气的模样心里更加得意,他认为孟浩然是怕了自己才会一见到他就闷闷不乐。
“王县尉寻某有何事?”孟浩然收起鱼竿,站起身询问王县尉。
毕竟王县尉平日真的很少专门来寻他,多数时候他都见不到王县尉的人影,包括升堂的时候。
“某来问孟县令要一物。”王县尉手负在身后,神情倨傲,面对自己的上官一点尊敬都没有。
孟浩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后空气就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王县尉瞪着孟浩然,他已经准备好孟浩然开口询问他就借着话头狠狠威胁一番孟浩然,羞辱他,可这家伙怎么不开口往下问?这让他准备好的说辞都说不出来。
孟浩然也在纳闷,这家伙想要问他要东西怎么也不开口说要什么东西呢?
难道觉得自己会读心,不用他说出口就知道他要什么东西吗?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久到在远处光明正大看这边情况的李长安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的时候,王县尉终于先坚持不住了。
“司库的钥匙可在县令手中?某知道按照规矩应当县令保管钥匙,只是某正在追查一桩案子,需要翻看往年卷宗,是故某欲向县令讨要司库钥匙,暂时保管一阵,却不知县令愿意否?”
王县尉的目的就是光明正大向孟浩然要司库的钥匙,他知道这段时间孟浩然从司库中拿了不少往年的卷宗查看,这让王县尉很不高兴,所以他打算拿着追查案子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向孟浩然讨要钥匙。
孟浩然要是不给他,那就是身为上官却阻挠下官查案,若是给他,那就孟浩然自己就没办法再去库房查看卷宗了。
就在王县尉嘴角扬起一抹得逞笑容之前,孟浩然动了。
孟浩然从腰间挂着的绸袋中掏出一串钥匙,从上面取了一把给王县尉,“你若是需要用它,早些来找我就是了。多亏长安提醒我这司库钥匙只有一把若是丢了麻烦就大了,所以我前几日专门找锁匠又多配了几把钥匙,如今正好给你一把。”
王县尉目光看去,见孟浩然手上拿着的那一大串钥匙中至少还有三把和自己手中这把库房钥匙一模一样的钥匙。
他眼前一黑,看着孟浩然依然是那副平静表情,仿佛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个跳梁小丑一般,王县尉怒了。
他觉得孟浩然是故意给他难堪,王县尉狠狠瞪了孟浩然一眼,转身便走。
今日还只是个开始,他要让这个姓孟的知道,到底谁才是漳县的主人!
留下孟浩然一人不明所以的看着王县尉怒气冲冲的背影。
“孟县令可是
将他气得不轻。”李长安看完了热闹,这才走到了孟浩然身边。
她对王县尉充满了同情。
有时候不是故意才是最气人的,孟浩然根本就看不懂王县尉的刁难,王县尉刁难孟浩然,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除了自己气个半死,根本不会让孟浩然觉得难受。
孟浩然摸摸头,不明所以:“他来找我要钥匙,我给他了,他为何还要生气?”
“管他呢,咱们还是先商量一下开垦水田之事吧。”李长安拍拍孟浩然的手,引开了话题。
李长安计划先在漳县内开垦五百亩水田,抽调五百人,一百只牛,用一个月时间应当能开垦出五百亩水田,剩下的一个月,则需要给新地肥土,到了四月末五月初,正好种第一茬水稻。
这茬水稻种出来的种子当作种粮,等到小麦收获了以后再趁着秋冬召集更多人手开垦荒地,第二年扩大种植。
第一年的稻种可以由官府统一到江南道购买,第二年的种粮就可以自足了。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怎么抽调出这五百人手,漳县是下县,整个县一共才一千三百余户人家,六千余人口,去掉老幼就只剩下五千不到的青壮男女了。
往年这些人口正好能种完他们自家的田地,还要日日不停才能干完农活。
如今要抽出十分之一的青壮年开垦新地,剩下的人就不一定能干完家中的农活了。
孟浩然答应了下令抽调人手,派人去江南道买种粮和将库中农具拿出来借给百姓。
而后李长安就直奔裴素别业。
裴素似乎对李长安的到来毫不意外,李长安找到裴素的时候,裴素正在和几个工匠凑在一起商量事情,见到李长安,裴素伸手示意她过来。
被围在几人中间的是一个微型水车,高度只有一米露头,旁边用马槽盛了一槽水,正在模拟水车运水。
裴素让几个工匠先离开,然后走到李长安身侧,指着水车道:“水转筒车,出现于宋末,利用水力运水,大大减少人力消耗,是灌溉工具方面的重大突破。”
而后裴素抬起眼看着李长安,慢吞吞道:“是我这几个月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李长安激动地一把抱住裴素的腰:“裴老师当真是神农再世,鲁班再生。”
这么长时间只有裴素一个人老老实实的在搞科研!
李长安搂着裴素僵硬的腰,感到了十足的安心。
三四月是小麦生长的起身期和拔节期,在这期间的农活主要就是浇灌和除草,如今有了水转筒车,就不用百姓在一桶桶的从河里提水灌溉了,大大节省了人力,就能抽调出人去开垦荒地了!
裴素低头看着嘴都笑裂了的李长安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宠溺。
然后又掏出来了一沓写满了字的纸。
“这是另一部分研究成果。”裴素轻飘飘道。
“漳县很适合开垦水田。”
李长安笑的嘴都合不住,接过纸一看,第一页上俨
然写着几个大字。
《耕—耙—耖的水田精耕细作农业耕作技术体系概论及详解》
嘶~
李长安低头看着这厚达数百页的论文,又抬头望望一脸风清云淡的裴素。
农科院大佬恐怖如斯!
“还有一件事。”裴素交出了科研成果之后理直气壮??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今年该给我的项目组拨款了。”
农学也是很花钱的,裴素还打算多组建几支队伍去大唐各地以及周边几个国家寻找不同的植株样本,这些都是很烧钱的。
“拨拨拨!我有的是钱!”李长安豪气干云。
投资虽然多一点,但是这个见效快,哪个老板能不喜欢这么省心的科研人员!
万事俱备,李长安就开始找工匠建造水转筒车,先紧着那几个要开辟水田的村子建造,尽快腾出人手来开辟荒地。
如果不是中途出了一点意外……
“娘子,山前村和周村里面的水车被人给趁夜砸了!”宁成满脸着急找到李长安。
宁成磕磕巴巴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李长安,李长安听完之后脸黑了下来。
她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是谁在其中作梗。
“王县尉。”李长安眯了眯眼。
这两个村子距离甚远,中间隔了三个村子,两件事情却如出一辙,显然背后是有同一个人指使。
在漳县内,能同时指使动十几人砸隔了很远的两个村子内水车人就那么寥寥几个。
其中有动机的就王县尉一个。
“你去问一问山前村和周村中是不是有人欠了赌债或者在县上赌坊干活。”李长安冷笑一声。
漳县上唯一一个小赌坊就是王家开的。
这是大唐版地方黑、恶势力啊。
这事不难打听,一个村子就那么大,谁家有点事情用不了三天就能传遍整个村子。尤其是哪家有泼皮无赖和赌徒,这样的人家是附近几个村都知道要避开嫁女的人家,就更好打听了。
果然就像李长安说的一样,两个村子里都有人给赌坊当追债人,说好听点是追债人,实际上就是给赌坊当狗腿子的破皮无赖。
“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宁成显然有些慌张。
宁成是一个十分遵纪守法的良民,他家中最小就教他识字,宁成对这些破皮无赖的态度一向都是抱着厌恶和畏惧的。
“王家可了不得,据说他家开了赌坊,手底下养着二十多号人哩,但凡在赌坊欠了债的人,只要是敢不还债的,都会被他们找上门活生生打残废……”
李长安白了宁成一眼:“现在你在宁村混得如何?”
宁成挠了挠头:“托娘子的福,某在宁村还有些威信。”
“宁村有三百多号人,你怕他二十几个无赖做什么?”李长安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
“让工匠再给山前村和周村安一架水车,然后你找三十个好手,拿着棍棒,这两夜就在水车边找个树林藏着,发现可疑之人,先把腿打断。”
“至于那个王县尉,他当不了多久县尉了。”李长安冷笑。
王县尉挡的不只是她的路,更是漳县百姓的路,她做的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为了漳县的百姓能吃饱饭穿暖衣,那个姓王的既然要为一己恩怨而阻挡她的路,那就去死吧。
李长安第二日就找到了孟浩然。
“还要劳烦孟县令放出风声,就说我们前段时间拿着田地册子在县中四处乱转是为了清算隐田。”
李长安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