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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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朱友谦灭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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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谦灭门案】

政治斗争是冷酷无情的,是伴随着血雨腥风的,而它的残酷性更体现在以点带面,拔出萝卜带出泥。所谓斩草除根,动辄满门抄斩,与之亲密者亦难逃牵连。往往是一人惹祸,就要搭上成百上千条性命。

灭蜀后,后唐的宦官们开启了疯狂的“砸锅”模式,扩大打击目标,完成整治清洗,使宦官势力重新掌握主动权。

郭崇韬死后,宦官们立刻锁定了下一个目标——河中朱友谦。

朱友谦,原名朱简,许州人士,父祖两代均为忠武军下级军官,黄巢之乱时,朱简在渑池服役,业余时间则在石壕附近拦路抢劫。后来也算是改邪归正吧,在陕州节度使王珙帐下听用,累功升至下级军官。

王珙即王重盈之子、王重荣之侄,王家父兄子侄的性格脾气一脉相承,刻薄寡恩、残暴不仁,特别是王珙,前文已经有过介绍。王重盈死后,王珙与王珂争夺河中,即“河中遗产争夺案”,王珙屡败,士气低落,军心动摇,部将李璠发动兵变,诛杀王珙,向汴州朱温纳款归降,随后朱简发动二次兵变,驱逐李璠,控制陕州后,亦向朱温纳款归降,被朱温表奏为陕州节度使。

河中、陕州地区是汴州与长安之间的重要走廊,因而受到了朱温的高度重视,因此对朱简极力拉拢,在随后的“凤翔之围”中,朱简以同姓为由,高攀朱温为同宗长辈,朱温遂欣然将他认作养子,编入宗籍,并改名为朱友谦。两厢情愿,各取所需。

朱温称帝后,封其为冀王,仍旧宠遇无比。朱温遇弑后,朱友珪征召他进京朝觐,朱友谦恐惧不安,婉言谢绝,朱友珪于是发兵征讨,朱友谦愤而投降河东。

朱友贞登基后,好言相慰,朱友谦遂绝晋归梁。

后来,朱友谦擅自吞并同州匡国军,并表奏其子朱令德为同州节度使,被朱友贞驳回,一怒之下,再次叛梁入晋。李存勖封他为西平王。

朱友谦携河中之地降晋,使河东集团对后梁形成了钳形攻势,正是因为朱友谦在西北地区的牵制,才使得李存勖放心大胆地把主力部队调到东部,继而再河北、山东战场大败后梁。没有朱友谦的归附,李存勖的灭梁大业要推迟好多年。

所以在后梁灭亡后,朱友谦来洛阳朝觐,李存勖就亲自为他倒酒、敬酒道:“成吾大业者,公之力也!”此后,赐朱友谦守太师、尚书令,食邑至一万八千户,几乎双王标准;更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还收做养子,赐名李继麟,编入宗籍。

在后梁,他是太祖朱温的干儿子,在后唐,是庄宗李存勖的干儿子。干儿子也分三六九等,有一些只是收做养子,但不入宗籍,而“朱友谦”、“李继麟”全是入宗籍的,两朝御儿干殿下,顶级干儿子。

截止到伐蜀战争时,他的儿子朱令德为遂州节度使、朱令锡为许州节度使,一门三节度,诸子官居刺史者六七人,身为将校者亦有五六人,恩宠之盛,无人可比。

降将出身,有着反复无常的黑暗过往,如今又身居重镇,享受最高规格待遇……不用说,肯定是宦官、戏子等眼中的肥肉。贪得无厌的宦官戏子们对朱友谦进行无休止的索贿,以至于朱友谦供不应求。而一旦无法及时满足宦官戏子们的胃口,就会招来威胁恐吓。

宦官戏子们已经不再是索贿了,而是赤裸裸地敲诈勒索,凡后唐之臣皆无幸免。

朱友谦实在无法填补他们无底洞一样的胃口,既然早晚都要得罪,干脆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一分钱也不给了。于是朱友谦把心一横,“河中土地贫瘠,百姓困苦潦倒,恕不孝敬!”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宦官们怒了,这简直是在挑战宦官势力的底线!这种敢公然破坏规矩的人必须得到严惩,杀一儆百!于是宦官、戏子们开始进献谗言,诋毁朱友谦。

伐蜀大军从洛阳向西出发,沿途先要经过河中地区,再从凤翔折而南下。朱友谦让自己的儿子朱令德率领本部兵马,跟随王师入蜀作战。这当然令李存勖很高兴。谁曾想到,这竟然会成为宦官戏子们诬告朱友谦的一大罪状。

他们编造谣言,对李存勖说道:“王师在洛阳集结时,朱友谦以为朝廷是要用假途灭虢之计来图他的河中,所以才赶紧起兵自卫,做好了抗旨据命的准备,后来才顺水推舟,让部队随王师出征的。可见他对朝廷还是心怀警惕的,是颗定时炸弹,倘若朝廷有难,必然生变,最好现在就消除这个隐患。”

郭崇韬被杀后,宦官们更是把朱友谦跟郭崇韬拴对儿,进谗言说郭崇韬与朱友谦秘密勾结,郭崇韬之所以敢在蜀地飞扬跋扈、生不臣之心,就因为有河中朱友谦的庇护,帮他阻隔王师。

消息传到朱友谦的耳朵里,朱友谦大为恐惧,便打算奔赴京师,亲自向李存勖解释清楚。他的幕僚竭力劝阻,说京师凶险呐,里面面部宦官势力的爪牙,您这是自投罗网,再说了,您为帝国立有大功,些许谗言,何足介意,身正不怕影子斜,谣言止于智者,过不了几天,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您可千万别轻易去京师!

朱友谦不以为然,说我的功劳大?那郭崇韬的功劳数倍于我,连他都死于宦官之口,我还能逃脱?我只能尽快的面见圣上,当面锣、对面鼓,亲自给他解释清楚,才能免祸。

在朱友谦看来,李存勖一直对他厚加礼遇,极力安抚,只要他能自证清白,李存勖一定会诛杀进献谗言者,以安抚其心。

于是,同光四年(926)正月初六,朱友谦来到洛阳朝觐。

李存勖果然热情款待了朱友谦,好言安抚,表示自己对他非常信任,绝不可能听信谗言,请他务必把心烂在肚子里。每日宴饮轰趴,不在话下。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可变故就在半个月之内。

朝廷诛杀郭崇韬父子事件,登上后唐新年热搜,天下之人无不冤之,从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无不震惊,议论纷纷。李存勖要掌握舆论民情,于是派出亲信暗中侦查人们的言论,他的亲信自然就是宦官喽。

很快,宦官们传回重要情报:鄜州保大军节度使李存乂是郭崇韬同党!

李存乂是李存勖的同父异母弟,同时还是郭崇韬的女婿。

当时有个叫杨千郎的“大师”,自称通墨子之术,会驱神役鬼等法术,名噪一时。李存勖在见证了几次奇迹之后,对杨千郎的法术深信不疑,赏赐颇丰。杨千郎与妻子出入皇宫而不受限制,宠极一时,很多需要活动关系、疏通关节的,也纷纷选择行贿杨氏夫妇。而李存乂与李存渥等经常在杨千郎家中,与其妻多人运动(朋淫于其家)。

李存乂既是郭崇韬的女婿,由于宦官们的竞争对手杨千郎关系密切,正宜借“砸锅”行动一网打尽。

于是,宦官奏报,说某年某月某日,李存乂到杨千郎家中饮酒,喝醉了之后,嚎啕大哭,说郭崇韬死得冤,还跟手下众将领振臂大呼,扬言要为郭崇韬报仇……

正月二十三日,李存勖下令逮捕李存乂,软禁在家里,不准出门,但很快就下令将其斩首。杨千郎也一并被杀。

宦官们一石二鸟,既铲除了郭崇韬同党,又消灭了受贿行业的同行竞争者。

连自己的亲弟弟也要猜忌、诛杀,还有谁是李存勖不会猜忌的?

戏子景进趁机对朱友谦进行神补刀,奏报李存勖,说河中地区的眼线传回最新重要情报:朱友谦确实与郭崇韬密谋叛乱,郭崇韬死后,朱友谦又联合李存乂谋反。

宦官们也异口同声地劝李存勖铲除隐患。亲弟弟李存乂都能杀,非我族类的朱友谦为何值得信任?

李存勖彻底丧失了理智,就在诛杀李存乂的当天,李存勖下诏调朱友谦当滑州义成军节度使,当天晚上就派亲信朱守殷率军将朱友谦杀害。

仅杀朱友谦是不够的。李存勖调兵遣将,多地、多路同时动手,杀朱友谦满门:夏鲁奇奉命从洛阳出发,去河中府屠杀朱友谦全族;王思同奉命从郑州出发到许州,诛杀许州忠武军节度使朱令锡;宦官史彦琼从魏州出发到澶州,诛杀澶州刺史朱建徽;在蜀地的李继岌则奉命诛杀遂州武信军节度使朱令德。朱令德、朱令锡、朱建徽,皆朱友谦之子。

夏鲁奇奉命率军包围了河中府朱友谦的官邸,朱友谦的妻子张氏率领全家男女老幼二百余口迎接,张氏对夏鲁奇说道:“朱家人犯了罪,理应处死。我只希望将军不要牵连无辜之人。”她所说的无辜之人,就是家里的仆人。

张氏从中挑选出婢女、奴仆一百人,请求夏鲁奇不要滥杀无辜,而率领自家一百余口慷慨赴死。夏鲁奇含泪答应。

临行前,张氏拿出来丹书铁券、免死金牌,给夏鲁奇过目,“这是皇上前年给我老公的赏赐,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麻烦您帮我解释解释。”

多会说话。

夏鲁奇虎目含泪,满面含羞带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谁不知道朱友谦冤枉?谁不知道郭崇韬冤枉?不是我夏鲁奇跟你朱家过不去,是皇上要杀……哎!这么龌龊肮脏的活儿,怎么就让我夏鲁奇来做呢?

朱友谦曾经的下属,史武等七人,如今均为刺史,也遭灭族之祸。宦官们就是要让朱友谦“同党”一网打尽,连根拔。

朱友谦的故事散见于前文,我在此将其梳纳罗列,就比较震撼了,就可以充分理解史籍对他“向背为谋,二三其德”的评价了,盖棺定论是“亦匪纯臣”,可以说是个相当低的评价了,完全是“三姓家奴”的翻版。

虽然他劣迹斑斑,却仍旧在后世被抬到一个较高的位置,几乎要把他洗白成一个忠君爱国之模范带头人,把他打造成一个悲情英雄。

道理很简单。是谁把他捧上天的?答曰后唐明宗——李嗣源,李存勖皇帝宝座的接班人,接班过程是兵变。

李嗣源通过兵变夺权上位,否定李存勖是政治需要,如同李存勖妖魔化后梁一样。为了彰显李存勖时代的黑暗,就必须强调朱友谦等人的冤。李嗣源登基后,先宣布为朱友谦等昭雪平反、恢复名誉,然后把他塑造成一个忠于后唐、忠于李存勖的肱骨老臣,把他描绘成一个坚定不移地支持后唐、形成钳形攻势牵制后梁的灭梁英雄。

在白门楼上,吕布还发誓要坚定不移地拥护曹操呢。

朱友谦的“坚定”主要表现在没来得及再次背叛。

总之,只有强调朱友谦的忠,才能凸显李存勖的浑,才能说明李嗣源的顺天应人。自李嗣源开始,整个后唐都要贯彻这种宣传基调,取代后唐的后晋也是如此,因为后晋开国皇帝是李嗣源的女婿,也要强调自己是合法继承了明宗李嗣源的衣钵,所以也要高举“李嗣源伟大、光荣、正确”的政治旗帜。

宋朝开始,“李嗣源”的政治影响力已经等同于零,史官们也就没有必要昧着良心遮遮掩掩,甚至出现了报复性反弹。此前,对朱友谦的评价是“虽然早年反复无常,但毕竟死得冤,而且是满门抄斩,确实是惨了点儿”。

对此,宋朝的史官居然略带冷嘲热讽,说惨什么呀?自己干的啥事,心里没点儿B数吗?苍天有眼,活该!(得非鬼神害盈,而天道恶满乎?)——《旧五代史·朱友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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