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嘉听他的声音, 侧过头,刚好和俯身的人对上目光。
徐见鹤不往后退,挺淡定, 但淡定不到一分钟就开始蹙眉。他又朝前略略靠了靠, 尚嘉仍是静静地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真奇了怪了, 上回他刻意离她近一些,还能注意到她耳根发红,鼻尖薄汗, 可见这人适应任何环境情形本领还是和以前一样, 没怎么变,还进步了!
徐见鹤盯着她看,半晌,慢悠悠地问, “没什么想法?”
他们这会儿的确离得太近。呼吸的热气流转。
车内空间就这么大, 驾驶座和副驾驶座,无非松掉一方的安全带就能随便拉近的距离。
尚嘉顿了顿,还是真心一片,诚恳万分,歪了歪头,“很好啊。”
她又开始用自己讲求实际的脑回路理头绪, 讲道理, 结合着这些天来同学群内的各种反馈剖析:
“这里以后学生很多, 离城区也远,生意应该会挺不错。”
显然,她其实已经明白这两家都是他的店, 但还不明白开店人的意思。
徐见鹤差点气笑,半眯了眼睛,自上而下睨着看她——看看,要不怎么说有人实在是可恶呢!可恶也不是这个人不解风情,他早八百年知道她的德性,所以本来也没指望得到理想中的回应,只是隐隐地期待了一下,落空了最多也就是微微失望。更可恶的其实是他表面宣称自己有耐心,脸皮够厚,但这么面对面和人拼耐性,他看起来没输,其实早输光了,西装革履,君子状态,余光看的是她的脖颈、耳垂、唇瓣……
“我看起来是想听这个?”
徐见鹤喉结滚了滚,往后退了一点距离,语气淡淡,目光幽幽,放弃暗示,选择干脆明示。
“既然这里有你说的那么好,那就不能认真表扬一下?”
尚嘉眨了眨眼,有点茫然,但茫然过后很快也反应过来,略略思索,直率看他。
“是我没有夸到点?”
徐见鹤坐回去,扶住方向盘,重新系好安全带,用鼻音应了声,“不然呢?”
他这会儿距离拉开,人也淡定了,继续顺着来时路上的表现往下从容不迫地演,冷凉发话,“本来计划开这个店,目的只是好心好意,想方便一些人学习工作,但看起来这个人好像还没领悟到意思……”
他还特意厚脸皮,去求他外公,找上他的表哥。
车发动的一秒,徐见鹤忽然不解释了,突兀轻巧地“唉”了一声。极短促。意兴阑珊。
阑珊的后续效果颇显著——回去的路上,尚嘉看他来的时候的时候更加专注,明显是回过味儿了,被他点透了,整个人明显又沉浸在了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做的状态。
徐见鹤这么多年终究没有白修炼。
他也不说话,一路泰然的淡定过后,快到她住处的红灯前,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耐住性子,轻描淡写地开口,说他上回去了她那儿做客,这回她要不要顺便去他那儿看看,礼尚往来,反正车程也不到十分钟……尚嘉答应得果断,正眼看他,态度真挚诚恳,很有种尝试认真解决问题的态度。
公寓的路走了千八百次,只有这一次尤其特别。
车在地下车库停稳当了,他下车给人开门,把人看着,沉静又淡定,不说话;进了电梯间,恰巧有人发消息,徐见鹤就低头回几个字,从容沉稳,同样不说话;电梯里依旧是这样的情形。
电梯门开,他就对她做了个请的动作,很绅士。
下午时分,穿过落地窗的阳光正好。
徐见鹤虽然看起来被扫了兴,心情不佳,但待客之道还是够妥帖——他语调凉凉,问她要喝什么,尚嘉说都行,他就开了空调,给她倒了水洗了水果。光这些还不够,才接近四点,他换了身上的衬衣西裤,从房间里一身T恤运动裤地出来了,丢给她一张空调被,面对坐在沙发上的尚嘉的目光,又很淡然地往厨房走。
他出了趟差,回来也够忙。
有人不声不响,到厨房门口,立着对着他看,他就在水声中不慌不忙,淡淡地解释,“我准备点食材做晚饭,电视开着,书房也门也开着……”徐见鹤绕过她,侧头看了眼外面墙上的钟,继续淡淡,“晚饭后送你回去。那会儿天也不热了,刚好。”
流动的水声间,尚嘉没说话。
她不说话,所有的意图就只能全都直接暴露在行动上——默不作声地上前洗菜摘菜,抬头看人没有继续赶她走的意思,才慢慢地往他身边挪。
他们俩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做饭,虽然上一回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但默契度显然还在。有人帮忙,徐见鹤更能贯彻他那套高效便捷的做饭风格,飞速将主食蔬菜肉类分别安排完毕。虾仁炒饭,清炒时蔬,牛肉沙拉,全是短时间就能搞定饱腹的。最后,他甚至还记得翻出偏辣的酱料,单独拿碗装了,服务和他口味完全不同的打下手的客人。
做饭主力是徐见鹤,但他最终却没能吃几口——炒饭才吃了一半,他就忽然停了动作,折去卧室又换了套衣服,一头湿发,看起来是临时匆忙冲了个澡。
“时差还没倒过来,提下神,不用管我。”
他跟她简短解释,打了个呵欠,又要来收桌上的残局。尚嘉还是和刚刚一样,不声不响,他做什么,她就帮忙打下手。水声间,她大概是注意到他的惫懒,主动善解人意,示意自己一会儿可以直接走回去……
徐见鹤顶着半湿的头发,半抬眼皮,凉冷看她,她就立刻停了话头,拧了水龙头,当机立断,斩钉截铁地改口:
“还是麻烦你送我吧!”
尚嘉目光挺坚定。
徐见鹤眉头松了,没说话,脸上就四个字:算你识相。
饭毕,尚嘉破天荒地没急着走。她在沙发上坐着,徐见鹤就脑袋上顶着毛巾,抓了个垫子,靠在她前面的地毯上懒散坐着,随便翻了部经典电影放。
徐见鹤的公寓装修风格其实就两个字就能概括:极简。除了一些他个人淘回来的中古摆设,其他的全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电影看完了,他又很客气地请她去书房看看——比起客厅,书房装潢要更讲究一些,兼具了影音室的功能,除开落地窗的三面墙都被顶天立地式的书架占据着,只有一面被他用来摆放书籍文件,另外的还空空荡荡。
尚嘉被人明白地点透了一次,就很会举一反三——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在她身后落后一步的地方站着,俯身跟她介绍,周身都是清爽的薄荷湿润气。和车里不一样,两个人都站着,徐见鹤肩宽而平直,臂膀劲痩有力,气息和热度光明正大、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她侧头看他,心跳顿了顿,渐落的夕阳里,看见他湿漉漉的发丝,淡淡的目光。有水滴往下滑落,隐隐打在男人的眼角,一会儿就烧没了。
“你……”
尚嘉没能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跟上一次一样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他送她回去,临下车前,好像郊外那一趟时嫌她不解人心的气也消了,还记得很耐心跟她交代行程:烦人的工作,他接下来一周估计也忙,不过如果她要是周末要回老宅那边聚餐吃饭,那天尚子欣应该难得休息,徐启也终于舍得从国外回来,一家人都在,他们倒是可以碰面……
他没把话说死,还留了她不回去的空间。
夜深了,尚嘉对着屏幕上的资料坐着,反复来去,始终觉得她还错过了什么地方。
尚子欣打来电话,问她周末有没有空,要不要回老宅吃顿饭——这事儿徐见鹤说了,她心里有准备,应得不太走心。
尚子欣察觉出她的不对,问得也果断,“怎么了吗?”
尚嘉嘴唇张了又张,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什么。”
尚嘉尽量使自己语调一如往常。
尚子欣没说话,沉默片刻。再开口,还是保持着她一贯的风格,迅速抓准了重点,淡淡地问,“有关你那个‘互有好感的对象’的?”
果然,尚子欣没等到尚嘉的话,只等到电话对面的人的沉默。
“不想说也没事,”尚子欣在电话对面一如既往地冷静,略作思索,“我没什么经验给你参考,但是做事按照你自己的想法走就是了。先考虑自己,总不会后悔。”
尚嘉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一大早,徐见云的电话也来了。
她的品牌合作方给她送了好些护肤品香水,她想让尚嘉挑一挑有没有喜欢的平时在用的,全部打包带走——当然了,如果尚嘉周末要回老宅是最好的,两个人到时候就能碰面,也不用谁额外找谁……
“我要回去的。”
尚嘉忽然顿了顿,“见云姐,我有事想问你……”
可问什么,她后面没能说出口。
徐见云颇有耐心地等,也不知道怎么,忽然灵感一来,试探性地小声问:“感情问题?”
尚嘉没有否认。
徐见云一下子激动起来。
“那我们见面聊啊!”
她的激动很直接,也很坦白,“这种事儿,不是能刚好睡在一起聊个一天一夜嘛?哎,我和我朋友的故事都可以给你参考的。”
徐见云挺开心,开心过后,电话挂了,当即不怀好意地给某人去电话:看你,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启越大总裁是吧,我们嘉嘉可没读总裁心的本事,也很有可能有了心仪的对象,你再这么拖沓下去,小心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
“她跟你聊感情问题?”
徐见鹤挺淡定。
徐见云说是,可是得意了半天,也没说出问题是什么。
徐见鹤听出她没正儿八经的东西要说,也懒得往下再听,直接把电话挂了,默不作声,瞧着文件牵了牵唇角,云淡风轻,气定神闲。身侧的助理察觉到不对,余光看他,他眼皮子也不抬,坦然得过分。
……
周末当天,徐家老宅该到的人都到齐。
位置其实没什么变化,还是当初的安排,长辈们一方,剩下的四个人二对二坐着。徐启和他们十几岁那会儿相比,只多了点儿皱纹,形象外貌倒没什么变化,但脾气明显温和了不少,饭桌上的话头都留给了姜女士,只在比较需要他的时候,才会跟晚辈不紧不慢地说上一两句,少了年轻时居高临下的刚硬。
徐见云和之前说好的一样,带了一堆面膜新品,饭后非得要抓着尚子欣和尚嘉一起去她房间一边试用一边聊天——每当这种时候,食物链顶端的人又会换上一换,拒绝是不可能的。
夕阳落下,入夜时分,尚嘉好不容易找了个回同学电话的借口,终于得以溜出了房间,回到自己卧室去拿随身的电脑——她没开灯,借着月色直奔书桌,拿了东西转身,整个人微微一怔。
有人靠在门口,静静看她。
四目相对,尚嘉怔完后也挺从容,下意识扫了眼他的身后。客厅是黑的,该回房间的人都回了房间,她就不声不响,抱着电脑走到他身前。
她仰头看他,很认真,很坦率。一周下来,终于摸索出了点线索。
“……你是不是,其实还没消气?”
徐见鹤抬眼,替她将翘起的一根头发挽好,又收回手,“怎么看出来的?”
尚嘉想了想,习惯性地做总结:“比起你去美国的时候,这段时间消息发得很少,而且……”她顿了顿,“你当时是不是想让我帮忙擦头发?”
一周以来,尚嘉想来想去,琢磨来去,各种经验贴没少看,凭借着学习上的一套模式,哪怕再一根筋,也不至于一周下来还摸不到门。当时徐见鹤无论坐哪儿,或者站哪儿,总会稍微在她靠前一步的位置。她回忆过来,总难免悟道了。
“我挺不会哄人的,”尚嘉一旦想明白了,话总更能说明白。地点特殊,她下意识压低了声线,语气坦率,“……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都可以直接告诉我。”
她抬头,和他对视。
两个人身前身后都是夜色。
徐见鹤微微扬眉,似乎笑了。
他笑,也是一眨不眨地看她,没有立刻说话。
忽然,楼上一声“砰”地响动,似乎有人关了门,正在往楼梯走……尚嘉整个人反应飞速,立刻伸手要往前一推,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徐见鹤反应更快,没给她这个机会,反其道而行之,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人往她房间里一带——
他终于得偿所愿,抱住了人,闷闷地笑,把头埋在她耳后,得了便宜还卖乖,“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