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嘉很少主动请人吃饭。
这当然有性格方面的原因, 有生活习惯方面的原因,但放到现在,则是现实的因素居多——明年七月就要面临正式毕业的问题, 于是从出国交换开始, 她的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到了手里课题和文章上面, 加上还要考虑未来的工作规划, 除开必要的人际交往, 比以前更少主动参与额外的社交活动。
比起把珍贵的闲暇花在和人来往约饭,尚嘉一直更喜欢的是一个人窝在安静的地方看看书,看书也挺无所谓书的类型, 比如上次师姐顺手扔给她的徐启签名人物传记, 她也是好几个夜晚睡前读完过后,就分门别类放进阳台边淘回来的二手书柜保存好。
交换的这一年,要问尚嘉在欧洲最不习惯的方面,书本价格的问题一定是其中之一——伦敦市中心Wa18磅的书价格五折就已经很值得拿下。书店里还有两个地方可以喝咖啡, 不过通风不太好,她在沙发上看书,常常能看见身侧有人晕晕沉沉地睡过去。那会儿她甚至还因此难得发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临南A大附近最常去的书店,感受也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怀念——价格够亲民, 隔壁还有一家没什么人的水吧, 带上可以随时写论文的电脑, 周末一呆就是一天。
在副驾驶坐着也是无事可做,尚嘉看够窗外的风景,低头翻起了群消息。
同门的群这会儿正热闹非凡。这周一的时候, 导师在教研室里扔下一个重磅炸弹:他们这拨人有一定的可能要搬去郊区大学城的新区,但学校还没正式决定,只是有这个方面的意向,要看院里后续的交涉情况如何。
“不是说别的,麻烦是最主要的……我真懒得搬宿舍啊。”
“我不住宿舍也得重新找房子。[无语][无语]”
“之前新区那边说要搬的时候我就感觉有人得过去,不过怎么拿咱们院下手了?明面上的就业率百分百还不够为校争光?”
“你别说,按照领导们的脑回路,估计还觉得这是好事。新地方,新仪器,新设备,新宿舍,新教研室,什么都新,但没考虑过大家都觉得老地方挺好啊,那地方商业都没开发起来,买吃的买喝的买书都不方便……真要搬,搞硬件的搬过去比咱们合适。[笑]”
“导儿他们家都在市区吧,也不抗争一下?”
“老板们有车,还是豪车,再说,没车也可以坐校车,和咱们打工的哪一样。[吐舌]”
……
就着这个话题,没有老师在的专业群已经从周一唉声叹气到现在,期间讨论其它话题,也总能歪到这上面。但毕竟都是成年人,越往后,大家反而情绪也慢慢稳当下来——搬新地方也不是没有好的,地方大了,资源多了,以后想做点什么也不用互相之间为着资料器材还要商量半天,大多的不方便,基本都停留在生活方面。
尚嘉退出群界面,恰好一位师妹发来消息。师妹的目的也很直白,她想问问尚嘉如果真要搬校区,是否考虑和人合租,如果有这个方面的意愿,能不能考虑一下和她一起,毕竟新区那边人还不够多,两个人住更安全,而她也嫌校内宿舍空间太小,放不下她从中古店买回去的各种摆件器具……
车子快到熟悉的校门附近,同样碰上午休时分熟悉的堵车。
“现在能喝酒了吗?”
车列里,徐见鹤不慌不忙,扶着方向盘,略略看她一眼。
尚嘉收起手机,想了想,“能喝一点,不多。”
徐见鹤没有立刻回答。
“挺对。你自己知道就好。”
他慢悠悠地说,不留情面。
身边的人仍是乖巧安静地沉默,徐见鹤干脆也懒得多想,随便选了个新话题。
“之前你说巴塞罗那好玩,”车列动了,他也略略动了动方向盘,没转头看人,淡淡地,“没想过顺便学学语言,方便以后常去?”
徐见鹤语气没什么情绪,颇平稳,“我记得你不是高中那会儿就说想去西班牙看看,还问过我巴塞罗那本地是不是只说加泰语,不说西语。”
尚嘉微微一愣。
她没想到他还能记得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但被问到,就歪头认真想了想,“想过,”她顿了顿,“不过时间不允许……而且我在语言上的天分也一般。”
她这说的又是实话。尚嘉从小到大的成绩都不错,实际上一直是理科要更好一些,不然也不会高考选专业的时候千挑万选,选到计算机代码相关方面。本科硕士期间为了练好英语,尚嘉没少想尽各种各样的办法,什么听歌看剧、英语角、交流会……最后,还是老老实实靠打工的钱找了个本校有留学经验的学姐一对一辅导,互相交流经验,才渐渐上了正道。
人的性格里,总有一部分不可避免地存在惰性。她看重实际,每天光专业课题和导师的任务就忙得脚不沾地,哪怕是想,也不能奢侈地抽出时间,只为了旅游玩乐就另学一门语言。
“没时间就是没时间,不用妄自菲薄。”
徐见鹤瞥她一眼,接她的话,评价相当简短。
车要找停车位,他不再出声,尚嘉就同样没什么话说。
大学后门的巷子这些年同样没有逃掉城建规划改造的命运,光是格局位置就调整了不少次,好在她离开的一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广式烧腊店在最里面,走过去要五分钟,外面则是连片的大学生的偏好,什么炸鸡店、连锁奶茶、川菜小吃馆子……尚嘉透过窗户,一家一家地看,看到最近的一家时,忽然问,“你现在能吃辣了吗?”
徐见鹤把车挺稳,“还行,”他轻描淡写,也挺诚实,“应该比以前强点儿。”
……
被迫在医院耽误了一会儿,正巧赶上午休时间接近尾声。
巷子里的学生差不多都散了,除去头顶的艳阳,正是方便慢慢散步的时间段。
五分钟的路程,下车站定后,尚嘉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把阳伞。徐见鹤眼皮微动,没说话——他上次在大学停车场借给她的伞,这会儿被人慢慢撑开,跟在他手里完全是两个效果。两个人并肩走,总是高的人不得不受累,她把伞举起来,顺畅地交到他手里,他就顺便接过,随意撑在两个人头顶,来时的棒球帽被随手扔在后座。
烧腊店内的风扇慢悠悠地转,老板带着一点粤语口音,记完他们要的菜往厨房里去,场面一时又有点无话。
尚嘉坐了片刻,忽然主动起身,表示要去隔壁店买点其它吃的——
她带回来两份小吃,一杯柠檬水,一杯甜腻的雪顶奶茶——不辣的那份是他的,酸的柠檬水是他的。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需要甜食,就是需要辛辣。
徐见鹤忘了自己在哪儿听来的这句话,但隐约大概有这么个印象。
他半掀眼皮,想起刚刚医院发生的事,对着她看了片刻,没什么意义地牵了下嘴角。
……
尚嘉在吃东西方面从来不挑,连徐见鹤高中那会儿尝试做的试验品都能眼睛不眨地吃下。但她知道有人在衣食住行上挑剔的个性,又从来会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推荐的店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肠粉不错,叉烧味道也刚好,不腻清爽,是他喜欢的调味。
其它地方超出预期不太满意,好在一顿饭吃的还算满意。中间对面的人接一通电话,原本要出店,也被徐见鹤用手势点点,按了在原位。
外面正是最热的时候,而店内就他们一桌客人,小声打打电话也无妨。
师妹大概是真的在租房上有些迫切,觉得光是聊天界面说不明白,直接要来个人对人的联系。尚嘉认真地听,认真地答,但被对方反复催促后,也并没有急着答应或者做下承诺。她一个人独居惯了,远离集体生活太久,并不能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重新适应。
徐见鹤问老板要了些冰块,将柠檬水倒出来,喝了几口。
等对面的人通话结束,他才放下杯子,缓缓出声,“要搬校区?”
尚嘉用眼神表示疑惑,徐见鹤就难得多说一句,“之前去你们学校听你们学校老师提了下……需要帮忙吗?”
“暂时不用。”
她答得很干脆。
徐见鹤垂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
以尚嘉的个性,说要请人吃饭,那就真是请人吃饭,两清缘由的意思。同样的,就算是受了情伤,也绝不可能说出口。他清楚得很。
这会儿明显是既不能像驱车时那样捏根烟排遣情绪,也不能在花园里给自己找点摘果浇水的事情做的时候。
徐见鹤站在烧腊店外等人,手里的阳伞在指间盘亘着转了一圈,伞柄已经没了刚才并肩时的热意。
身后的人出来,他就自觉把伞撑好,平静冷淡地站着。
差不多大学下午的第一节课结束,回到车上的路程里,开始陆陆续续有学生从他们旁边路过。不少成双成对,你侬我侬,男生撑伞,女生就抱住对方的手肘,或者握住对方的手,笑意盈盈地撒起娇。
他们俩在其中像异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
回去的路上徐见鹤还要开车,但开车总比没事可做好。
他把伞重新交换给副驾驶座上的人,犯不着问她的住址,更懒得出声,比来的时候更没话说。
目的地小区他经过不知道多少次——很多次是假装路过大学门口,随便看上一眼。当然,上回他是晚上来去的,没等到人,只等来一辆车,一男一女。这回他送人回去,心情不佳,原因竟然仍然是同一个男人。
徐见鹤把车停稳了,心情已经平复下去,但平复和想说话是两回事。
他觉得自己又做了无用功,但也不可否认暗暗松了口气,只是还需要仔细想想,开了车锁,让她注意安全。
尚嘉点了点头,却没立刻打开车门,而是侧头看着他——她手里的伞还拿着,徐见鹤反应过来,猜她要还伞,于是从善如流地朝她摊开手。
尚嘉没说话。
她先是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半天才将伞放到他的手中。
他要将伞抽过去,和给她递水时一样,指尖不可避免地接触,她却没松开——徐见鹤看她的眼睛,表情仍淡淡的,和上回去学校时一样,便装随意,只有身上携着隐隐清爽的皂香。
尚嘉吸了口气,手指朝前,这回没有逃避,顺势将他的手指握住一节,很轻,微微垂眼,又抬头。
空气凝滞又静默。
“伞的话,我可以暂时不还吗?”
半晌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