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见鹤不同, 基本上,大多数和尚嘉做过同学的人都会选择用“很好相处”四个字形容她——没什么脾气,也几乎从来没见过她对谁有意见, 情绪稳定, 个性随和, 挺好的一个人。
比如前几天, 她不知道从哪里带回一大包应季的黄杏进了教研室, 个大味美,看起来比水果店里的品质都好,尝过的也都说好吃, 于是当场但凡想要的, 她都尽可能地给分了些给对方,相当大方;
也比如今天,尚嘉其实只不过是比往常到教研室的时间提早了点儿,结果碰上一个看起来就坐立不安的师兄在座位上反复地进进出出。时间太早, 对方回过头, 和教研室里唯二的她对上眼了,那一瞬间,眼神之热烈,就差没直接跪下来求她江湖救急。
事情说来也很简单。这位师兄平时喜欢摄影,前几天主动给自己揽了个活。
“主要是本来吧,我想的也就是个顺手的事情, 就答应了导儿今天去帮忙给他们硕士生毕业拍拍照片, 顺便把照片发给院办公室那边, 方便那边的公众号写点东西,但是我老婆预产期提前了,刚刚临时被家里人送去了医院……”
师兄和她是同一个导师, 大概正是着急的时候,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用餐巾纸擦来擦去仍是汗涔涔,事情还没说完,就迫不及待地盯着她直接发问:
“那个,恕我直言哈,尚嘉同志,一会儿你有事要忙吗?”
问题进行到这里,话里话外的意图已经不言而喻。
尚嘉认真听了前面的,在师兄请求的目光中,用摇头对后面的问题做回应。那一瞬间,师兄看她简直如看观音菩萨在世,着急忙慌之下,还不忘记哆嗦着握住她的手,猛烈上下一摇,贫嘴喊她一声亲人。尚嘉被摇得头晕,稳住身形回了个笑,只能继续摇头,静静地说了个没事。
对着她喊完亲人的人要赶时间,心绪不宁,顾不上太多,相当贵重的相机往她手上随手一扔,再简短教了几句怎么用,就飞速走了人。
教研室去学校礼堂要经过一条小路,还要穿过操场,走过去怎么也要将近十分钟。
但这十分钟到这会儿却有些恰当。尚嘉一边回忆着刚刚简短敷衍的教学,一边按照师兄交代的,“不会的上网查一查”,一心两用,慢慢地往礼堂附近走。人到门口的时候,刚好碰上导师在大门侧面的阴影处站着——专业大咖们附近总是不缺人陪伴,有好几个学生和年轻老师把教授本人圈在正中间,要么是问问题,要么是合影留念,她看清了情况,也就不急着上前打扰,在不远的几步外安静地等。
最后,还是导师本人把她看见了,点点头招了下手,朗声喊她,小尚,她才笑着应声跟了过去;老师来了兴致,又问她今天怎么有兴趣来参加活动,尚嘉就举举相机,站在晨光里,慢慢替师兄把缘由讲了个明白。
“那是夫人和孩子要紧。”这是说的师兄。
“等下要辛苦你了。”这是说的她。
尚嘉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相机后背,下意识地回,不辛苦。
她在英国交换的时候,曾经的确有一段时间很突然地迷上了拍照。说拍照也不太准确,毕竟她既当时没有专业的设备,也没有专业的技术,客观条件所限,有的只是一颗试图记录生活的心和一台随身的手机——就算是初学者级别,伦敦的电子产品也比国内贵太多,至少都得国内价格加个百分之二十,而买一台二手相机再转运又太麻烦,看本地论坛淘性价高的、老的胶卷相机又比想象中更加费时间费精力,尚嘉精打细算惯了,还是依依不舍地决定省下这笔钱。
师兄本人爱好这个,舍得在这上面烧钱,今天临时扔她手上的也是好东西。
尚嘉带着好东西静静地跟在导师身后,体验之余,把临时摄影师当的尽职尽责。
正是大夏天,礼堂里冷气开得很足。
镜头里,老师们大都显得很轻松,下面坐的学生也大多数都在笑闹,无忧无虑,和朋友三三两两地倚靠着,散发着独属于这个年龄阶段和时刻的活力。她不自觉地留下几张记录,隐隐有些出神。
她对自己本科和硕士阶段的毕业典礼其实都没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只记得流程都差不了多少,感受也差不了多少,比起这两次,反倒高中那会儿的一点经历给她的印象更加深刻。但这会儿正忙,过程没来得及细想,先被老师抬手的招呼声中断:
“……小尚,来,过来一下。”
老师态度很和蔼,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等她。
抬头之间,她刚好和老师对面的人对上目光。双方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半分钟后,大咖和大咖们就在几步之外的座位前站好,或放松或紧紧地盯着这边的镜头。尚嘉配合到位,面对着他们,背靠舞台边沿,微微躬身,反复不断地调整角度,仔细地拍下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很好,她觉得自己发挥超常,应该能作为公众号的封面之一。
确认照片时,尚嘉不可避免地观察起正中间的人——他今天状态格外放松,穿得也不大正式,黑T休闲裤配球鞋,如果再多一顶棒球帽或者单肩包,加上身边站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师们,那说是本校毕业生也估计会有人信。
拍摄结束,其他人都纷纷落座,刚刚照片正中间的人却第一时侧过身,很客气地跟她道谢,说,辛苦了。尚嘉也没大的反应,仍是刚才回复导师的态度,平平静静,从容大方:
不麻烦,不辛苦。
再往后的流程,其实也没她什么主要的活了,只需要按照最开始师兄说的,随意拍一拍,留些照片,当做可备用的资料。以前打过交道的同门硕士师妹师弟大概还认得她,典礼临开始之前,主动招呼一旁站着的她过去空位上坐着。一群人聊天气、聊日常,寒暄半天,终于没忍住,开始明里暗里、好奇地问她刚刚前排拍照的事情。
“师姐,中间坐的真是最近那个网上炒得很火的什么‘小徐总’吗?”
结果,问题才出,就有人翻了个白眼,抢在尚嘉前面低声回话:“……你听听自己问师姐问的什么废话啊,贴吧微博空间不是照片都传疯了,人证物证俱在,那还能有假?徐见鹤总不会闲得慌,本人还要给自己找个替身。”
“真是他?那看来老总的工作也不怎么忙嘛,还能来我们这小庙露面。”
“屁,我们要是小庙,徐见鹤本人会来?启越给面子那肯定是有利可图,妄自菲薄也要有个度……你还真当自己是微博表白墙那群吃瓜网友了,有点母校荣誉感好不好。说白了,也就是启越会营销,会造势,才把搞得老板跟娱乐圈那堆明星一样。虽然我是没看出来这么做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在产品上下点功夫呢。”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互相之间都是熟人,斗嘴惯了,观点不同,随时随地就着某个话题吵起来也是常事。
尚嘉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是独属于学生们的活力,安静地听他们争了片刻,又有人话题一转,把问题问到了她头上。
“师姐,感觉怎么样,你刚刚面对面看的时候,徐见鹤本人真有新闻上那么帅吗?”
问话的姑娘关注点不同于众人,更加实在,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八卦的求知欲。
台下的光灭了,尚嘉的神态也被暗色隐没。
她想了想,脑子里慢慢勾勒出一张轮廓,半晌,才慢吞吞地答:
“是好看的。”
她实事求是惯了,不会否认客观事实。
典礼正式开始,主持人登台,流程也很老套,仍然维持着千篇一律的、每年相同的环节:主持人惯例先煽情,说大学,说大学生,也说大学生的这四年。等煽情完了宣布大会开始,就该领导上台演讲一番,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一番,两个人就耗去不少时间。再是主持人的颁奖预告,应受表彰的学生登台,颁奖嘉宾登台……
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徐见鹤从容起身,又轻松几步轻跃上台,成功带起台下一片明里暗里的骚动。
“真的好年轻啊……”
“只能说,我承认投胎确实是个技术活儿。谁看谁不酸啊。”
“好标准的黄金单身汉,不对……他是单身吗?”
“我看新闻上不是说他跟那个搞地产的汤氏的谁走得很近么,而且吧,这种人就算单身身边也不会缺人的……等等啊,你怎么还给人操心上这些了,不是刚刚还看不上我们聊八卦吗?”
“……懒得跟你说。我就是觉得,徐见鹤看起来跟我们一个年龄段的,想感叹一下而已。”
“本来人也比咱们大不了几岁。”
身边的年轻学生们又开始小声地争执起来。
尚嘉这回没有参与,抬头看着,慢慢举起相机,抓准颁奖的间隙,尽职尽责,变换角度,留下几张照片。
典礼结束,关于刚刚台上颁奖人的讨论也散了。但负责颁奖的人下来没急着走,身边的老师领导们就仍是陪在旁边,互相之间聊一两句——科技项目,总归都是正事。这会儿正是全场气氛最好的时候,就有胆子比较大的学生忙完手里的了,上去主动跟老师们要合影,合影完,又顺势跟刚刚颁奖的人要合影,竟然都没有被拒绝。
徐见鹤好像很适应这种环境。
他态度从容,做事更从容,不是来者不拒,也不高高在上,对于态度真诚的学生们,只是尽可能简单地给予回应,签名照片不可能做到每个人都配合,但握手总归是很方便的。
尚嘉被迫陷进学生堆里,将拍下来的照片挑了几张尤其好的,当做交代任务,举在旁边飞速给导师过了一遍。过完后又想了想,给师兄发去一条消息,交代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要他放心照顾家里人,一切做完,再要退到一边时,一只手却悠悠地、顺着前面聚集的学生们伸过来——
骨节分明,像冰岩边缘,手腕处青筋若隐若现,有些冷硬。
伸手的徐见鹤看着她,好像一时之间把她也当做了对名人感兴趣的年轻学生,一视同仁,目光没有波动,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和刚刚在台上一样的笑。
尚嘉看他的眼睛,更看得清周围的情况,也没有多做犹豫——真奇怪,铺天盖地的冷气间,她分明不热,甚至手臂和小腿凉凉地发冷,但顺势握上去的时候却觉得烫——有人的掌心好像灼烧着。她第一时间想松开,却被人握得更紧,略微停顿了两秒,又缓缓松开。食指扫过她的掌心,微痒。
等出了礼堂,尚嘉找了个更加安静的地方,站在大门口再次确认起照片,包里手机又响了,提示她有新消息。
“之前说要感谢我,反正也赶巧了,不如请我在贵校吃顿饭?”
“开玩笑的。”
前后两条间隔很短。
……
徐见鹤也觉得自己挺有病的。
他其实是个很不容易改变主意的人,而且在很多事情上容易过分执着,一执着就不大再想调头。但凡事总有例外。
典礼散了,他婉拒了老师相送的好意,又最后与好几个学生握过手。徐见鹤到底早八百年就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用上理由,三言两语就合理顺利地脱了身,成功坐上了大门处的车。
助理在车里等人多时,一直把冷气维持在最适宜的温度。
徐见鹤靠在后座上,一时半会儿没开口,前面的人也就不问,一边把车平稳地往后门开,一边简短交代起下今天这一次露脸意想不到的一些影响:比预想的动静要大一些。主要还是因为学生们反应强烈——有人大概抓拍他的时候拍得很用心,好几张照片在短视频平台上面流传很广,如果要想处理,那也得抓紧时机尽快……
“不用管了。”
徐见鹤低头看了会儿手机,抬头间,答得果断。
车一路往大门处走,屏幕却突然又亮了,他立刻盯着屏幕看了看,微微蹙眉,又舒展,“去停车场。”
……
这些年,徐见鹤的确路过这所学校很多次,但正儿八经地进来,加上上一回,统共也只有四次。只不过最开始两次的经历都一般般,他不太想回忆,也觉得人生苦短,实在没必要去记不太愉快的事情。
车停稳后,他让助理帮忙把收纳箱那盒双倍柠檬口味的糖片递给他,但没来得及倒出来,因为有人敲了敲他那边的窗户——徐见鹤分明早就远远地把人看见了,旁边的车载冰箱上也已经摆着车里一直放着的备用阳伞和一瓶冻过的矿泉水,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将窗户按下来,侧目淡淡地看人。
午饭时分,大道小道上的人很少,也没什么人来开车。
尚嘉的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两只手各提了一只袋子,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下。
她马尾有些松了,和刚刚在礼堂时相比,神情没变,只有呼吸急促了些,脸颊泛红。显然是被太阳晒过又仓促跑过。
徐见鹤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好不容易才忍住。
尚嘉没那么多的想法,她看他的眼睛,仍然像平时一样,认真又平稳。随后,两只袋子都被她小心翼翼地送进来,感觉到有人接手了,才缓慢地开始往下解说:
“你不用下来……其实我们学校食堂好吃的都不太适合打包,”尚嘉不要他下车,显然更没打算上车,有条不紊地,歪了歪头,一边想,一边慢慢地说,“我口味淡的也吃得比较少,但觉得酸奶麻花不错,广东烧腊也挺好,就都买了些,你回去试一试。”
她说得认真,隔着车窗,仔仔细细,每一条都是内心真实的想法。
徐见鹤对着她看了一会儿。
半晌,他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袋子,又微微抬眼,喊她:“尚嘉。”
尚嘉微微怔了怔,应了一声。
她看着面前的人,呼吸没有平复,脸是烫的,头也发晕,反应就没平时那么敏锐——事情发生得太快,里头的人伸手,手背在她脸上靠了靠,很冰,然后变成一瓶冰水,一把阳伞,一个人。
徐见鹤下了车,看着她,好像恨铁不成钢,又好像千头万绪理不出所以然,只能略略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不要把我的话太当真了。”
他像是没忍住,想再用手指碰一碰她的脸,却又在半途收回去,最后略做停顿,干脆变成对方头顶上撑开的一大朵阴影,只留他自己站在烈日下,“容易让我觉得自己做的是无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