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中的那会儿,尚嘉很喜欢去一中附近的一家早点店。
一中学校建得早,占地面积也大,地理位置在市内尤其优越——紧邻曾经市内最热闹的小吃街之一,前后又临中央公园和绵延的河堤,闹中取静。可惜后来城建改造,小吃街没了,该迁的都迁走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商贩店铺,学校附近以前开的老店铺也基本只剩了几户面熟的还驻守着。
尚嘉在吃上并不挑食,但也有一些个人口味上的偏好。临南本地口味喜鲜喜淡,略微偏甜,她却喜欢味稍微重一些的。那家早点店的牛肉包却总会难得地做特色的香辣味,尚嘉那个时候常常提早到校,就是为了不用排队,赶上热气腾腾的第一笼屉,配上一杯豆浆,用袋子装好提上就能赶时间去早读,方便又快捷。之后阴差阳错,发现沉默寡言的老板原来是在听力方面有些困难,早饭就再没换过地方。
高考以后升入了大学,她跟几个同学再回校看望高中时期的老师们时,一时兴起顺路摸去老地方,才发现早点店已经早早迁走了,改建后的门面开成了一家花店,由一个打扮精致的年轻男店主独自经营着。她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这与人跟人的缘分差不多。
对于一个老地方,能留下一些回忆就已经很好。
回忆里当然有属于徐见鹤的一部分。
上车前,尚嘉习惯性地去开后座的门,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有人站在驾驶座外,也没有试图说些什么做提醒,就那么凉凉冷冷立着,皱着眉,安静地注视着她。
尚嘉愣了愣,抬头和人对视一秒。两边都不说话,她却很快明白过来,再低头,手上已经相当自觉地将拉开的门重新关好,人挪换到了前侧。
正值盛夏,早晚的天都是热的,车主又是体温偏高的男性,冷气也就跟着开得很低。
尚嘉刚坐上去就觉得凉,但没出声,只是侧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徐见鹤看也不看她,径自将温度稍微调高少许。
她也不问他去哪儿,他却是不得不主动交代的。
徐见鹤扫了一眼后座的两个袋子——一个装有尚嘉之前准备敷衍过去的早饭,一个装满满一袋的杏子,位置都够稳当,再顺手系上安全带。
他扶住方向盘,平稳侧目,很民主地征求起她的意见,“先去吃早饭,吃完了之后就顺路送你去你们学校,这流程没问题吧?”
尚嘉点了点头。
她看眼手机,估摸着时间来得及,想说谢谢,又忽然想起他之前电话里的不耐烦,干脆略一沉吟,很老实地换了个说法:
“麻烦你了。”
真是没完了!
徐见鹤这次也懒得答她,从收纳箱里摸出一盒糖片。双倍柠檬口味,只需两粒,酸味就能从舌尖蔓延到喉头。
车行的过程没什么新意。
从老宅别墅往市区里面走,一条路到头就上了贯穿整座城市的大道。这几年来,周围的风景一直在变,但建筑和路线的分布格局几乎没什么变化,对于久居同一个地方的人来说,不免就显得有些乏味。
尚嘉看起来倒是有点兴趣,她昨天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现在时间正佳,正好可以仔细观察在外交流时很久没见过的沿途风景。
“有什么变化?”
有人像是会读心。
她收回视线,侧过头,开车的人看起来心无旁骛,平静地直视前方。
尚嘉想了想,“以前一直在修的几栋大楼好像修好了,刚刚看见不少上班族往那边走。”
徐见鹤嗯了一声。
“绿化带的花也换了,”她好像跟他汇报工作,有条不紊,一件一件地来,“我记得走之前还是三角梅,现在换成了紫薇……哦,路过一中了,学校没什么变化。”
车一直开,徐见鹤也不嫌她无趣像记流水账,颇有耐心,手指敲击着方向盘,一直直视前方听着,“嗯。”
车过了他们两个人的高中母校,最后开到了一处大厦附近。
徐见鹤专门拣了个阴凉的地方放的人。
“我去停车,一分钟。”
他说得简短,走得更潇洒。
尚嘉在树荫下抬头,静静地看了会儿,隐约看见大厦顶上“启越”两个大字——应该是近几年新建没多久的总部大楼,当年刚刚开始修建的时候噱头就炒得很大。那会儿的新闻上版面还特意刊登,说是根据对启越内部人员的采访,一旦建好,一楼的大堂层和负一层的艺术长廊都将面向全体公众开放,二楼的观景平台也可自由出入,旨在将公司新确立的科技开放观念深入到每一个市民心中。报道一出,新闻上主导这一工作的徐见鹤的大名没少为此登上热搜——不过不是被夸,而是被骂画大饼。
“吹得这么牛X……谁信谁傻子!乱弄这些东西不如还来点实际的。”
“我勒个去,徐小公子这么败家他老爹知道吗[狗头]启越是干的互联网,又不是搞公共建设,搞这些没用又赚不到钱的小动作作甚。”
“不是我说啊,谁家的‘公众’要看展不去博物馆,要闲逛不去公园,非得要去人公司啊,假惺惺得很。”
“我的评价是:一种别样的画大饼艺术[玫瑰]。听起来比我男朋友的饼还大、还空[玫瑰]。”
今天是工作日,陆陆续续往大门去的人不少。尚嘉想起这桩往事,禁不住又侧头看向了入口处,角度折中,但刚好够人看见门口宣传板末尾的“新派艺术展”几个字。门外等候的队列里,大多人手一张宣传单,还有不少是家长带着小孩。
她微微抿唇,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是王岩的画展,去年人才从巴黎回来了……你有兴趣?”
脸上的笑容没散,先有男人的声音低低在背后响起来。
天大概实在太热,徐见鹤领口的扣子松了两粒,脖颈的皮肤露出一截,仍还维持着海岛暴晒后的肤色,袖口松松地挽至手肘处,露出劲瘦有力的小臂。他微微俯身,低头隔了一段距离凑在她耳边说话,热意就跟着涌过来,耳后全是热气。
这么说话方便是方便,但看人不方便。
徐见鹤绕到她的前侧,看见她的笑,微微一怔,“这么高兴?”
他看起来有些意外,但反应更快,目光跟过去,话里平静地往下叙述,“王岩的话,启越刚好请了他给公司设计新LOGO,他还欠我一个人情,你……”
他又顿了顿,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尚嘉?”
他喊她的名字。
她却摇摇头,拉回思绪,收回目光,继续笑道:“我没别的意思。走吧。”
……
徐见鹤在吃早饭这件事上其实很不讲究。
他本身就不是规矩的人,作息也不太规律,来不及的时候,不吃也是常事。但要批评人就要自己做榜样,就比如今天,他领着熟人,熟门熟路地绕进大厦后的步行街,直奔目的地。
时间太早,只有零散的几家店铺开着。他们的目的地是最里面的一家早餐店,门面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个人,要么盯着手机吃着手里的东西,要么打着呵欠举着筷子放空,更多的还是同一个外卖小哥来来回回地出入。
徐见鹤熟悉地拉开门,请身后的人先进。
尚嘉仰头,望着头顶的菜单,要了一碗小米粥,一只鸡蛋,最后愣了愣,看着牌子上的硕大的“本店特色”,犹豫地要了两只香辣牛肉包。
可惜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小米粥喝完,鸡蛋吃完,再吃一只牛肉包,胃里已经饱了。
坐在她对面的人比她更快结束早饭,慢慢地擦着手指时,看见她的神色,不慌不忙地发问,“饱了?”
他不嫌弃,看人点了头,分毫不做犹豫,直接将剩下的牛肉包三下五除二解决掉,嘴唇鼻尖微微红了,就干脆起身,买了瓶矿泉水慢慢地喝。
店内外卖小哥总算彻底走了。
他一走,后厨的老板大概也终于忙完手里的活,出来歇口气。他望见徐见鹤时眼睛一亮,手上比划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连忙去柜台拿了纸和笔,低头写了几个字。
“徐老板。”
徐见鹤也不敷衍,点点头,低头用手机打出一行字,“最近生意怎么样?”
老板就笑眯眯地写,什么都好,随后眼睛往他身后一瞥,又亮了亮,再次低头写了起来。
“小姑娘,我见过你。”
他一笔一划,字写得很工整。
尚嘉怔了怔,对着对方的脸略作打量,半晌,才学着徐见鹤的动作,在手机上打出一句问话:“您是不是以前一中附近的……”
启越新大厦竣工的当年,刚好碰上区内城建改造彻底结束。附近的商户该散的基本都散了,但最不乐意搬迁的店家们依旧不愿离开深耕多年的店面。他们无处可去,又租不到更佳的地段,就在这个时候,大厦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和政府那边讨论合作,后街的门面可以以低廉的价格出租,帮助地段内符合开店年限的老城商家渡过难关。这样口口相传的消息,当然不会出现在任何公告和新闻中。
再次坐上车,尚嘉有些出神。
徐见鹤没有立刻发动车辆,而是微微皱眉,平静地看着她。
直到她跟着看过来了,他才抬了下手,半途又折回去,略略点了下自己耳廓。
尚嘉呼吸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微滞,神色不变,顺着他的动作在耳边画了个弧度,塞好一缕漏掉的碎发。
车子再次发动的同时,男人的声音也响起来:
“今年的七月九号怎么过?”
尚嘉正要说话,忽然反应过来,望着他看了片刻,又收回目光笑起来:“跟以前一样。”
她从来不过生日。
徐见鹤没有应声。路遇红灯,他又翻出那盒糖片,这次也记得分给副驾驶座上的人几粒。
车停了,他还记得将满袋的杏子提给她,简短地交代,“吃不完的话,可以分给同学或者朋友。”
尚嘉正要说话,他却忽然笑了,有些自嘲的意味。
“……尚嘉,其实我有的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做一些没什么用的傻事。”
徐见鹤微微垂眼,又略略侧过头,看向身侧微微怔然的人的眼睛,笑容散了,目光很亮:
“但我还是觉得,不会后悔更加重要。”
这是高中那会儿,他经由实践悟出的道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