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鹤读书的时候,在他那堆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间,拥有一个有关他个人的、共识性的评价:不太好伺候。
这当然不是指他的脾气有多差,或者这个人有多难打交道。相反,徐见鹤属于性格挺自在的一个人,思维活跃跳脱,行动力极强,很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对如何装模作样也很有心得体会,不要故意招惹他,就发现不了他的稍显暴躁的一面。这说的是,他本人其实在很多方面非常挑剔,但几乎不会说出口,只能靠人自己琢磨,但如果猜错了,你也不会知道,因为他已经早早在行动上把认为自己该做的做好,懒得吐露半个字。
他父亲徐启是白手起家,本科专业也跟科技和计算机无关,读的是法律。和几个好友起家做网购,完全是因为那时候受到大洋彼岸的成功案例启发,加上朋友里正好有学相关技术的,彼此之间一拍即合,说干就干。多年后获得成功接受采访,徐启大多时候都会显得很谦虚——无非站在了风口,碰上了好时机、好政策,过程中也受到了不少好心人的帮助指点……
在徐见鹤的记忆里,从小到大,试图提及旧情、上门成为徐启嘴里的‘好心人’的亲戚几乎就没有断过。
尤其是逢年过节,总有一些不知道怎么算关系的叔叔伯伯登门拜访,总之目的万变不离其宗,要么是求钱,要么是给家里的谁求职位,要么是有什么绝妙赚大钱的想法项目,只差慧眼识珠的伯乐。
这种喜欢夸夸其谈的人,态度上不是过分谄媚,就是过分理所应当,到他这儿的称呼都很统一,什么少爷、公子一类的。好像还活在不知道什么时代。
徐见鹤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挺厌烦这种打交道的情形,别人这么称呼,他也随便对方,但绝不会应声。
他那个时候十几岁,正处在一个非常理想化的年龄阶段,认为人和人之间相处,最重要和要紧的就是坦诚,谈钱多正常,但最好光明正大,落到实处,平等交流地说——试图做小动作是最让人厌恶的,既不诚实,也不够直接。
尚嘉搬去别墅那天,他刚刚和薛陶吵了一架。
薛陶这人有点毛病,大概是少年人情窦初开,在他们一堆人认识的圈子里,对一个正在纽约读大学的姐姐突然自称产生了一点好感。俗话说公孔雀求偶,花枝招展,何况薛陶本来就是个高调的性格,更不可能罢休。看人家姐姐在个人社交账号上晒出马场骑马的照片,又是暑假,就要求徐见鹤带自己去他常去的马场开小灶,以便拍点照片发出去和人遥相呼应,以后如果有可能的话也好展示展示。
徐见鹤开始当然是拒绝的。他对薛陶的性格有着相当明确的认知——想一出是一出、非常之不靠谱。人被缠了几乎有一周,最终,还是被对方用一只从秋叶原直邮回来的万代拼装高达收买了,勉强答应下来。
后来的结果证明,他对薛陶的不靠谱程度不算预估错误。一趟夏季马场之行,照片没拍到,社交账号素材没有,新手本人却因为不听劝想耍帅,惊扰了徐见鹤亲自给挑的脾气温顺的马,左手还被迫打上了石膏。
医生说不用住院,但薛陶人躺在家里,跟爹妈好好认过错了,仍被勒令开学之前彻底禁足。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要坚持主动给人打电话认错。
徐见鹤接了就是一个滚字。
不过,他也没无情到无动于衷,行动上,已经让汤则明帮忙给人送去一台投影仪,用过年时跟名下有酒吧的表哥合伙做Live生意的钱买的,不用上手,床上躺着就能打发时间。可这个结果说到底还是和他有关,徐见鹤心里不太畅快,PSP上的游戏任务就做得磕磕绊绊。
偏偏这个时候,姜女士让阿姨来抓他下楼接待客人。
他慢慢下了楼,走到一楼房间门口时,忽然莫名想到徐见云前几天给他发来的照片。
“卢塞恩湖。PS:瑞士物价离谱得要死,糖炒栗子都六块一个,眼药水两百多块,抢钱也不过如此!”
照片上,从小到大都很热衷出镜的人没有出镜,全是山河湖泊,自然风光。
……
有关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徐见鹤最开始其实并没有意识到有多严重。
毕竟,徐启和姜女士的意见第一时间就非常统一:把人接回来,但也不会把养育多年、彼此之间已经有感情的的孩子送走,无非多一口人而已,家里从来也不缺什么。这样处理,也是把根本问题解决掉。
但徐见云本人的反应却很强烈。
她虽然外向多话,但性格里也有相当敏感的一部分,不仅第一时间不吃不喝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发呆,甚至之后还试图一个人溜出去,分钱未带,说是要离家出走冷静冷静。后来人被抓回来,家里从上到下,依旧没一个人劝得开,还是姜女士最终拍板做主,说是让她去瑞士,去姜女士母亲那儿呆一呆——那儿总是跟家里这堆事情无关的地方,也是她个人作为长辈的建议,想通了再回来,再想做什么都不迟。
徐见云再想不通,也知道不能拒绝来自姜女士个人的好意。走的时候,人已经快瘦成了纸片儿,终于没忍住,扑进姜女士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又无言地和徐见鹤交换了一个拥抱,沉默地登上了飞机。
人在涉及主观的事情上,总归很难平衡自己的感情倾向。
现代科技和基因不会说假话,徐见鹤对尚子欣没有意见,但要他一下子极熟极热情地对待对方,也不太可能。对方大概暂时也是同样的心态,预计着和他相安无事,见面互相点个头就算是招呼了。
至于尚嘉……
“多巴结巴结……”
“这对你的未来只有好处。”
女人和女孩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听力极佳,没漏掉最后轻轻的那声嗯。
徐见鹤心里冷笑,面上不愉。
他觉得挺没意思。
门开了,他问她晚饭吃什么。出来的人就扶着门板,露出个笑,仰头看他,说,都可以。
跟之前他问她怎么称呼一样的回答——
没什么主见的泥人一个!
他本来就因为各种事情心情不佳,不想继续跟她这么假情假意下去,得到答案后就不耐烦地挂好耳机,把头随意一点,回身开了电视。
几分钟后,刚刚房间里说话的女人出来,神情略显不安,朝他点了个头,笑容稍显讨好的僵硬。
“……那我就先走了。”
徐见鹤面无表情,但微微侧目,摘了耳机,回以一个点头。
尚嘉跟在女人后面,没有看他。
从房间出来的两个人一路往外走,最终在玄关处站定。
无声间,一大一小轻轻拥抱了一下。
徐见鹤起身,去厨房跟阿姨交代姜女士的安排,出来时左手一盘切片的芒果,右手一碗车厘子,刚好听见门关的声音,看见大门前的形单影只——
尚嘉送走了人,站在那儿,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发呆。冷冷清清的。
只不过回过头和他对视的瞬间,冷清立刻就消失了。
少女的眼睛弧度弯弯,一有表情就像在笑,真心要友好地笑时就更灿烂。面对这份灿烂,他是没什么波动,只是略抬了下左手的盘子——芒果上面两把叉子斜斜地插着,然后放到茶几上,话都懒得多讲一句。
……
有关这个暑假家里发生的事情,徐见鹤并没有主动跟任何朋友提起。
一来复杂,二来太没必要。
但世界上终归不存在不漏风的墙。临近开学前,薛陶人终于被家里放出了门,手还打着石膏,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汤家兄妹找到他家里来。他们几个人一起长大,同岁又同年级,表面上说是兄弟姐妹团聚,趁着还没进一中前好好聚聚,实际是客厅里电影放到一半,人就有些坐不住了,鬼鬼祟祟地打听起有关徐见云的事情。
“见云姐那边……难道以后不回来了?”
薛陶放下喝空的杯子,装作无意地问。
一侧,汤则明分明想听,但表面上仍然翻着手里的地理杂志。
汤小优抱着平板,本来正对着电视上的主角狗狗涂涂画画,动作也停了。
徐见鹤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没做犹豫:“会回来。”
他的这几个朋友,应该是大体听说了他们家的事情,但也不确定具体的情况,因为事情敏/感,又不好问得太过深入,于是只能这么旁敲侧击。
他答得果断,但很快补充,“不过时间不知道。”
“哦。”
薛陶答,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那你,你那个,那个……”
他一只手挠腮,吞吞吐吐半天,愣没问出口。
徐见鹤瞥他一眼,态度从容得多。
“另一个姐姐?”
“被我爸带去外地了,估计开学以后也会转去一中吧。”
他倒是很冷静自然。
薛陶又哦一声,没好意思继续往下继续问。
问题太私人,薛陶心里莫名有点不太自在,当即翻了个身,从沙发上跳起来,呼出口气,“哎,不说这个了……我去看看我外卖到了没!”
自从上次马场受伤后,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都被人盯着,不得不严格遵守医嘱,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各种各样所谓的‘垃圾食品’。好不容易恢复到现在,又光明正大来了别人家,第一件事就是点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油炸食品,脆皮炸鸡、波浪薯条、披萨……吃不吃得完另说,反正人有好几个,他是要借机过过瘾。
外卖小哥只能将东西送到大门处,一般都是由阿姨或者管家取了,再交给他们。
薛陶人到玄关,还没来得及扶把手看情况,门已经从外面被人打开。
外面,开门的少女提着个塑料袋,和他对视间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点了下头,说,你好。
“你好。”
薛陶下意识回复,回复完又一愣,盯着面前陌生的脸皱眉,“不对不对……你是?”
他一边问,一边恍然似的,盯着她顿悟似的,一只手比划一下,习惯性地跟人嬉皮笑脸,“不对,我知道你!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徐帅的新姐姐?姐姐好,姐姐,我是……”
他用上一个新字,实际上没什么恶意,纯粹是自己思路里的直来直往,跟人直接惯了。
尚嘉笑起来,听得懂少年的语气,反而觉得有趣。刚要自我介绍,一只手已经越过薛陶的肩头,顺手将她两手提着的、贴有收银单的外卖袋接了过去,另一手则行云流水,把说话人的肩头一把揽住,迅速而敏捷地往客厅里面带。
“我擦——!”
薛陶被拽得猝不及防,惊叫出声,“徐见鹤,你、你谋杀伤患啊!”
徐见鹤没理他的控诉。
“别乱叫。”
他斜斜地抬头,看了门口的人一眼,语气挺淡定,挺平静。
“我跟她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