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徐见鹤曾经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实际是一晚上的梦连绵不断,还没到高中,天已经变成讨人厌的亮。
飞回来之前,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是因为在外四处游荡,内心不安定才无法入眠,然而现在回到熟悉的老地盘躺下,香薰、老唱片、眼罩耳塞几件套用上了,人的状态仍然是老样子。
徐见鹤人还惫懒着,就有点不太想立刻看手机——
助理发来消息,公司里一堆文件等着他过目,更有老的少的陌生的熟悉的一堆人要见,大概光面谈就要耗去不少时间。下午忙完了也没空,高中那堆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在大洋彼岸浪够了跑回来,在群里发来消息,请他们几个从小一个圈子长大的好友去打保龄球,能去的都得去。
没空吃早饭,他就从冰箱里翻出一袋黄油饼干走人。
午饭也是没时间吃的。徐见鹤嫌麻烦,刚好碰上有个会要开,懒得让助理订餐,这袋饼干就一直有一下没一下,愣是吃到了约定的时间前。
徐见鹤习惯赴约时守时早到,没要司机跟着,一个人空着肚子开车到了俱乐部。
服务生一路引着他到了最里面的活动区,手腕活动做到第二轮的时候,说要请客的人才风尘仆仆地晚来一步。
做东的薛陶隔着一排座位站定,顶着夸张的墨镜和骚包的花衬衣,咋舌看他。
“……不是吧,徐帅,你搞这么正式呢,还要热身?”
徐见鹤在休息区坐着,眼皮子都不抬,把手表顺手取了放了,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低头换上球鞋,凉凉地另起话题。
“不想受伤的话,就把手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摘了。”
他是挺没耐心的,对熟人犯不着遮掩。
汤家兄妹紧随其后,只晚五分钟。
汤则明一进来,看他俩一坐一站,一震惊,一不耐烦的,立刻明了地笑,而且一边笑,一边非常主动地摘下戒指手表,“薛陶啊薛陶……你要约徐见鹤,又非要选打球,那还不知道他要跟人认真?要我说,你不如胆子大点儿,直接约他唱歌,还能顺便看看徐帅的五音不全程度有没有好转。”
一旁对着平板涂涂画画的汤小优没出声,但被逗得也笑起来。
徐见鹤没搭腔。
他们几个认识的时间很早,年龄差不多,大人家长们互相熟识,又有各种商业层面的合作,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自然而然就被送进了同样的私立,之后慢慢一路念到高中,到大学才正式各奔东西,当然熟知彼此之间的脾气。
几个人中间,又属薛陶和徐见鹤认识最久,十几年的同班,对着他一路从“徐小帅”叫到“徐帅”“小徐总”。
薛陶高中那会儿就和现在一样骚包,人家穿校服,他非得校服外面套件从亲爹衣柜那里拿的西装外套;不让染头发,他就周末给自己弄个一次性的在学校里晃悠,眼看老师忍无可忍要说他,又掐准时间在周一之前给弄掉,嬉皮笑脸地认错。这种做派高调是高调,但也挺招人眼球。加上家里搞影业,头上还有个万事能干继承家业的姐姐,他没人管束,自由自在,也活得跟电影一样,把设计专业一路从北美念到英国。
“见云姐今天没来?”
“她今天工作上好像有事。”
徐见鹤正在挑球,选择直截了当,淡淡道,“要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打电话去问,别在我这儿旁敲侧击。”
汤则明不慌不忙,笑道:“我又没说什么。”随即果真利落起身,指了下手机,说,“我去打个电话。”
“……老汤这神叨叨的样子是改不了了,想见人就直说嘛。”
薛陶偷偷摸摸在身后议论,终于把一身该摘的都摘完了,凑到一侧球道站定,跟人搭话,“葡萄牙好玩吗?跟英国比怎么样。”
徐见鹤心思在选球上,很不走心:“比英国好吃。”
汤小优刚好画完手里最后一笔,放下平板,笑着接话:“哪个地方都比英国好吃。”
薛陶翻了个白眼,又指了指自己,“这我也用不着你们说,伦敦常驻人口好吧。”
明明是他约的人打保龄球,他偏也不打,只是看,而且看了一会儿就没了耐心,开始低头看起手机,从屏幕里翻出各种八卦闲聊。
这种话题一向是薛陶和汤小优的主场。
徐见鹤没兴趣,更不掺和,继续与保龄球为伍。
汤则明打完电话回来,同样不打算加入话题,选择和他一起与保龄球为伴。他人也够上心,认认真真,一边尝试,一边请教击球的技巧方法,专注在运动上。
可惜,不专注的人偏偏坐不住。薛陶聊尽了八卦,又读不太懂空气,刷着朋友圈,撞击声中,忽然不适时地在背后嚷嚷,道:“对了,上次看朋友圈,尚嘉是不是回来了啊?”
“砰——”
话音落下,教的人投出去的球没出球道,但路线偏了。
汤则明眉目带笑,扫了身侧的人一眼,慢慢接话:“……你才知道?”
徐见鹤面无表情,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直起身,站定后退回休息区,话都吝啬多说一句,直接简短地交代、赶人。
“你做东,你去打,我坐会儿。”
薛陶叫苦也不关他的事。
他闭上眼睛,试图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定,再趁机眯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徐见鹤看了片刻,回了消息,两秒后,又忽然起身,干脆道:“我先走了。”
“啊?”
其他三个人性格不一样,此刻的反应很一致。他却雷厉风行的,球鞋也来不及换,径自点了下头,一口喝完了冰水,抓着脱下来的夹克利落闪身。
坐上驾驶座,屏幕上,徐见云的消息还在震。
手机对面的人发来一个探头的表情,又发嘿嘿笑的表情,得到他的一个无语的省略号,才终于不卖关子了,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嘉嘉回老宅了,来看姜姨。”
后面又说,“来不来?你要是来,说不定还能赶上晚饭……哦对,姜姨说饭后还要留嘉嘉搓几局麻将,子欣医院加班,三缺一呢。”
徐见鹤读MBA的时候人在波士顿,离家太远,他嫌来去长途劳顿,所以常常不回家,一个人背着包全世界地到处乱转。去约旦的时候,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只身穿过佩特拉古城,而是在安曼老城区逛到的一家首饰店,店家大概看见他有耳洞,非得给抓着他推销,用蹩脚的英语一个劲儿地介绍一对高价耳钉,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又静默一会儿,但最终决定还是不做冤大头,空着手出了门。
要想忘记一些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点事情做,到处闲逛——
他那会儿严格执行过这句话,但最后还是得出结论:自欺欺人的办法,不怎么奏效。
徐家的老别墅在城北边,临山傍水,地方清静。
到别墅大门时,天色还没彻底变黑,残存一点夏日残红。
徐见鹤停了车,不急着进门,而是一路拐到后院,慢悠悠地绕着后院里的花草树木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相当认真地观察。
姜女士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迷园艺,也很能下工夫研究,没少买各种各样的花卉植株。后来渐渐没那么热衷以后,也舍不得这些各色花草,就雇了专人每天来打理。徐见鹤上大学回家的时候突发奇想,把靠近别墅一楼最大的那片空地要来,种了点儿乱七八糟的花,最后又亲自尝试,种下一棵杏树。
当下刚好六月末,杏树结了一树的果,沉甸甸的黄,果味的酸甜气铺天盖地。
他仔细认真地检查过枝叶,趁一点天边的余晖,问管家要了把剪刀,剪下一支果多的,就这么拿着,径直进了门。
徐见云正从玄关另一侧出来,看他抱根枝条的形象,即刻惊道:“你这是……仙女下凡?”
徐见鹤不理她,往厨房走,刚好撞上有人端着一盘水果磨磨蹭蹭地出来。
他绷着唇角,没出声,端水果的人抬头一看,才跟恍然似的,主动出声:
“你回来了啊。”
尚嘉今天穿了条收腰的白色长裙。
她来见姜女士,到底也舍得用心收拾打扮一翻,头发挽成一簇,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耳根,因为个头不算高,到他这儿更被衬得矮,只能仰头看人,自下而上,视线和性格一样认真,水洗过的亮。
徐见鹤心中一动,微微扬眉,嗯了一声,多站了两秒,才侧身让开一条道。
杏子被他一个个洗了,枝叶扔了,放进同样的果盘里。
饿了差不多接近一整天,加上心情尚可,坐上餐桌时,胃口也变得尤其的好。家里的阿姨不知道是不是未卜先知,做了他最喜欢的豆豉蒸排骨,又有一小碗腊味饭,一份红虾鱿鱼意面,最后,他连芝麻菜和小番茄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徐见云目瞪口呆:“启越不管你的饭?”
“忙。”
他一边擦手,一边答得坦坦荡荡。
姜女士不多唠叨,只看他一眼,认真交代说:“还是要小心胃。”
徐见鹤随意点头应了,瞥见一侧正仔仔细细慢慢剥杏子吃的人,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慢悠悠去帮阿姨打理起麻将桌。
徐见鹤打牌的风格没什么定数,又是和家里人玩,所以连牌也懒得记,但比下午进步太多,还愿意偶尔掺和一下闲聊。
“今天留下来住吗?”
徐见云算是全场第二认真的。
她手上认真,问的也认真,但紧接着就反了悔,找补道:“算了算了,你当我没问。”
徐见云眨了眨眼,选择换个更加直接的说法,邀请道,“今天就留下来住嘛,我们两个人睡一起,刚好还能聊聊天。”她说得真心诚意。
尚嘉想了想,略略思索,弯着眼睛笑了。
“好。”
这人从来都很不能拒绝别人。
徐见鹤心知肚明,肩膀仍旧松快了点儿,平静地接话:“刚好,你的房间阿姨收拾过了。”
他很自然地把一楼她曾经住过的地方叫做她的房间。
尚嘉转头看他,顿了顿,才道:“谢谢。”
谢什么呢?
她确实有好几件事情该谢他的,但不是这件。徐见鹤听得有点烦了,没什么波动,扔出一张五筒。
……
姜女士到底是打麻将的老手,打了才一会儿,就开始嫌弃跟他们几个小辈无趣。
“尤其是你。”
她点名批评起徐见鹤,一针见血,“嘉嘉是不怎么擅长,你是在这儿专门给我们放水的?”
“那不挺好,”徐见云亲热地去挽姜女士的手,“就让他多输多垫底嘛,走,去看我给您带的东西呗,品牌方寄过来没上市的新品,还是您平时常用的几个牌子。”
话最多的两个人一走,房间里立刻跟着安静下来。
娱乐室在二楼,尚嘉端正地坐在原处,正对着透明的窗户,刚好能瞥见夜色里的后院,热风里飘摇的杏树枝叶。
她有点出神,半晌,主动出声。
“这是什么时候种的?”
徐见鹤瞥了一眼,起身,将一半的窗帘顺手似的拉开,回忆了一下,“我们读大二那会儿吧。”
尚嘉哦了一声,思绪有点飘忽了。大概也是夜深人静,她的心绪不免跟着放松下来,笑道:“我小时候,奶奶家门口就种了两棵……外面这棵养得更好。”
西北城镇里的地皮,只有杏树耐寒耐冻,不用打理就能养活。那会儿的水果价格贵,寻常人家很难吃到,一到六七月份,周围邻居家的孩子就拿着竹竿和用旧衣服剪的兜布,央求她放他们进去,用自己家种的菜或者鸡蛋做交换。
尚嘉很喜欢杏树。
她从徐见鹤手里接过水,又说谢谢。交接过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接触一秒,她心神微微一滞,但动作上还是波澜不惊,捧到唇边,默默喝了一口。
徐见鹤随手抽过椅子,在她的一侧坐下,漫不经心得很。
“我知道。”
他慢悠悠地答,又慢悠悠地将麻将牌推进桌面升降层,并不看她。
旁边的人疑惑的目光太过明显,徐见鹤也没打算装傻。
直到推完最后一张牌,他才微微抬头,侧目瞧她,神色淡淡,指尖习惯性地敲击起桌沿。有点儿混不吝。
“是我种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