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亦骛搭车马回到应府上,几乎是小跑着进了自己的院子里。
他娘亲文氏见他回来得这样早,便问:“不是去了围场?”
“想起有东西没拿。”若她没看错的话,应亦骛竟是很慌乱紧张,着急地问:“娘,装我小时玩具的那个大箱子可还在?”
文氏颔首:“自然还在。”
她见应亦骛难得如此,怕他更急,只叫贴身婢女帮着一起找那箱子,没多久一个沉重的乌木箱子便被拖出来,应亦骛迫不及待地解开锁扣,认真翻找。
不过多久,他放轻动作,从里拿出一团锦缎,焦灼的心绪顿时散解而去,却在此时犹豫着是否应该打开。
“骛儿,怎么了?”文氏终于出声询问。
“无事。”应亦骛摇头,终是将心完全平静,一点点打开了那锦缎。
被锦缎包围、珍重保存的,是一张小小的蛇脸面具,在黑色底子上彩绘缤纷,很是精致。
应亦骛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具上故作凶猛的蛇牙,呼吸一滞,而后轻轻将这面具放入了怀中。
——
其实自应亦骛记事以来,父亲与娘亲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差,那时父亲嫡母对他也不错,虽并未与两个嫡子如出一辙,但到底不算亏待。
大约是新昌七年的天守节,应祯荣便带着他和两个嫡出的哥哥一起去了围场。
他两个兄长生性好动,满围场到处跑,惹得乔夫人四处去找。应祯荣得去上峰那儿应酬,座位上便只剩下应亦骛。
那年天守节前豳都痄腮流行,不少小儿身患此疾,圣上便下令,进入围场的幼儿皆需佩戴面具,应亦骛那日便戴了个花里胡哨的彩鸟面具。
他百无聊赖地留在台上,拨着衣服上有铃铛的玉佩玩,这是他出门前他娘亲特地给他系上的,虽然有些奇怪,但到底是小孩,应祯荣便未制止。
应亦骛玩了会儿又觉得乏味,不得不移开目光去看靶场上的比赛。
靶场上,一众身姿挺拔的少年里,却混进了个戴着面具的小孩,只看身形,也许和他差不多大。
那小孩举着铁打造的弓,专注挽弓,箭直直飞向靶心,毫不逊色那些比他年长好几岁的少年。
待这一轮结束后,那小孩放下弓回到台上,应亦骛才看见他面具的模样。是张黑色蛇脸,为不显过于简单,两边都各自描金绘彩。
应亦骛顿时被吸引住了。
他自己也被父亲抱着尝试过挽弓,然而没举多久手上便失去力气,准头更是烂得厉害,此后便说什么不肯碰这物,两个兄长如出一辙,皆是叫苦喊累,可见那人是真厉害。
趁着府中人都不在身边,他大着胆子靠近,在蛇脸面具身边坐下。
听到铃声时,蛇面具小孩便已经转过头来看他,也不主动开口。但应亦骛并不在意,他主动说:“你真厉害,这么重的弓也举得起。”
蛇面具小孩撇过头,并不理他。
应亦骛正愁没人同他说话,好不容易勉强有了个玩伴,便喋喋不休起来:“你这么厉害,那边的果子应该也能打下来吧,看着真好——”
“我输了。”许是被吵到,蛇面具小孩终于不耐烦地开口:“有什么厉害的?”
“可是他们都比你大很多啊。”
“输了就输了,哪来这么多理由?”
应亦骛说:“你要是再长大些,力气再大点,未必不会赢。”
这时他听见很不屑的一声笑,凉薄、让人讨厌的,不像一个小孩能笑出来的:“蠢鸟。”
“我哪里蠢了?”应亦骛还记得自己戴的是鸟面具,并未就这一点与他辩驳。
应亦骛并不知道,皇子李谨槐也在场下,他若想赢,并没有人能越到他前头去。蛇面具小孩不再答话了,可应亦骛觉得还未说够话,也想安慰安慰他:“我跟你讲个笑话吧。”
也不管对方究竟听不听,他自顾自便说起来:“有一位武将上阵打仗,眼看就要被人击败,突然间天降神兵,打垮了敌人。武将十分感激,便向天叩头,问神仙的来历和姓名。”
“神仙回答:我是垛子神。武将再叩首,说我何德何能,竟然能让垛子神来救我。垛子神却告诉他:你不用谢我,我只是来报恩的。武将大惊:我何曾有恩于尊神?”
说到此处,应亦骛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勉强将后头的话说完:“垛子神答道:当然有恩,平日我在靶场,你从来没有射中过我一箭。怎么样,好笑吧?”
“你觉得很好笑?”蛇面具小孩冷声问,骤然打断了应亦骛的笑声。
他才后知后觉,他们今日比的可不就是射艺,自己却同他说垛子神的笑话……应亦骛讪讪收了话头,不再言语。
但他沉默一会儿后,蛇面具小孩反而不太自然地开口:“你真的觉得我很厉害?”
“那当然。”应亦骛又被激起话头:“等你长大了肯定能拿魁首,我保证。”
蛇面具小孩却又不说话了,他拿起放在身边的弓:“我给你打果子。”
他给应亦骛打了串林檎,应亦骛挑挑拣拣,只拿了一个:“这就够啦,不用太多。”随后将红色的果子往蛇面具小孩脸侧一对比,笑:“颜色好搭啊,你的面具真好看。”
应亦骛只是随口夸赞,不想蛇面具小孩当即摘下了面具递到他面前:“你喜欢?送你。”
“嗯?”应亦骛虽然惊讶,却也很开心,他也准备去解自己的鸟面具回赠,不想被没什么表情的小孩拦住:“你像鸟一样叽叽喳喳,这面具很适合你,不用摘。”
“那我就把小鸟送给你。”应亦骛说:“这是回礼。”
“送我小鸟?”面前的小孩像是认真想了想,“你自己送给我?”
应亦骛还来不及回话,便见不远处应家的下人在向他招手,想必是他父亲要回来了,立刻站起着急回去,也不顾不上认真去听,只嗯嗯点头。
不料随后面前的小孩拉住他,又问:“如果明年我拿了魁首,你会来吗?”
眼看着下人招手越来越急切,应亦骛只想到他父亲很喜欢他,明年肯定还会带他再来:“当然,我一定会来的。”
他挣开小孩抓住他的手,飞快向座位上跑去。可是未到座上,下人便将他抱起,说是府中老人出了些事,一家人需立刻回去。
应亦骛怀揣着蛇面具和林檎果,探头往后远眺,那小孩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虽然连手都不愿挥挥道别,却依旧定定地望着他。
——
可惜后来发生了些事,他以及他娘亲与父亲的关系便急转直下,他连见到父亲都害怕得直打抖,此后自然再没被应祯荣带去天守节。他当时还为此事哭了一场,十余天都在院子里捧着蛇面具入神地看,只是后面随时间推移,便渐渐忘却。
应亦骛忆着过往种种,抱着面具回到围场,天色已晚,残阳如血,靶场的人早早散去,程五一直待着的那个位置也在空无一人。
四下都静悄悄的,热闹的喧哗只从远处传来,应亦骛凭着记忆在那个位置上坐下,把玩着手里的蛇面具。
他自己的鸟面具是早早就玩丢了,这面具却存放很久,一直收在箱子里舍不得丢掉。
原来是因为如此。那枚带铃铛的玉佩他已许久不戴,上巳节出门前鬼使神差别上的,谁想到程五恰好会来,又恰好听到……
难怪程五会问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
原来真的会有人守着儿时的约定。
应亦骛情绪复杂,看着眼前早已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景色,莫名有些怅然若失。可是那棵林檎树还在,这七年来,真的有人在一直等他。
他收起面具走出靶场,转头却撞见程萧疏与李谨槐说着话走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程萧疏听着李谨槐说他那块玉佩是何等重要,不晓得怎么就遗失了,也不敢让侍卫帮忙寻找云云,听到耳朵都有些起茧,嘴上只敷衍答话,直到应亦骛的忽然出现,他不由又停下步伐。
李谨槐才不管这么多,依旧张口就来:“会不会有人捡去了啊?小五你一会儿可得好好帮我找找,前面好像有人——欸。”
“殿下。”应亦骛早就将面具收好,规矩行礼道。
“免礼免礼。”李谨槐随意挥挥手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应亦骛垂首答:“寻人。”
“寻谁啊?”李谨槐一向没什么架子,顺口就问下去了。
应亦骛方才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程萧疏身上,虽一言未发,但用意清清楚楚。李谨槐被这二人之间的乱七八糟的事弄得头疼,摆摆袖子便走了:“小五忙完再来找我吧。”
十月秋高,应亦骛站在他面前,衣袍被吹得微微扬起。
程萧疏心烦意乱,还未来得及给他脸色看,却只见对方从怀中拿出一张面具,而后递给他:“还给你。”
……
程萧疏顿在原地,应亦骛很是过意不去,抿抿唇往前送了送,重复道:“还你。”
程萧疏看着面具,这显然被保管得很好,边缘圆润,描金彩绘都未掉色。
他不开口,也不拿回面具,只听见应亦骛别扭地解释:“第二年的时候,我父亲不愿再带我来,我求了他好久也无法,并非有意欺骗你。实在对不起。”
程萧疏看着面前的人,依旧不答话。
他很喜欢穿青衣服,对亲近的人话很多,会叨叨不停,写的诗很好,虽然自己读不懂,很容易醉酒,傻乎乎地听不懂话……
明明他已然把这只鸟放开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它又会飞回来,回到这个笼子里?
应亦骛见他不答,心中愈发忐忑:“如果你实在气不过的话,那就打我——”
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程萧疏上前一步抱住他,强行制止了应亦骛将要出口的话。
他一拥上便将手臂收得十足紧,不给人一点逃离开的机会,宛如毒虺缠住猎物,死死相绞。
他已经放走了这只鸟,是他自己要回来的。是他自己要回来陪他的。
那他就不会再放手。
哪怕用尽手段、恶劣至极,也绝不会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