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思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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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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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元元年正月,昌邑王刘髆于封国病逝,谥号“哀”。

同年五月,燕王上书请求宿卫长安,被天子痛斥,并以藏匿亡者罪,削其三个县的封邑。

太子死了,齐王早薨,广陵王就是个不入天子眼的莽夫,至此,天子的六子中,唯有最小的儿子刘弗陵健壮聪慧,最得天子喜爱,加之其母钩弋夫人独得天子恩宠,宫中隐隐有些传言,天子意欲传位于少子。

对于这样的流言,年轻的钩弋夫人没有半分喜悦,虽然这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可她更明白,此时此刻谁要再敢流露出对那个位置的非分之想,那就是在自寻死路。好不容易熬到如今的地位,她不能让到手的一切都付诸东流。她控制不了流言,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谨慎,尽力侍奉好天子。

“阿翁……”

一声稚嫩的呼唤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天子,那是他的儿子在唤他,他兴奋的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稚童的身影,他神情凝滞,随之而来的失落感填满了他的心间,他捏了一下鼻梁,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见天子似有不悦,钩弋夫人立刻迎了过去,轻柔地训斥道:“弗陵,阿母不是跟你说了么,不许打扰你阿翁休息!”

“可是弗陵好久没见阿翁,想阿翁了”,刘弗陵一脸无辜。

刘彻听着,心下一暖,朝他招手道:“来,过来!”

钩弋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欣慰一笑,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脸:“阿翁叫你呢,去吧。”

刘弗陵点点头,挣脱母亲的手,朝刘彻跑去:“阿翁……”

刘彻摸着儿子的脑袋,上下打量他道:“几天不见,弗陵又长高了!”

刘弗陵应道:“阿母说吃饭就能长高,弗陵要好好吃饭才能长得和阿翁一样高。”

看着弗陵稚嫩的脸庞,刘彻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小时候从来不会好好吃饭,也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话给他听,每次喂他吃饭都跟打仗一样,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每次跟他说话,他也总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刘弗陵不明白刘彻此刻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在母亲的示意下,他又靠近了刘彻一些,轻轻唤了一句“阿翁”。

刘彻回过神来,又看着自己的儿子道:“弗陵几岁了?”

“七岁了”,刘弗陵低下头把玩着自己衣服上的配饰。

刘彻看着弗陵乖巧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触动,那个人就是七岁被立为太子的,如果他还在,那他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烦心的事,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刘弗陵看着自己的父亲眼角有泪,下意识地伸出小手去帮他擦:“弗陵陪着阿翁,阿翁不哭。”

刘彻睁开眼,在他白嫩的小脸上捏了一把,看着他聪慧可爱的模样,想起自己曾经立下的尧母门,心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当初之所以会立这个尧母门,并非是针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而是想借机敲打敲打那个人,他一直觉得那个人的太子当得过于安逸,且太肆无忌惮了,连矫诏的事都敢做,必须好好教训一番才行。所以,明知道怀孕十四个月是钩弋夫人哄他高兴的把戏,他不仅没有拆穿她,反而还顺水推舟的立了一个尧母门,就是想给那个人一个警示,好让那个人有所收敛,别再做不该做的事。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早知道的话,他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了,他一定会让那个人知道,不管他有多少儿子,他最爱的还是他。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不管他说什么,那个人再也听不到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他不禁苦笑,是那个人的命,也是弗陵的命。

犹豫了多日的刘彻终于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起身下榻,牵着弗陵走到几案旁,翻出一张帛画,递给一旁侍候的小黄门:“让黄门令按照这个再画一幅出来。”

弗陵看着父亲道:“阿翁,这是什么呀?”

见儿子有疑惑,刘彻取回帛画在他面前展开,问道:“你认识吗?”

画上画的是几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孩儿鞠躬,刘弗陵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刘彻摸着他的头笑了笑,又将画递给了黄门:“去吧,新画朕明日就要见到。”

小黄门不敢耽搁,接了画就退下了,经过钩弋夫人身旁时,也恭敬地行了个礼。

刘彻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道:“朕乏了,夫人带弗陵去休息吧!”

钩弋夫人甚是乖绝,帮他盖好了被褥后拉着弗陵出去了,在踏出天子寝殿的那一刻,她暗自窃喜,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她前几日就在天子的案前看过,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含义。可不管心里有多高兴,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因为她知道,天子的想法千奇百怪,只要太子的名分一日未定,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一刻也不能松懈。

次日,黄门令将画好的新图奉上,天子当着众人的面将画赐给了光禄大夫霍光,虽未明言,但欲立少子的心思昭然若揭,此后几日,原先私下议论的人也开始明目张胆地讨论起来。

“恭喜夫人,现在外面都在传主上马上就立太子了,待皇子的名分一定,皇后之位就非夫人莫属,夫人总算……”奉承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钩弋夫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服侍的宫人立刻闭嘴,不敢再言。

见她识相,钩弋夫人也没有再追究,她不是不喜欢别人恭维,只是她心里明白现在说这些话还早,天子有立少子之心,却迟迟不肯为弗陵正名,无非是还对那些往事耿耿于怀,按照现在的形式来看,太子之位迟早都是弗陵的,她不能急,可皇后之位……老实说,她还不敢想。

服侍天子近十年,钩弋夫人深知天子对那位皇后的情分非同一般,他可以无数次地缅怀自己的儿子,却对那位陪伴了他近五十年的皇后只字不提,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因为他不敢。裸露在外的伤口,往往是可以治愈的,只是需要时间,而隐藏在身体里的创伤才是最为致命的,看不见摸不着,想要治疗都无从下手。钩弋夫人不觉得天子会在这个时候撕开自己的伤疤,将血淋淋的伤口公之于众,另立新后。

想到那位卫皇后,钩弋夫人轻轻叹息,很小母亲就教她唱过那首卫皇后歌,还将卫皇后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个时候,她虽然羡慕,却总觉得那不过是一个被命运眷顾的女子,如果老天给她一个机会,她也可以做到这样。直到后来她进了宫,她才知道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服侍这样一位喜怒无的天子,她深深体会到什么是伴君如伴虎。

为了生存,后宫的女子不得不向老皇帝谄媚邀宠,伏低做小,只有卫皇后是个例外,即便是年老色衰,夫妻感情失和,她也能得到老皇帝的敬重,即便是面对日渐昏聩暴戾的皇帝,年迈的卫皇后没有屈服,以那般刚烈的方式与天子决裂,把自己变成了一根刺,生生地扎进了天子的心里,钩弋夫人是打从心眼里敬佩她的。

出身那样卑微的一个人,能在至尊身边相伴近五十载,还稳居三十八年后位,这样的女子绝不简单,绝不是普通女子可以相提并论的,即便是以“奇女子”自居的钩弋夫人,也自认为不及她,珠玉在前,对于那个位置,钩弋夫人根本不敢想。

相比较而言,还是太子之位谋划起来更容易一些,毕竟大汉江山可以没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但不能没有继承宗庙的太子,特别是在天子老迈多病的情况下,只要弗陵成了太子,将来继承帝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那么当不当这个皇后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她们母子就能脱离苦海了,钩弋夫人又立刻精神起来,打量了镜中如花似玉的自己,露出一个温婉的笑颜,调整好心绪后,起身去往天子的寝殿,越是这个时候,服侍天子就越要勤谨尽心,她不敢有分毫懈怠。

年迈的天子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温柔美丽的少妇,依稀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一年她十六岁,独自一人在溪边浣衣,一头飘逸的长发,只用一根雪白的绸带轻轻拢着,乌光可鉴的发色衬得她肌肤胜雪,即便不修任何粉黛,也依然如出水芙蓉般粉雕玉琢,清丽动人。出于对美的呵护,他没有去打扰她,而是躲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上偷看。

她洗完了衣服却并没有离开,而是脱了鞋袜,躺在了一颗大石头上唱起了歌,温柔细腻的嗓音就像初春的清泉一样,令他的心头荡起一丝涟漪,他听过不少人唱歌,但能唱得如她这般动听的却没几个,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春的气息。

他屈从于自己的内心,悄悄走近了她,却不料吓到她了,惊慌失措之下,她弄伤了脚,他心疼不已,便亲自动手替她包扎,说实话,这般不由自主地讨好一个女子,他是第一次。春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乱了他的心,在得知她没有心上人的那一刻,他心里便打定了主意,要做她的心上人。

因为那情不自禁地一个吻,恼羞成怒的她对他破口大骂,还被她弟弟打了一拳,他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可是为了她,他心甘情愿,幸而,他的付出没有白费,他取得了她的谅解,也渐渐占据了她的心。那一年的春天,他过得无比糟糕,但却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与众不同。

“陛下……”看着天子身体明显一晃,钩弋夫人微微一笑,极尽温柔体贴的道:“陛下,药已经凉了,可以喝了。”

近几年,天子不是对弗陵做出这种反应,就是对她,她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她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并不在意。

那一勺又一勺的汤药灌进嘴里,确实足以令迷糊的天子清醒过来,喝了两口他便挥手示意不再喝了,又看着钩弋夫人道:“夫人今年多大了?”

钩弋夫人也没有坚持,放下药碗后道:“妾今年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天子在脑海里回忆着自己二十七岁时的情形,那一年田窦之争刚过,他的母亲和舅父联手逼死了窦婴,他吓死了自己的舅父,还把母亲也气病了,这才彻底摆脱了母亲和舅父的桎梏,独揽政权。

“夫人正当盛年啊”,他牵着钩弋夫人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陛下也老当益壮,太医令说了,这些小病打不到陛下,待服下这几帖药,陛下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了!”钩弋夫人将他布满老茧的手贴在脸上道:“到时候陛下想去哪里,妾和弗陵都陪陛下去。”

他捏了捏这张年轻姣好的面容,面无表情地道:“如果朕是去死呢,夫人也愿相陪?”

钩弋夫人微微一怔,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笑道:“妾愿与陛下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好熟悉的话啊,可惜,当初说这话的人已经弃他而去了。天子在心里默默感叹,又看着钩弋夫人笑了起来:“夫人此话当真?”

钩弋夫人点头:“妾不敢诓骗陛下,就是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舍得留下弗陵一个人……”

“夫人舍得弗陵?”

钩弋夫人将他的手从脸上挪开,紧紧地握在手里:“弗陵才七岁,妾当然舍不得,可妾更舍不得陛下,弗陵也舍不得阿翁。”

天子脸上依旧风轻云淡地笑着,心里却早已经百转千回,从他第一次见她,他就觉得她不简单。她胆子很大,所以敢拿握拳藏勾,孕十四个月生子这些连三岁孩子都骗不过的小把戏来哄他,她也很聪明,每次哄骗他之后,他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觉得很有趣,亦如今天,明知道她说的都是假话,可他就是很受用,一点都不想拆穿她,甚至还想和她一起演下去。

他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如此,反正朕也活不了多久了,夫人不如先替朕去探探路,可好?”

钩弋夫人再度僵住,她以为天子提出让她殉葬只是想试探她,顺着他的话说也只是为了哄他高兴而已,没想到他真有这个打算,她抬头看向天子,那张苍老而冷酷的面容让她战栗,虽然她从心底里不愿承认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她的丈夫,可确确实实是她陪伴了十年的枕边人,现在她的枕边人竟然要她去死!

天子脸上的笑容早在她犹豫的时候消失殆尽,冷冷地道:“怎么?夫人不愿意?”

“不…不是…”钩弋夫人立刻摇头,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现在否认就等于是欺君,她担待不起,想了半天,又道:“陛下,弗陵…弗陵还小…不能没有母亲,可否等弗陵长大些,再…再……”

“夫人放心,朕自会找人照顾弗陵,一定会让他平安健康地长大!”

钩弋夫人全身战栗,在天子跟前跪下:“陛下,妾舍不得陛下,求陛下恩准妾再多陪陛下几日吧!”说完便哭了起来。

她才二十七岁啊,风华正茂,她陪了他十年,给他生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儿子,他怎么忍心让她去死啊……

天子哂笑,靠近了她的脸道:“都死到临头了,夫人还不打算和朕说一次真话吗?”

钩弋夫人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止住了。

他执起她藏勾的玉手,轻轻在她冰凉的掌心里摩挲:“夫人这双手真是奇了,握拳藏勾那么些年,居然还能生的这么好看,真是让朕大开眼界了。”

钩弋夫人心里阵阵发寒,低下头道:“妾不该为了让陛下高兴,编这些瞎话来欺瞒陛下,妾有罪,陛下恕罪!”

虽然早知道那些不过都是她哄他的小把戏,可当她亲口承认时,他心里很矛盾,他喜欢听那些瞎话,却又不喜欢别人骗他,他闭上眼,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钩弋夫人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挣扎了两下挣脱不掉,低头取下簪珥,披头散发地叩头请罪:“陛下,妾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让陛下高兴啊,妾知道错了,陛下饶了妾吧……”

她情急之下的动作,再一次让天子失神,片刻之后,他松开了她的手,叹息道:“那个位置,你不要想了,你不配!!!”

钩弋夫人抽回手,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妾只想好好陪着陛下和弗陵,从未想过其他啊……”

“你最好没想,否则弗陵危矣!”天子怒视着她,扬声道:“来人,拉她下去,送掖庭狱!”

“陛下!”钩弋夫人大惊失色,扑到天子身旁苦苦哀求:“陛下,弗陵还小啊,他才七岁啊,陛下……”

天子一把将其推开:“快走吧,你不能活了!”

看着眼前这个冷酷的帝王,钩弋夫人放弃了挣扎,任由羽林郎将她拖了出去。

从入宫的那一刻起,钩弋夫人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当初为求富贵,冒险进宫,她便知道会有掉脑袋的风险,只是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辛辛苦苦熬了十年,眼看着她的儿子就要继承帝位,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天子却在这个时候想要置她于死地。想起自己这十来年的经历,钩弋夫人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

十年了,这位天子有多绝情钩弋夫人心里很清楚,他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杀,她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她不明白,天子早不杀晚不杀,为什么偏偏要在弗陵即将立为太子的时候对她起了杀心?他这样做把弗陵置于何地?她死了,弗陵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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