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里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原本是父子间意见不同的一次争吵,在众人口耳相传中,逐渐演变成了天子对太子的不满,而太子不过是在椒房殿吃了一个时间长了一点儿的午饭,也有大做文章的人说皇后和太子都为此惶恐不安,害怕天子会废黜太子。
宫人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打量了一眼椒房殿里辛苦劳作的宫人,住了二十多年的椒房殿,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让人去叫了陈掌过来,问道:“椒房殿这两年进了几个新人?”
陈掌搬起指头数了数,说道:“两年加起来一起有八个。”
“底细可都清楚?”我又道。
“清楚,都有记档的。”陈掌点头,又上下打量起我来:“怎么了?”
“我担心椒房殿里可能被人安插了眼线!”我思忖了片刻,又道:“这样吧,你私底下和阿满一起把他们的底细都挨个儿再摸一遍,其他人你也多留意,看有没有可疑之处。还有太子那边,你让兴儿也多注意,别叫人钻了空子。”
陈掌点头,说道:“中宫有没有觉得谁比较可疑?”
我摇头:“不知道,我只是猜测,回头你和采桑也商量一下,以后近身侍奉都安排些信得过的人吧。”
陈掌应允,看着黄门小跑过来道:“大将军请见!”
“快请!”我忙应声,跟着迎了出去,远远见着卫青正在上台阶,急道:“你不好好在家养病,到这儿来干什么呀?”
卫青笑着作揖,说道:“今天陛下召我进宫,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我下台阶去扶他,见他起色还好,笑道:“怎么?又闲不住啦?”
“走,进屋说!”卫青也搀着我。
两个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地往台阶上迈,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和他手拉手漫山遍野疯跑的场景,当初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现在都成了年近半百的老头老太太了,时间真的是越过越快。
进到殿内,卫青已经有些微喘,用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道:“唉,真的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谁说的?”我帮他添水:“等你病好了,照样还是以前那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卫青笑了笑,说道:“算了,横刀立马什么的还是让别人去吧,我这把老骨头,现在也就是替人跑跑腿,传个信。”
“传信?”我好奇道:“传什么信?”
他喝了一口茶水,说道:“今天陛下召我进宫,是为了宫里头的那些传言,他说那天正在气头上,骂太子骂的是有些过了,让我来跟你说一声,让你放心,他没有废太子的意思。”
我心中微微诧异,默默地喝了口茶水。
他又接着道:“陛下还说他外攘四夷,内修法度,为的就是让后世安定,所以咱们这一代人不得不吃些苦头,如果后代都像他这样的话,就会走秦朝灭亡的老路,太子仁厚爱民,是很好的守成之君,他可以放心地把这个天下交给太子。”
我心中忽然有些感动,问道:“他叫你来说的?”
“嗯”,他点头,放下耳杯:“阿姐,别老和陛下僵着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他们父子间要是有个什么矛盾的,还得靠你去调和。”
方才有点感动的情绪上来,很快又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我嗔他道:“什么在不在的,不准说这些丧气话!既然告假在家,你就安安心心地在家养病,别担心我了。”
不过是外头的几句谣传而已,我没想到刘彻居然会重视,还特地让卫青来说这些话。卫青说得对,他们父子两个闹矛盾总需要有个人调节一下,以前还有卫青可以帮帮忙,以后就只能靠我自己了,为了儿子,我也不能再和刘彻僵着了,既然刘彻都已经做了表示,那么我也应该做点什么才好。
思来想去,几近日落之时,我又亲自去了一趟宣室殿。
我已经很久没有来宣室殿了,有事的时候也经常是让宫人代为传话,现在再来,难免有些疏离之感。让齐心进殿去通报,我将自己头上的簪珥一件件去掉,将头发散开。
从温室殿出来的小李姬见我这般,微微一怔,忙过来行礼:“妾拜见皇后,皇后长乐未央。”
她确实生得漂亮,一头秀发未盘髻也未束发,就这样随意散开,清风微拂,更有一种风情万种的柔情妩媚,明眸皓齿,粉面朱唇,在这漫天红霞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她国色天香,美艳不可方物。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免礼,微笑着跟随齐心进了殿去。
刘彻看着我,面上也有些惊讶,几个侍者正在收拾他面前几案上的碗箸,在齐心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出去了。
“妾参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我俯身下拜,行的是稽首大礼,又接着道:“太子行事无状,惹怒君父,是妾教子无方,今日特来脱簪请罪,请陛下宽恕。”
“平身吧!”刘彻吩咐道,又添了两杯水,示意我过去坐。
我看的出来刘彻今日的心情不错,准确来说,不止今日,自打有了小李姬以后,刘彻的状态明显要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我微微一笑,说道:“妾今日来,一是为了请罪,二是来感谢陛下对太子的信任,太子秉性单纯,说话做事有欠考量,并非有意触怒陛下,妾已经训斥过他了。”
“太子……”刘彻哂笑:“若不是因为太子,皇后是不是打算以后都不再踏足这宣室殿了?”
我低头去拿水,又道:“陛下国事繁忙,妾不敢随意叨扰陛下。”
“忙?”刘彻点了点头:“是挺忙的,皇后放心吧,太子也是朕的儿子,朕了解他,他犯了错,朕自会好生教导,不使皇后忧也!”
有他这句话,我自然是放心的,颔首道:“妾谢陛下!”
“太子的话说完了,皇后可还有其他的话说?”刘彻又问。
我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到他手上紧握着的玉簪,又想起方才小李姬出门时披头散发的模样,我怔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我今日来得似乎不是时候。
刘彻面色微愠,又道:“若是没有其他的话说,皇后请回吧。”
我回过神来,放下水杯,起身行礼道:“妾告退!”
才出门,便又听得里头砸东西的声音,我长吁一口气,又看了一眼毕恭毕敬却又满面愁容的齐心,无奈道:“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不好处理的话,就去把小李姬请回来吧。”
齐心应允,送我上了步辇。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之间除了孩子就已经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之间见了面就只剩争吵了呢?我心中茫然,抬头看天边的晚霞,依旧绚烂,可终究不是初见时的模样了。
那日之后,刘彻封了小李姬为良人,他拿小李姬的玉簪搔头的事也在未央宫里传来了,宫人们都学着小李姬用玉簪绾发,宫外的贵妇纷纷效仿,一时间长安的玉价飞涨,供不应求。
据儿最终也没能令刘彻改变主意,元封四年秋七月,刘彻任命太中大夫郭昌为拔胡将军,让他和浞野侯赵破奴一起屯兵朔方,以备击胡,同时又命李广之孙李陵,率精骑八百,越过居延海,深入匈奴腹地,查探地形。只是这一仗最后也没能打起来,汉军一近边,匈奴人就已经逃窜得无影无踪,李陵深入匈奴境内两千余里,也没能找准乌维单于所在的位置。
元封五年冬,刘彻南巡,陪王伴驾的还是小李姬,未央宫再一次恢复了宁静。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与其两个人见了面就吵,倒不如不见,不见的话还能念着点儿彼此过去的好,见面就吵,再多的好也能慢慢地磨没了,只要各自安好,不见面其实也挺好的。
熬过了一个寒冬,卫青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我出宫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元封五年的春天,卫青做主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奚君许配给了李敢的儿子李禹,奚君出嫁那日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送走奚君后,他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去老宅看一看,我便同他一道去了。
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各自成家以后,便都搬了出来自立门户,老宅现在已经空了,平常阿步会过来看看,有需要清理修缮什么的,都是他在管,所以屋子虽然没住人,也还算整齐干净。
我和卫青围着老宅走了一圈,最后在正厅的门槛上坐下,他用柳枝编着花环,我说着小时候的事给他听。
我手上把玩着柳枝,笑道:“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还从树上面掉下来过?”
“那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吧?”他蹙眉道。
“你那会刚刚五岁”,我伸出巴掌比画,又道:“你从树上掉下来,结果阿母把我打了一顿,说我不应该撺掇你去爬树。”
卫青笑着摇了摇头:“不记得了,那后来呢?”
想到那个时候,我也笑了起来:“当时我气得三天没理她,也没理你,后来没人陪你玩儿了,你又跑来找我,要我跟你玩,还跟我保证以后一定听我的话,再也不淘气了。”
“再后来,我也确实做到了,最听你的话,你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卫青说笑着,将编织好的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我记得阿姐小时候最喜欢编这种花环了。”
“都老了,哪里还戴得了这个!”说着,我便要将花环取下。
卫青不肯,说道:“好看,在我心里,阿姐永远都是最漂亮的。”
我笑了笑,也没再坚持,由他去了。
“阿姐,郑季带走我以后,阿母有没有后悔过?”卫青突然问道。
我愣了愣,摇头道:“不知道,阿母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可我知道,阿母很想你,她经常会看着这棵柳树发呆。”
“我也很想她!”卫青低下头道。
我轻轻拍着他的手,以示安慰。
“阿姐,你知不知道,郑季后来来长安找过我!”卫青又道。
“郑季找过你?”我有些诧异:“什么时候?”
“龙城大捷后不久”,卫青靠在门边上:“他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来找我,被我赶了出去。”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人才会让一向忠厚的卫青恨之入骨,做出这般六亲不认的事来呢?
我想不通,又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你在郑家都经历了些什么吗?”
卫青顿了顿,看着柳树开始回忆,说道:“郑季带我回去以后,那个女人根本不肯认我,让我和羊住在一起,每天只给我一顿剩饭吃,有的时候一顿也没有,她还让我放羊,如果羊死了,病了,或者是被狼吃了,她就会打我,用放羊的鞭子抽我,还有她那两个儿子也根本不把我当人。”
我听了心头恼火,急道:“那郑季不管的吗?”
“他的差事还是那个女人托人找的,他怎么管?他做过最好的事就是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给我送点儿吃的。”
我心里难受,又去抓他的手:“阿母要是知道你过的这种日子,她肯定要后悔死的。”
“幸好她不知道”,卫青笑道:“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放羊的时候,荒山野岭的地方总会遇到狼,我吃不饱的时候,也没力气跑,有几次都差点就被狼叼走了。”
我鼻头发酸,又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啊?”
“每次都是被好心人给救了,其中有个老者,就是我之前跟你说教我功夫的那个,他也在那放羊,那次救了我以后,见我可怜,就把他的口粮分给我吃,后来每次放羊的时候,我就故意去找他,处熟了以后,他不只会给我吃的,还会教我功夫。十一岁那年,因为太饿了,我杀了一只羊烤了吃了,那个女人把我毒打了一顿,我一怒之下,失手把她打死了,然后就从郑家跑了出来。”
我有些震惊,难怪他回来什么都不肯说,迟疑了片刻,我又道:“所以你改姓也是因为这个?”
“阿姐”,卫青握着我的手道:“这辈子,我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从郑家跑回来了,还改了‘卫’姓。”
如果他没有跑回来,也许就不会有后面七战七捷的大将军,如果他没有跑回来,那我就会永远失去他这个弟弟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幸运的是,他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我点点头道:“阿姐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弟弟。”
卫青笑道:“如果有来生,咱们俩还做姐弟。”
我也笑了起来:“好,做不了姐弟,做兄妹也行。”
柔软的春光下,我靠在卫青的肩上,一起看着那棵柳树回忆往昔,人老了之后,往往容易念旧,怀念着小时候的那些点点滴滴,仿佛我们都还没长大,仿佛我们永远也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