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癸酉,未央宫进行了一次大升迁,七子余氏晋封为八子,苏氏和韩氏两位少使一同晋封为长使,三名家人子被册封为少使。而弯弯和另外两名宫人则给了一个家人子的名分,如此也算是脱了奴籍,摆脱了被人驱使的命运,可以在永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卫青的龙城大捷是汉朝与匈奴对战的首次胜利,不管是对刘彻,还是对天下臣民,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嘉奖完三军将士,刘彻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卫青去了雍地巡幸祭祀,借此喜讯告慰先祖神明。
有了刘彻的特许,霍去病也开始带着他的小伙伴们在上林苑比武狩猎,为建造一支属于他们自己的“军队”,忙得有声有色。
众人各忙各的,乐此不疲,我的日子也过得平淡而幸福,不知不觉中,转眼便入了秋。
白露后,天高云淡,清风送爽,天气终于凉快下来。午膳后,遵着医嘱,我照例在院子里散步走动,好让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地成长。忽听阿满进来说,永巷令常德请见,便传了他进来。
入了殿中,常德行礼后,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说道:“夫人,家人子盖氏被查出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盖氏?我心头有些疑惑,东儿立刻俯下身来解释道:“弯弯的本家便是姓盖。”
我略怔了怔,笑道:“这是喜事,宫里孩子不多,盖姬这一胎极是珍贵,还请常令好生看护,待我回了陛下,陛下一定会有重赏。”
原本有些紧张的常德,见我这样说,他忽然放松下来,作揖道:“唯,臣一定好生看护。”
我着东儿亲自送了他出去,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石邑正带着诸邑在院子里玩耍,伸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腹部,不禁笑了起来。
刘彻回来时已经入夜,服侍他用了晚膳后,我方才将盖姬怀孕一事告知于他。
他目光稍稍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将在一旁玩耍的诸邑抱了过来,说道:“既然有身,多找几个人好好照顾着便是。”
我正做着针线,见他这样,不禁抬头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有了身孕,就不能再是个家人子了,陛下觉得该给她个什么位分好?”
诸邑将手头揉了半天的蜜枣往刘彻嘴里塞,奶声奶气地道:“阿翁,你吃。”
我正准备阻拦,刘彻却毫不介意地吃了下去,又在小家伙的脸上亲了一口,问我道:“你觉得呢?”
“盖姬虽然是宫婢出身,比不得宫里良家子出身的贵人,可到底也是那些人里头唯一一个有身的,不能叫人轻贱了去。”
我放下手里的针线,又接着道:“我是想着,干脆让盖姬住到余姬的披香殿去,余姬的资历深,位份高,人也谨慎,让她照拂盖姬这一胎,将来盖姬生下孩子,就交由她们二人一起抚养,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没人敢轻贱了他们母子。至于位分嘛,盖姬的位分自然不能比余姬高,但怀孕生子总是不易的,就给个长使的位分,不比那几位低就行!”
“思虑周全,不错,不过嘛……”刘彻有些犹豫。
我睨了他一眼,笑道:“不过,陛下要是想多抬举她,那可就另说了。”
“狭促!”刘彻翻着白眼道:“就先这样安排吧,其他的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我朝诸邑吐了个舌头,又继续去缝制着手里的针线。
次日晌午,我便让永巷令把盖姬挪到了余姬的披香殿,同时册封盖姬为长使。
着少府依着我怀孕的用度标准照例给盖姬准备了一套,从孕妇的吃用穿戴,到服侍的宫人保傅,一应俱全。未免出纰漏,所有入盖姬殿里的物品,一律全要先到我眼前过一遍才行,见我这般上心,众人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盖姬入住披香殿的次日,余姬带着盖姬到温室殿谢恩,照例客套了几句,又嘱咐让其好生安胎,便着人送她回了披香殿,单独将余姬留了下来。
“盖姬的吃穿用度和服侍的宫人皆已安排妥当,要是还有什么遗漏的话,余姬可以随时唤人到我殿里来取。”我呷了一口清茶,又道:“我这身子越来越重,好多事情也顾不上,所以还要劳烦余姬多帮忙照应些。”
因为长期卧病,余姬的面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好,眉眼间有淡淡的笑色,说道:“夫人自己都怀着身子,还事事替她费心周全,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子,当真是盖姬的福气。”
我含笑道:“宫中怀孕的嫔御不多,盖姬能这么快有孕,确实是个有福气的,可盖姬的福气,焉知不是余姬的福气呢?盖姬身份低微,以后还要仰承余姬多加照拂才是。”
我这话说得委婉,可心思缜密如她依旧听出来了,微微一怔,态度也愈发地亲和,问道:“妾愚钝,敢问夫人,为何会选择妾身?”
我微笑道:“余姬服侍主上的时间最长,主上也常说余姬细心谨慎,把盖姬交给余姬照料,我和陛下也放心。”
余姬闻言舒心一笑,起身盈盈下拜道:“妾谢主上和夫人信任,能替主上和夫人分忧,确实是妾之福分。”
“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客气!”我示意东儿扶她起身,又道:“前些日子着女医给余姬新开的汤药,余姬吃了病情可有起色?”
余姬面露感激之色,微微笑道:“谢夫人挂怀,甘侍医医术确实不错,几副汤药喝下来,病已经好多了。”
我点头道:“如此便好,盖姬的身子重要,余姬的身子也马虎不得,早些把身子养好了,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余姬感慨道:“前些日子,韩姬和苏姬还跟妾说,这未央宫,也就是夫人主持的时候,咱们还有些盼头,前头卫将军给主上打了胜仗,后头夫人又给咱们晋了位分,这要搁以前,都是咱们连想都不敢想的。”
我温言道:“姐妹们服侍主上辛苦,又是主上身边的老人,晋一晋位份也是应该的,这宫里的许多事还要辛苦你们多帮衬些,后来的那几个,资历终归是浅了。”
“唯!”余姬面上的笑色愈发掩盖不住:“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夫人尽管吩咐便是,替夫人分忧,也是妾应当应分的。”
又说了一些近日宫中发生的事,直到我略有倦色,余姬才请辞离去。
送走余姬,东儿扶我上榻休息,不解地道:“夫人自己都怀着孕呢,何苦还要这么费心地替盖姬打算?”
我躺在了软榻上,静静地感受着腹中小生命带给我的幸福和喜悦,说道:“你知道么,陛下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让他失望,他那么需要一个皇子,可是我怕我这一胎还是个公主,直到听见盖姬有孕,我是真的松了口气。”
东儿轻轻揉捏着我的小腿,宽慰道:“夫人人这么好,上天一定会赐夫人一个小皇子的,而且陛下对夫人这么好,就算这一胎不是个皇子,也还有下一胎,夫人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
“我能等,可是他等不了呀”,我轻抚着自己的腹部,感叹道:“陛下马上就到而立了,先帝在他这个年纪连孙子都有了,可他却连个皇子都没有,这样下去,你要他如何跟太后和朝臣交代呀?”
“夫人的心情奴婢明白,可是夫人老这样压抑着自己,怕是会影响腹中胎儿,夫人还是想开些吧。”
“现在好了,有了盖姬,陛下也多了一个希望”,我执起东儿的手,贴在我的腹部:“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护着他的。”
感受着腹中孩子微弱的胎动,方才还一脸忧心的东儿,立刻笑了起来。
殿中轻轻摇曳着婀娜多姿的飞纱帐幔,稀薄的光影静悄悄地垂落在地面上,四周一片静谧祥和,隐约中似乎能听见腹中孩子的心跳声。
我希望他是个男儿,可如果她真是个女孩儿的话,我亦会好好地疼她,爱她。
九月岁末,在封地守了三年的平阳公主也终于回到了长安,于刘彻和我而言,这又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
在见过太后和皇帝以后,平阳公主到温室殿来探望我,还把曹襄也带了过来。
此时的曹襄已然是一副少年模样,稚嫩的五官傲然挺立在清秀的面庞上,明朗而自信,一袭普通的碧罗衫被他灿烂的笑容衬得流光溢彩,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翩翩仪度,大有几分已故平阳侯年少时的风采。
向来胆大的卫长公主见了他,头一次地害羞起来,悄悄地躲到了我的身后,偷偷打量起他来。
我看了平阳公主一眼,不禁暗笑,又轻轻地将卫长公主从身后拽了出来道:“还不快来见过你曹哥哥。”
虽被我硬拽出来,可卫长公主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略带羞涩地问道:“你是曹哥哥嘛?”
曹襄走的那一年卫长公主只有五岁,以她顽劣的个性,要说她有多记得曹襄估计也不大可能,但也不至于全无印象。眼下再见曹襄,已经完全不是小时候那副模样了,她自然不敢确定。
曹襄微微一笑,朝卫长公主作揖道:“臣曹襄见过长公主。”
小时候的玩伴又回来了,卫长公主有些惬意,小声问道:“那你会骑马么?”
曹襄笑着点了点头。
卫长公主一见,立刻忘乎所以,松开我的手,微微上前两步,又道:“那你可以教我骑马么?去病哥哥老说我笨,教了两遍就不教了,我都还没有学会。”
曹襄又点头,看了我和平阳公主一眼,征得我们二人同意,他方才行了礼,跟着卫长公主出了门去。
“女大不中留啊”,我摇头叹道,忙示意傅母们跟了上去。
平阳公主笑道:“几年不见,令仪都长这么大了,这模样倒是和陛下越来越像了。”
“岂止是模样像啊,这性子也学的和陛下一样的野,不像襄儿,这温文有礼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公主悉心教导出来的。”我说着,细细打量起平阳公主来。
三年不见,平阳公主的模样倒无多大变化,眉目如画,风采依旧,只是比往日略显清瘦了些。
提及儿子,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说道:“襄儿确实长进了不少,这两年要是没他陪在我身边,我都不知道我要怎么过。”
身为国朝的长公主,她原本可以有很多选择,不用守着那些规矩的,可她却执意为夫君守丧三年,这里头的情分,自然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言及过去,她虽然有些感慨,神色却镇定如常,想来她是已经释怀了,我见之欣慰,说道:“如今回来了就好,以前太后和陛下老是念叨,现在终于可以一家团圆了。”
“还没恭喜你呢”她看着我隆起的肚子,挑眉道:“我走的时候你大着肚子,回来的时候你还大着肚子,看来这几年,你是完全没闲着啊。”
我摸着肚子,戏谑道:“公主这样说,好像我这一胎怀了三年一样。”
平阳公主闻言大笑起来,说道:“那不成精怪了吗?”
见她这神采飞扬模样,我知道昔日那个爽朗大气的平阳长公主又意气风发地回来了,心下亦觉高兴,又与她说了许多近几年宫中发生的事,从田窦之争到陈氏的巫蛊案,这几年她的确错过了很多。
自小在宫中长大,早就见惯了这些你死我活的宫廷争斗,对于田蚡,窦婴和陈氏的结局,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稍稍有些叹惋:“昨儿个一回来,姑母就去家里找我,说是因为我将你举荐进宫,才害的她女儿被废,还怪陛下过河拆桥,不念旧情。”
我笑道:“她女儿是个什么德性她难道不清楚么,陛下要是不念旧情,恐怕也轮不到她去公主家里说这些话了吧?”
平阳公主摇头道:“唉,姑母算是越活越糊涂了,我跟她也说不明白,最后说了一句皇后无子故废,才把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公主聪慧!”我笑赞,昔日先帝薄皇后便是因无子而废,既有先例,废后便无不可,任窦太主再能狡辩,皇后无子是铁一般的事实,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
“不说她了”,平阳公主放下耳杯道:“卫青这次是真的让我刮目相看啊,总感觉他还是之前那个帮我牵马的,瘦精瘦精的小伙子,没想到转眼就成了直捣龙城的大将军了,你说说,你们姐弟俩到底还藏着多少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摇头笑道:“我们什么斤两公主还不清楚么,没有公主和陛下的提携,哪里有我们姐弟的今天。”
“话虽如此,可到底还是你们姐弟争气,要是换上个不争气的,再怎么提携都没用!”说着,她低头饮了一口茶水。
我微微莞尔,瞥见乳母牵着诸邑公主过来,我忙将她唤道:“昭华,来,过来叫姑母!”
诸邑公主刚刚睡醒,顶着一双睡眼蒙眬的眼睛,道了一声:“姑母~”,而后又慵懒地扑进我怀中,想继续睡,憨憨的样子,可爱至极。
平阳公主一见便极是喜欢,伸出双手哄道:“小宝贝儿,快来,姑母抱抱!”
我推着她道:“去,让姑母抱抱。”
诸邑公主并不认生,她现下只想睡觉,至于在哪儿睡并不重要,半推半就的走了过去,又被平阳公主一把抱进了怀里,趴在她的肩膀上,继续酝酿自己的瞌睡。
平阳公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看着我,道:“你说我要是能多生两个儿子该有多好?那我就可以把幼蓁和昭华一起定下了。”
“现在生也不晚呀”我调侃道:“我可不介意再多两个像襄儿这样的女婿。”
平阳公主面上一红,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并不在意我们是否可以真的结成这样紧密的儿女亲家,但我是真的希望她能真的走出伤痛,早日去寻觅到那个可以与之相配,伴她一生的爱人。
元光六年的新年,便是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喜讯中度过。为了纪念龙城大捷汉朝对战匈奴的首次胜利,天子决定改年号为元朔,以此昭示天下,天子讨伐朔方匈奴的毅力和决心,新的一年则为元朔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