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次日去了长乐宫给两位太后请安,回来时带回了一个叫秋夕的女官和一个叫义妁的女医。秋夕成熟稳重,做事泼辣老练,是窦太后派过来的,过来后先是把温室殿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番,而后又把所有的宫人内侍全都一顿敲打了,将这温室殿整治得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了。而义妁则是王太后的侍医,因着我有孕,方才派她过来安胎,话不算多,但据刘彻说,她那一身深藏不露的医术,连太医署的太医都比不得。有他们两个坐镇,我自然是放心的,现下只遵着医嘱养胎,静待胎儿落地。
皇后和后宫嫔御也曾过来道贺,可不管是单枪匹马还是成群结队,都被刘彻不留情面地挡了回去。有时候我觉得刘彻太过谨慎,不过是正常的人情往来而已,何苦将别人的善意拒之门外,然而刘彻却说她们每一个人都和窦太主母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必须要防。
我不太理解,皇后也曾是他的枕边人,纵然感情不和,却也不至于是这种敌对的状态,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刘彻所有的担心和防范都是对的,而且我们日防夜防,终究还是没有防住。
七月望日,是刘彻大朝的日子,后宫嫔御也要在这一日在椒房殿朝见皇后。毕竟是我第一次朝请,我虽身怀有孕,但也没有到行动不便的时候,刘彻没有下诏不让我去,我也不想缺席落个不敬中宫之名,是以那日我还是依着规矩去了。
温室殿与椒房殿同属未央宫前殿,相距并不算远。但因是第一次正式朝见皇后,礼数上不能有失,所以还是早起了些,细细装扮了一番,趁太阳还未露头,便携了东儿出门。
我以为我的时间已经很早了,但是到了椒房殿我才知道我居然是最晚的一个,其他嫔御已经早早地侯在殿中喝第二杯茶了。
好在皇后还未到,我略觉尴尬却又庆幸,忙朝众人见了礼:“妹妹来晚了,望各位姐姐海涵!”
众人待我并不热情,或是闲聊,或是痴坐,无人搭理我。许久才是位分最高的七子余氏眼神迷离地回了一句:“来了就好,快入座吧!”
在宫人的示意下,我坐到了少使周氏的下手,周氏并未留意到我,只是痴坐,迷离恍惚间,缓缓地低下头去,猛然一惊后,又迅速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郑氏和冯氏,没一会儿又把方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这憨态可掬的模样,显然是没睡醒的缘故。
有宫人捧了茶点果酿上来,说皇后还在梳妆,让大家再稍等片刻。众人连连称是,即便是困得不行,也没人敢说什么。
我百无聊赖,只捧着茶水细细打量着对面的交谈甚欢的郑氏和冯氏,除了余氏以外,其余三人都是皇后提拔起来的,很显然,这三人中郑氏和冯氏最是要好,而资历尚浅的周氏尚未融入进去。
我不知道以往嫔御朝见皇后都聊些什么,但今日他们聊的都是妇人怀孕生子的事,声音不大,但刚好能教我听清。
郑氏把玩着冯氏手上的玉镯,说道:“妹妹手上这副白玉玲珑镯成色不错,衬得妹妹这冰肌玉骨的,当真好看!”
冯氏听着,面上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笑道:“还是姐姐眼力好,这是陛下前些日子赏的,他也说这镯子极挑肤色,就我戴着好看!”
“也是妹妹生得好,撑得起这鲜亮颜色”,郑氏偷偷瞄了我一眼,又道:“趁着妹妹还没生养,赶紧多拿出来戴戴,这要是以后怀孕生了孩子,人就老了,可就戴不得了呢!”
冯氏疑惑道:“我只知道年纪大了会变老,怀孕生子也容易变老吗?”
“可不是”郑氏嗓门略提高了一个调:“女子怀孕以后就会变胖,这肤色就会变黄,还会生出许多斑点,生下孩子以后呀,皮肤也会变得松弛,可不就是变老变丑了吗?”
冯氏蹙眉道:“难怪了,我嫂嫂生了女儿以后,就感觉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现在连我哥哥都嫌弃她了,咦~我想想都觉得可怕!”
郑氏又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咱们没有生养过,不知道这里头的苦,我听家里的老人说呀,这女子怀孕呀可是极其不容易的,吃不好也睡不好的不说,可都是要到鬼门关上走一遭的,要是再碰上个什么早产,难产的呀,要么就是孩子保不住,要么就是大人保不住,要么就是孩子和大人都保不住,这要都能保住了可就是万幸了,你说说这么一折腾,能不变老变丑吗?”
“姐姐快别说了”冯氏面上惊恐道:“你这说的,我以后可都不敢生孩子了!”
郑氏又笑了起来:“哎哟,我的傻妹妹,孩子还是要生了,不然到老了,你指望谁去啊?”
听着她们二人这样一唱一和,我只是饮着茶水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就连身旁的秋夕欲要出面制止,也被我拦了下来。论位分,这几位都比我高,况且又是在椒房殿,实在没有我说话的份,我也不想生事,便由得她们去。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大家口都说干了皇后才露面,众人忙起身,一同上前行礼,皇后却道:“卫姬身子金贵,礼就免了吧!”
我道了谢,依言免了稽首大礼,只跟在众人后头微微一福,长御赞礼后方才起身入座。
皇后看起来心情不错,笑道:“方才都聊什么呢?说来听听。”
冯氏抢过话头道:“郑姐姐方才说,妇人怀孕是极其辛苦的,生子更是要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有时候这一只脚踏进去了,能不能出得来都不知道,别提多危险了,说的我这心里倒是极佩服卫姬的。都说女子娇弱,可在这件事上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展现出来的勇气和毅力,可是丝毫不比男子差的。咱们这里现在也只有卫姬有这个福分和勇气去经历一次了。”
皇后似笑非笑,对郑氏道:“谁准许你在这儿胡说八道的,不知道卫姬怀着身子听不得这些话么?”
郑氏忙起身告罪:“皇后恕罪,是妾口无遮拦说错了话,以后再也不敢了!”言毕,狠狠地瞪了冯氏一眼。
皇后瞥了我一眼道:“你得罪的是卫姬,要请罪和卫姬请去!”
郑氏惶恐,又依言过了跟我行礼请罪:“好妹妹,姐姐的那些话不过都是说着玩的罢,没有别的意思,妹妹别往心里去,姐姐在这和妹妹赔个不是,妹妹大人有大量,就别和姐姐计较了!”
“郑姬请起,妾受不起郑姬这一礼!”我只是含笑请她起身,并不多言。
皇后又笑了笑道:“郑姬这么口无遮拦,卫姬说该怎么罚她?”
我淡淡地道:“皇后是后宫之主,妾听皇后的!”
“难为你还记得!”皇后横了我一眼,似是觉得无趣,面上笑意渐渐散去:“拉下去打十个耳光吧,也算是小惩大诫,以儆效尤了!”
郑氏吓得忙跪在地上向皇后叩首求饶,见皇后不悦,又过来跟我求饶,我丝毫不予理会,很快就被两名内侍拖了下去。
外头的掌声“啪啪”地响,我听着刺耳,我纵然不想伤害别人,但也不想任由别人随意欺负我或者我腹中的孩子。
待那十耳光打完,冯氏的脸也肿得见不得人了,遂被宫人送了回去,皇后又说了一些宽慰我的话,便和其他人聊起了近日朝廷新上供的衣服饰品等。多半是皇后在说,冯氏和周氏偶尔附和两句,一旁的余氏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
聊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我听着隐隐感觉有些犯困,犹豫着要不要找个理由请退,就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进来,慌里慌张的道:“启禀皇后,窦太主差人来说隆虑侯昨儿个被人打伤了,昨儿个夜里已经将打人的莽夫扣押,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莽夫,特地派人来告知皇后,请皇后予以裁夺。”
皇后抚了抚鬓发,问道:“是谁打的隆虑侯?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内侍仔细想了想,最后斩钉截铁地道:“叫卫青!”
我晕晕乎乎的听着,还没搞清楚这个隆虑侯是谁,就听他们提到了卫青两个字,瞬间清醒了,将黄门说的话略理了理,大概就是卫青打伤了隆虑侯,而这个隆虑侯就是皇后的……二哥?
“真是放肆!”陈氏怒到拍案而起:“卫青是个什么东西,连隆虑侯他也敢打?”
小黄门道:“听说他只是建章营的一个骑奴,没有官职。”
陈氏完全不看我,气急败坏地骂道:“一个下贱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公侯皇亲他也敢打。你去告诉母亲,这样的人不杀留着做什么?!”
“可……”那小黄门有些犹豫的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动身。
“皇后”我心下震惊,一时间乱了方寸,也不顾自己身怀有孕,忙起身上前,跪了下来磕头道:“卫青是我弟弟,还求皇后开恩!”
皇后冷笑起来:“还真是一家子的奴婢,一个无视宫规,一个罔顾法纪,怎么,以为一人得道就可以鸡犬升天了是吗?”
“妾不敢,只是弟弟一直恪守本分,不会轻易伤人,想来此中一定另有隐情,我弟弟定然是被人冤枉的,请皇后明察!”说着,我又扣了一个响头。
“冤枉?”她拿起案上的一个耳杯朝我砸了过来:“你弟弟冤枉,我二哥就不冤枉了吗?!”
秋夕挡在我前面将这杯茶水拦了下来,屈膝行了一礼道:“老奴僭越,卫姬是有身子的人,还请皇后仔细些!”
陈氏虽不喜欢我,可秋夕是窦太后身边的,她总是要给几分薄面的,一腔怒气只好隐忍下来,冷冷地道:“卫姬既已身怀有孕,那此事自然也和卫姬无关,卫姬请回吧!”
左右立刻有宫人上来扶我,我哪里顾得上,只见那小黄门得了皇后的示意就要退下,我忙呵斥住,又对皇后道:“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当中一定还另有隐情,还请皇后明鉴,如若真的是弟弟伤人,妾愿意代弟弟受罚!”
她又拿起一只耳杯往地上一砸,怒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区区奴婢,一条贱命而已,连我二哥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也敢在这里跟我谈条件!”
她显然是不打算放过卫青了,想起过去卫青受过的苦,卫青为我出过的头,今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伤害卫青的,心下一阵慌乱,又无计可施,情急之下,我拔下髻上的发簪,抵着我的咽喉,又道:“皇后说的是,妾这条命算不得什么,可妾腹中的孩子呢?皇后若执意要杀我弟弟,那妾就和孩子一起在这椒房殿给他陪葬,妾倒想看看你们有谁又能抵得过这孩子的命!”
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大胆!”皇后气急,上前了几步:“你竟敢拿孩子威胁我,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那皇后就试试”,我挺直了腰杆,与她对视,感受着她目光传递出来的愤怒和怨恨,我没有丝毫畏惧,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
皇后四下看了看,愤怒中又朝地上跪着的小黄门狠狠踹了一脚,呵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