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宫惜徵。
我与哥哥宫牧徵是一胎双生,只是娘胎之内他欺负我,致使我体弱。爹爹和娘亲费尽心力把我养大,视为掌珠。
我六岁那年,徵宫来了一位小客人。
之所以称为“小”,是因为那年宁独也不过十一岁。
宁独清高孤傲,眉如霜雪,初见时我躲在父亲身后,并不敢靠近。
他称娘亲为“师姐”,说自己是苍翠山的继任守山人。
此番下山,是得师父准许,让他行走世间,顺便来看看这位未曾见过的师姐。
娘亲很高兴,和他聊了许多苍翠山的事情,留他小住。
他淡淡应了。这一留就是九年。
九年里,他常住在后山雪院,与雪长老为伴。
他说宫门万千景色,唯有雪院颇似苍翠山。
我不怎么去后山,因为体弱,我极怕寒。
但他来了之后,我就得天天走风雪路,去后山找他。
他对娘亲说,后山寒池水加上他带来的灵药,可治我先天心弱之症,助我身体强健。
身体强健,便可岁月绵长。
于是娘亲一跺脚,便将我托付给他,日日寒池水加身。
我那时年幼,又冷又痛,总是哭。
娘亲不准爹爹和哥哥来看我,怕他们心软将我接回徵宫,其实我晓得,娘亲也不忍,她来看我时我总能瞧见她背过身偷偷抹眼泪。
宁独看我天天掉泪,便置了方案台在池边,一边熬药,一边给我读着医书。
我问什么,他答什么,除此之外并不多说一句。
我又怕他又好奇他,如此慢慢长大。
宫门中我不是最小的孩子,底下还有小我三岁的章角弟弟。
十岁那年,我跟着哥哥姐姐们胡闹,趁着大人们出门办事,一群孩子偷摸从密道溜出了宫门。
哥哥姐姐们在集市里东蹿西跳,志快意惬。
我那时身体还没完全好,有些跟不上,身边只有章角弟弟一直拉着我的手。
待宫牧徵回头找我的时候,我和章角已经被拐子拐走了。
一天一夜,锁门蒙窗,只给两碗水喝。
章角弟弟年纪尚小,啼哭不止,我哄着他,护着他,将两碗水都留给了他。
宁独踹开门的时候,我以为是拐子来了,撑着身子挡在了宫章角面前。
待看清是宁独之后,心弦一松,便晕了过去。
我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据说宫牧徵被爹爹狠揍了一通,一瘸一拐日日来看我,将平日里搜罗的宝贝全给了我,红着眼睛说对不起。
我从没怪过他。我想,大抵就是从那时候起,宫牧徵才渐渐成长为了我的哥哥。
虽然他只比我早出生一柱香的时间。
他说他跟在宁独后面,看宁独以蝉虫寻我踪迹。
他说宁独依然从容淡定,只是打人时候用力极狠,待爹娘赶来的时候,三个拐子的肋骨被断了好几根。
他还说是宁独抱着我,他牵着宫章角,亦步亦趋跟着,走回的宫门。
才十五岁的少年,看上去竟像个值得依赖的大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在寒池泡着的时候,宁独便不坐在池边了。
他命人立了厚厚屏风,隔开了我和他。
日复一日,我的身体竟真得好了许多。出入雪院也不觉得冷了。
我泡寒池的时间逐渐少了起来,每日得了许多空闲,可以到处闲逛了。
只我不爱溜达,便还是留在雪院,留在宁独身边。
他教我医书药理,教我下棋写字。
我觉得他十分博学,比书堂的先生还厉害。
我年岁渐长,开始分心起来。
每每看着他淡漠凉薄的眉眼,我总是出神,这世上真有人如他这般无欲无求,无念无想吗?
我花了许多时日,故意胡闹也好,乖巧听话也罢,他永远都如冰刻一般,毫无波澜。
一直到我及笄前一日,娘亲说他要走了。
苍翠山的守山人有着他自己的责任,他不会永远于后山一隅陪着我,我早该知晓的。
是我贪求太多。
我哭着拉住他,不肯松手。余光瞥到了试图走上前来的爹爹,但母亲拦住了他。
我母亲是极细心的人,我猜她早就发现了,我喜欢宁独,我一直都期待自己早点长大。
这些年她旁敲侧击过许多次,言明宁独会离去,他不属于尘世。
是我天真不知红尘远,以为事在人为,他总会为我留下。
他并未挣开我,也未握住我,只静静看着我。
看着我哭,看着我慢慢平静。
而后才轻轻收回了自己的手,对娘亲说:“师姐,我走了。”
娘亲叹了口气:“替我向师父问好。”
宁独应下转身便离开。
我抽噎着大喊了一声:“宁独!”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顿住,却没回头。
“我明日就要及笄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为我多留一天?
我未说完,他的声音传来:“宫惜徵,”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微微侧过了头:“你好好活着。”
那也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虽然只是轻得勾了下嘴角。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娘亲见我郁郁寡欢,日日望北,便告诉我,苍翠山的守山人岁月绵长,宁独很快会忘记尘世一切。
偏我不信。
可此后年年,我再没收到过宁独的消息。
二十岁过后不久,宫牧徵娶了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我于婚席红堂内,陪哥嫂一起红了脸又湿了眼。
宁独走后第七年,爹娘不忍我孤身等下去,策马往北,寻苍翠仙境。
于落花溪边,漫弥的雾气阻住了我们,再不能踏前一步。
我看着爹娘奋力抵抗住雾霭,试图辟开一条小路,送执迷的小女儿前行。
我看着他们痛苦神色,感受着心中烫到极处的心跳,拉住了他们。
我将自己亲手缠着耳后发混以红线编织好的绳结挂在了最近的一棵树上,说:“爹娘,我不找了,我们回家吧。”
我路过庙宇,虔诚地拜了三拜,却一言不发。
世人求神拜佛,总是为了祈愿些什么。可我心中那个人,本身就是神明,我甚至做不到为他求些什么。
只好对着心中虚无幻影说一句,我来过了,我尽力了。
此后,穷尽我一生,我亦未能踏入有关宁独的那座神山。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我为凡人,至多百年。百年太短,不够我忘记他。
我于山谷集市里开了间医馆,免费看诊施药。后又开了学堂,教孤儿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闲暇之余,时常发呆,想着这些都曾是宁独教导我的,我又来教导他人。
或许这就是宿命回响。
爹娘哥嫂,还有其他的哥哥姐姐们时常来看我,来帮我。
过些年,他们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我。
我这一生,虽从未婚嫁,却也过得极为充实。
耳边从来欢声笑语不断,从年少清泠之声,到暮年沧桑之语,从未缺过热闹。
又六十年,一个甲子的岁月匆匆而逝。
我华发靴皮,已然老去。
我睁着浑浊的双眼,独自坐在院落中发呆。
宁独的出现,是为了救我孱弱的性命,保我身康健,保我岁月长。
于是在我的绵长时光里,我看着宁独走了,娘亲走了,爹爹走了,最后哥哥也走了。只剩下我了。
我行将就木,便回了宫门,又因偏爱雪院,所以搬去了后山。
哥哥的孩子很敬重我,日日都来看望我。
病重时我神志不清,恍惚间总能在寒池边瞧见宁独的身影。
或看书,或熬药,或说着几句简短的答话,我却并未听清。
忽而小侄儿来了,说有贵客远临,我努力睁眼看啊看,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究竟是谁。
只察觉到有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干枯的指尖,往我手心塞了些什么。
我摸着,像是红绳。
床榻虽于寒池边,可今日我却觉得很暖。
我看到有束柔光照来,是爹娘和哥哥来接我了。
雨打梨花深闭门。
独我误青春,浮生为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