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独家
文/打结/
001
郁郁葱葱的窗外,远处连绵的山脉好像延伸出了窗框。
这座风景秀丽的边陲小镇刚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清新,却又氤氲着浓浓的湿气。
窗内,池淼桌上的书本和试卷横着摞了一大堆,就堆放在靠近窗户的这侧,形成了一个极度有安全感的‘堡垒’,遮挡住了向外延伸的视线。
前几年的雨季,池淼总去山里摘山货卖钱,因为过度劳累而落下了湿疹的毛病,天气潮湿的时候身上便会成片地长那种凸起的红色小疙瘩,此时她便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不知道被谁打开的窗户紧紧关上,与水气隔绝。
她讨厌连绵不断、永无止境的绿色山脉。
自从母亲去世后,池淼做梦都想考上大学,尽快地离开这个看不见未来的鬼地方。
教室里,讲台上的数学陆老师正低头批改,而池淼则有些出神地看着桌上的练习卷,文印老师总有特殊的排版技巧,为了省纸,题与题之间空间过于狭小,一如既往得逼仄。
耳边只有笔尖与薄纸摩擦的书写声和周围同学紧张的呼吸声,今天是高二最后一天的暑期冲刺,可是,池淼却没能像以往一样,在这样的空间里努力挤出正确步骤,为梦寐以求的大学奋笔疾书。
相反,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延展成了回家的路线,她的脑海中第无数次建构从学校到家的数条道路,设想小学数学程度的‘相遇问题’。
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没时间考大学了。
留给池淼的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放学后那女的就会接她回家,然后把她交给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
既然没有办法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她便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不至于跌落到更深的泥潭。
此时距离放学只剩三十分钟,池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起身走上前,在陆老师怜悯的目光下开口道,“陆老师,孙老师让我理好书包先去她那里。”
“那卷子你带回去做吧。”
池淼最近已经习惯了这种眼神,只麻木地垂下目光,“谢谢陆老师。”
回到座位,她颤抖着往包里塞了几本书,便快速地在同学们或疑惑、或不善的目光下起身离开。
但一向乖巧的池淼说谎了。
她在离开教室后并没有去孙老师的办公室,而是快步冲下楼,走出教学楼后,她快步穿过草丛来到教学楼背后的偏僻一隅,生命力顽强的青草尖扫过她露出一小节肌肤的小腿,痒乎乎的。
教学楼背后是一大片生了锈的体育器械,现在早已被废弃,偶尔有些不爱学习的小情侣会在这里约会,池淼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地方。
器械的边上,一道围栏分隔了校内校外。
离开之前,池淼踌躇地转过头朝孙老师办公室的方向看去。
但池淼心里很清楚,孙老师其实帮不了她,她哪儿能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没有道德底线的男女呢?
想到这里,她心中所有的犹豫立刻消散,化作那双坚定且裹挟着恨意的漆黑眼眸。
——她要逃跑,跑得越远越好。
于是,池淼努力地踮起脚尖,将书包用力地甩在围栏顶端尖锐的部分,利用包里厚厚的书避免手上,而后翻过了学校的围墙。
手掌被硌得生疼,但池淼此时却根本没有时间在乎这一点,跳到地上的时候,她的身体一下子没有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本就发红的手掌此时又被蹭破了皮。
但池淼只是皱了皱眉,很快就又踮起脚尖将挂在围栏上的书包取下。
书包被尖利的围栏顶端戳破,在正中间多了一个洞,但她的内心却并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冷静地埋首往前走。
统一的制服和书包令池淼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突兀,而她又刻意避人耳目,快步穿行在人少的阴暗小巷间。
潮湿的墙角,翠绿的青苔生长攀附,石路上的凹陷处积攒着一汪死水,散落着几根带着血色的白色针管,与暗红色污浊和记忆中可怖阴暗的场景混合……
——池淼突然想起来,之所以过去的好几年都没有再走过这条路,是因为小时候的她在这里见到过死人。
是碰那玩意儿死的。
只是还来不及仔细回忆,一条被拴在家门口休憩的黄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淡淡地睨了她一眼,然后趴下继续睡觉,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多年前产生的恐惧令她变得心跳加速,呼吸不畅,池淼很害怕她在这里会见到更可怕的事情,但此时的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走。
好在,她担心的并没有发生,小巷的出口逐渐清晰了起来。
大约十五分钟后,她气喘吁吁地躲在小巷的阴影处,一边努力平息着心跳,一边冷眼向不远处看去。
池淼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的,微胖的她穿着花枝招展的和人寒暄着,心情愉悦地往池淼学校的方向走去。
小人得志,大抵便是如此。
确认那女的走远,池淼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指尖掐如擦破的掌心,若无其事地低着头往家里走。
似乎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池淼的异常,她一头扎进了仿佛能吃人的楼道里,颤抖着从书包里拿出之前偷藏起来的钥匙,于仿佛无尽的楼梯狂奔。
在确认门口没有池继明常穿的鞋后,她这才轻声地将吱呀作响的房门打开。
“咚——”
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个破了的书包扔在了地上,冲到了主卧里的五斗橱边,从下方抽屉里找到了钥匙,然后打开了那个带锁的抽屉。
池淼从抽屉外沿找到了她的身份证件,从翻到了一沓红色的现钞,然后犹豫地将一本暗红色的本子连带着一起拿了出来。
最重要的证件到手,池淼回到房间将校服换成了一套常服,将自己提早整理好的衣物全部从抽屉里拿出来,全部塞进了以前用的一个旧书包里。
对了,还有厨房。
池淼讨厌油腻污浊的厨房,马上要升高三的紧要关头,但她却还要每天给他们做饭。
好在,终于能逃离这一切了。
她将厨房里吃剩下的饼子全部放进包里,最后,挑了一个最满的打火机塞进口袋。
……
至此,池淼在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整齐了,她的东西很少,动作也很快,因此十八年虚度在这里的人生在此刻耗时不超过五分钟。
等那女的发现异常再赶回来,起码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了。
而池继明,不玩到尽兴是不会回来的。
她非常清楚,却还是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凑到窗边……
窗外的世界依旧一切正常,喧哗声、烧菜声和洗刷声不绝于耳,并没有因为池淼的逃跑计划而乱套。
或许是因为被逼到了绝境,本就细心的池淼更加小心谨慎,她并没有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看到任何值得警戒的身影,便反锁上门,快速地下了楼梯。
按照原有计划,她打算先躲进大山避避风头,所以和来时是完全两个不同地方向,离开的池淼虽然走得很快,但她还是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匆忙和异常。
池淼知道自己应该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但当她真的走在这条热闹且充满烟火气的小型集市上时,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家小型修车行。
这家修车行开了有几年了,是一个叫做阿德的老头儿开的。
听说阿德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当兵回来后被分配到了城里的工厂工作,前几年退休就回到了家乡,他手里有点钱又对车很感兴趣,就开了一家小店。
只是听说生意一直不好,却也没倒闭,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开到了今天。
“——阿火,你的扳手借我一下呗?我的扳手又不见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池淼停下脚步,下一秒就见一个穿着擦满机油的工装裤和工字背心的高大男人缓缓地从车底下钻了出来。
薄薄的汗水在小麦色的肌肉上若隐若现地流淌,叫做阿火的男人五官挺拔深邃,下颌棱角分明,却留着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时常把自己的脸弄得灰扑扑的。
他坐起身,眯起狭长的漆黑双眸,神色无奈地摘下手套,一遍拿毛巾擦着身上晶莹的汗珠,一边笑骂着朝身旁的另一个没正形的同事吐出了一个字。
“滚。”
或许是池淼的眼神太过明显,阿火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微微偏移,停留在她因紧张而泛红的巴掌脸上。
见到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女孩儿,他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阿火是几个月前刚来这里的外乡人,操着和这里略有些不一样的口音,听说是阿德在城里认识的,修车技术很好。
只是,明明只是一个修车工的随意一瞥,池淼却不知怎么的,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了原地。
但很快,池淼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躲进山里只是下下策,因为这个小地方,一旦有什么动静就会搞得众人皆知。
这里的很多人都听说池淼要结婚了,要是见她要坐车离开,一定会引起他们的警觉,立刻告诉鬼混的池继明她的行踪。
但她每年假期都会进山摘山货,躲进山里反倒不显眼了。
可是,阿火值得她为此冒险改变计划。
因为,他有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
池淼不由自主地看向静静停在修车行边上那辆被两个大U型锁锁死的摩托车,阴霾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变得明媚了起来。
她听人说那是他偷来的,毕竟一个修车工能有多少钱。
但不管怎么说……摩托车多快啊,“咻——”得一下就看不见踪影了,到时候谁也追不上她。
想到这里,池淼突然充满了勇气,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下,从包里掏出了那沓从家里偷来的钱,她有生以来捏过的最厚的一沓钱。
池淼的声音很轻,生怕被其他人听到,但她攥着钱的手却毫不迟疑伸到了他的面前,只给自己留了两百块。
坐在汽修躺板上的阿火只比池淼矮两个头,他微微仰起头,眼神突然变了,流露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疏离和排斥,仿佛和刚刚那个和同事开玩笑的他判若两人。
但池淼却刻意忽略了这一点,或许是她担忧的事情实在太多,顾不上在意他的神情变化。
池淼此时只奢望阿火并不知道自己‘被嫁人’的消息,便面不改色地给自己的谎言编织了一层精美且体面的外衣。
“我要去暑期旅行,我能雇你载我一起去看看这个世界吗?”
说完,池淼抬起头,期待地看向阿火。
只是看着他的脸,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更隐秘的传言,有人说阿火是汽修店老板阿德在城里的私生子,因为被发现才会和老婆离婚,灰溜溜地从城里回来。
但她却觉得不是,虽然他们之间的确有些许相像的地方,但阿火的骨相太优越,他挺拔的眉骨和鼻骨就好像高山上的山脊,漆黑的双眼深邃明亮,而阿德则是憨厚的圆脸蒜鼻,更多的只是神似。
“抱歉。”
坐在汽修躺板上的阿火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拿着块抹布擦拭着身上的脏污,打断了这个年轻女孩儿过于热络的注视。
清理完,他侧身站起,像是避嫌般,看也没看站在他的池淼,转过身去拿洗车的橡胶水管。
“这些钱可不够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