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出京后,上京城里就莫名多了一丝警醒。
上京城的夜生活似乎一下子少了一大半,不到戌时三刻,街上人就冷清了,守门的小卒早早的就关了城门,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走动。
月上柳梢头,程宅里,此刻静悄悄的,也没人走动,也都歇下了。
柳芸娘挨着敏敏儿,躺在撒花绣线的帐子里,夏初已经有些闷热了,敏敏儿穿着小肚兜,小肚子鼓鼓的,睡得四仰八叉,贴着柳芸娘一会,就自己翻过身子离柳芸娘远了些,嘴里还嘟哝了一声,“娘!”
柳芸娘不由好笑,支起胳膊肘,伸手去撩被子给闺女盖好,就见小丫头脖子下面泅出了一层的汗~
短短的鬓发也有了湿气。
柳芸娘睡不着,索性撩了帐子下了床,从架子上拿了一柄绣了牡丹富贵的团花扇,坐在床边轻轻的给敏敏儿扇了起来。
这丫头今日同柳老爷出门看戏,小孩子皮肤嫩,帽子也戴不住,看完了戏又晃悠着逛了一天,听说从街头逛到街尾还不行,揪着柳老爷还要去鱼池戏水,柳老爷好说歹说,买了一串粘牙糖,这丫头才同意回府。
此刻面上还发红,抹了花露也没消下去,怕是晒着了。
往常定然会痴缠一会才睡,今夜是眯着眼睛草草洗漱了就睡下了。
“呵,定然是随了相公,这样的调皮!”柳芸娘才不承认她同自己小时候一样调皮了。
又想起出公差在外的相公,也是不省心的家伙,一封家书也不曾多写几个字!
害得她老是惦记他!
夜里静悄悄的,柳芸娘越发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这样万籁人俱静的时候,若是同他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感受彼此的体温,还有他低沉的叫人心慌的笑,该有多好啊~
不能想不能想,简直叫人口干舌燥,身上发麻!
柳芸娘也不穿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沁凉光滑,稍微抚平了心里的燥热,端起桌上的茶壶,倾身倒了一杯,白玉青釉的茶盏,衬托翠黄的茶汤,剔透玲珑,柳芸娘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水滴晶莹,沿着下巴滑进了小衣里,留下一道水印。
哎,也不知道武将的家眷都是怎么样的熬过这一日日的~
柳芸娘看着星光想了一会古代的痴男怨女,不由一笑,爱情是什么呀,
不就是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
你是藤上的蚂蚱我是藤上的花,你戳我一下,我泄露春光给你呀~
得了,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写小情文了,反正今夜凉茶是喝了一肚子,反正无眠了,那就写他一本~
等过来几日,柳芸娘便把写好的手稿交给翠儿,让翠儿送到荣六郎书籍铺子去。
程德青是个闷骚爱喝干醋的人,他若心里不痛快了,那必是要发泄出来的,她可不想惹得他 了,是以日常去书籍铺子还有梨园,尽量避开朱成公。
这可叫朱成公唏嘘了很久,哎~
柳娘子,你可真不可爱,我也没对你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为了你相公,连个朋友也做不得了~
贴身的小厮杵在一边,望着朱成公拿着手稿,一动不动望着送信的丫头越走越远,一副寂寥的样子,心下也是好笑~
您的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呀~
自古以来,男女大防,虽说大启民风开放许多,可也不兴惦记有夫之妇呀,
程相公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您还是收收心,多多专研一点挣钱之道也好啊!
或者好赖娶一个主母主持家务吧,老夫人念叨的他一个下人都要头疼了。
朱成公不知道小厮的想法,捏着手稿,坐到窗边,慢慢翻开了这本新送来的《世家》。
字迹娟秀,故事婉约动人,一页一页坐着就翻完了,连一盏茶都忘记喝了,心里也看得十分慨叹~
爱情是什么~
是小侯爷陆升的求而不得还是默默守候?
是尚书千金宫青锦因爱成囚,不堪受辱,跳下柳生崖?
还是佞臣沈靖放下仇恨,辞官隐没,是辜负还是成全?
三个世家的落魄潦倒,三个人一生的蹉跎坎坷,终究是错了。
年过半百的陆升和宫青锦在田庄偶遇,两人眼含热泪相视一笑,万事如过眼云烟,似乎眨眼间就过去了这么些年,余生他们都要好好地活着,然后依依惜别~
哎!
朱成公长长叹了一口气!
柳娘子这娇滴滴活泼娇俏的小娘子,活得这样生机勃勃开朗热情,怎么每次写话本都是一个悲伤成河的故事啊!
人间本就多憾事,就不能让话本子里的青年男女月满团圆吗?!
掌柜的见朱成公眉头紧皱,猜到定是这话本是那什么忧伤纠结的故事,忙躬身接过话本,手指头一拈,就翻开细细看了起来。
半晌,一行老泪划过沧桑的面颊,掌柜的长叹一声,世间怎会有如此凄惨的爱情啊!
哎呦,他一把年纪了,也禁不住湿了眼眶了!
更别说闺中思春的少女少妇了!
此书必定大卖!
程娘子真是好些时候不曾写这样缠绵悱恻凄婉哀伤的话本子了呦!
翠儿送完了手稿,瞧着日头还早,又顺道去俏江南选些胭脂水粉。
夫人用的胭脂水粉,都是俏江南特供的,说起这个,翠儿又不得挺起胸膛一脸荣光~
作为老爷的独生闺女身边的大丫鬟,每次去柜上,那真是跟回到钱塘柳家银楼的光景一样,伙计们不论老少,都要热情的她喊一声翠儿姐姐呢!后院匠房的宝叔看到她,也会笑眯眯的说一声,“小翠儿,你来了~”
这不,她雄赳赳气昂昂的进门,正招呼客人的小路子眼睛就一亮,“翠儿姐姐快进来。”
掌柜的还是看着她和夫人长大的那个掌柜的,瞧见她进来,也含笑点头示意~
很多都是钱塘跟过来的老人了,翠儿一来此处,迎面就是浓浓的亲热,十分松快开怀~
一边的客人抬头瞧了一眼,翠儿一愣,那人已经帕子遮了面,出了门了。
翠儿不由喃喃自语,“这不是福安县主嘛?她怎滴这样温婉贞静了?”
小路子忙凑上来搭话,“竟是一个县主?这个气势真是瞧不出,也住在灯芯草巷,说是工部员外郎家的。前些日子婆子还抱了个女娃。”
翠儿深深挖了小路子一眼,“就你知道的多!”
说完捧着掌柜的取出的包裹,就回了府里。
“夫人,您不知道,您猜我遇到了谁?”翠儿一脸神秘。
柳芸娘捏着兰花指,正在给细竹丝编制的兔子花灯上描花,敏敏儿这个小丫头,听灶上婆子的闺女儿炫耀哪年她去街上看花灯,那个花灯多漂亮,花样子描得多么栩栩如生,就央着柳芸娘给她买一只。
这不是过节年下的,又没有淘宝,今天下单明天到货,哪去找花灯呀,府里留存的旧的又扁着嘴不喜欢~
柳老爷有心哄孙女,“做个花灯不是容易的很嘛。”说着就吩咐人取了宣纸细竹,撸着袖子就折腾起来。
一会就编出了一个兔子样的花灯出来,又眯缝着老眼睛细细的糊了宣纸。
然后两手一摊交给闺女了,“囡囡,你可是请了大家教习过的,描个花不是手到擒来~”
敏敏儿小公举就一脸崇拜的望着她娘,一双星星眼差点把柳芸娘萌翻了。
柳芸娘便也撸起袖子开始描花样子了,满足这小祖宗的小心愿。
听到翠儿这一说,头也不抬,轻笑道,“我偏不问,看你能不能憋得住?”一脸狡黠,头上流苏发簪轻轻晃动,像个蝴蝶要振翅高飞,娇美动人还如十六少女一样。
周围侍候的丫头婆子都捂嘴笑起来,柳老爷也笑了一声,两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晃出了门。
翠儿顿时嘟起嘴,“夫人,您怎么这样呀,真没劲,我偏不说,哼!您猜不到吧,我今日碰见福安县主了,若不是长相没变,我简直不敢相信了,温婉柔和,一副贤妻良母的贤惠,可比从前的样子好了不少呢!”
“小路子说是工部员外郎郑大人家的女眷,那想必是又嫁人了。”
“福安县主?你不说我都要忘记她了,面容温婉柔和,看来日子不错,想必嫁了一户厚道的好人家了。”
“是呀是呀,”翠儿一边伶俐的给柳芸娘换朱砂笔,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黄铜的公鸡,笑眯眯的递给敏敏儿,“姑娘,给,奴婢专程去街上给您选的,喜欢么?”
敏敏儿一见新奇的玩意,立马不贴着柳芸娘了,欢欢喜喜的接了铜公鸡,“谢谢翠姑姑~”
翠儿被敏敏儿一通甜言蜜语,立马找不到北了,“姑娘这样玩,摁它身子一下,瞧,它就蹦起来了,”
瞧见夫人也一脸新奇,她也不藏着,低声道,“可也巧了,正好去福运街替二顺子取定的带钩,掌柜的货柜上瞧见了这个小玩意,我一瞧见了就猜姑娘保准喜欢。”
柳芸娘用笔点着这丫头的狡猾的样子,不由笑了,这丫头,都成婚了还整日这样油嘴滑舌的,也难怪二顺子临出门前那个不放心的样子了~
“我想着从前有一次在街上,她那时候还是靖阳侯世子夫人,面色阴郁憔悴,同如今可是天差地别呢!”
“所以说,女人嫁对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你呀,是个好命的!”柳芸娘一脸戏谑~
翠儿也不知羞,大大咧咧,“是是是,奴婢就是天生的好命,夫人您也是福禄双全的命哪~”
丫头婆子一听她这腔调,又是咧嘴一笑~
安远侯府,世子夫人林婉婉就不是那么好命了,哎~
侯夫人更年期,整日妖蛾子不断,宋祁出征在外,老侯爷占星问道不在府里,安远侯又同小妾打得火热,侯夫人一腔子火气,便整日里的朝林婉婉和下人倾倒出来了~
不是挑剔今日饭菜咸了,就是嫌昨夜的床板硬了,或是夜里窗前的那棵树上的鸟叽叽咕咕的吵了她睡觉~
就是喝口茶,也要说一句背晦!
总之就是有各种不爽快的理由拿捏媳妇~
都是这媳妇的运道不好,别人家早早的就儿孙环绕,享了天伦之乐,就她念叨了这么久,一个影儿也瞧不着~
林婉婉逆来顺受,面色无波的站着那,听着侯夫人喋喋不休的数落~
侯夫人见她跟柱子一样,也不会小意贴心的哄劝,只木愣愣的杵在哪,心里火气更大~
“你瞧瞧你这个样子,叫别人看到定是以为我做婆婆的无理取闹欺负媳妇,我不曾打骂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罢了罢了,快些离了我的眼,让我清静清静~”
林婉婉屈膝行礼,面上挤出笑容,“母亲哪里的话,叫媳妇不安,媳妇听说荞麦壳清脑、明目,使用荞麦枕头能明目,清热安神,可睡得好,已经命人采买了些,这就回去给您制一只,夜间也好睡些。”
“去吧,去吧!”侯夫人不耐烦的挥挥手,屋子里的婆子都面露不忍,这样不给世子夫人体面,叫人难堪,好在世子夫人柔顺体贴,不像陆家的媳妇那样,武将出身,硬挺挺的和婆婆硬来。
林婉婉笑着出了门,跨出院子一脚,脸色便沉了下来。
她的一只手不由抚摸在小腹上,眉头愁云笼罩,老天爷保佑些,让她早日生了孩儿,也能得婆婆的欢心。
想必那时候,公婆欢喜,这日子会好了吧。
不知道宋祁哥哥,如今到了哪里,愿他早些归来吧。
墙外伸进一枝柳树枝,翠绿绿的长满了新叶子,一年又一年,日子也该有个奔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