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程德青闭门不出,待在书房研读策论,二顺子瞅着空敲门回道:“二爷,县尉家的小舅爷约您去小楼斗诗,二门上小厮说还约了刘公子和章公子。”
程德青沉声道:“不必理会,往后凡有邀约,一概拒绝即可。”
二顺子皱着眉头,“怕是会得罪人。”
程德青冷笑道:“难道我怕他们不成。”
二顺子没出声,程德青也不看书了,便准备出门去书籍铺看看,有没有新出的策论。
天子近臣李公擅策论,天子曾夸,“李公策论,天下无出其右”。是以天下的学子纷纷效仿李公,有背景的书籍铺不定时会出李公新章。
主仆二人骑马往棚北大街宋宅书籍铺去了。
经过永盛街巷口,一群人正巧走出来,领头的正是县尉家的小舅爷,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手提着鸡笼。 看到程德青,“呸”的一声吐出狗尾巴草,阴阳怪气的说道。
“我道是今日为何如此晦气,原来是遇到程二爷了,怎么,我三催四请的不给面子,程二爷是瞧不上我了。”
程德青抱拳致意,冷声道,“高兄哪里的话,只是最近身体偶有不适,不便外出,望高兄海涵。”
高舅爷回手把鸡笼递给小厮,走上前来,阴阴笑道,“那此刻没有不适了,走,随我去小楼,新来了个水灵灵的丫头,待我们兄弟二人去梳弄一番。”
程德青伸手隔开高舅爷的爪子,沉声道:“高兄见谅,内人善妒,她甚得我意,我也怕伤了她的心,恐不能成行了”。
“好好好,” 高舅爷击掌大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我是瞧出来,程二爷是瞧不上我了,不与我同流合污要自己高洁去了,好,今日我把话放在这,你跪下给我磕个头,叫我一声高爷爷,我便不再为难你。”
高舅爷背后一群小厮均是哄笑出声,有几个起哄道,快点快点,莫要耽误爷去斗鸡。
程德青拦住要冲上前去的二顺子,嘴角一勾,脸上挂着一抹玩味的笑,
“我若是不从该当如何?”
“那你予我一千两银子,我也高抬一下贵手”,高小舅爷装模作样的看着自己的手,呀,指甲缝里何时有泥垢,该死,损我风流形象!
“呵,痴心妄想!”程德青讥笑。
“给我打,一个商户之子,爷是给你脸了!就你也配和小爷一起玩妓子!”高小舅爷恼羞成怒。
一群爪牙轰的围上来,个个摩拳擦掌,声势浩大,高小舅爷得意的笑了,贴身小厮一旁笑道:
“现在跪下跟我们爷赔个不是,我们爷宽宏大量,可以既往不咎。”
程德青轻笑了两声,动作从容的把袍子卷起来束在腰间,仿佛要坐下用饭的随意,高小舅爷暗道:识时务就好!不想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毫无防备龇着牙咧嘴笑得高小舅爷脸上。
“妈呀,好疼,呜呜呜”,高舅爷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哭起来,鼻涕眼泪还有鼻血糊的满脸都是。
小厮见状一齐冲上来,二顺子也卷了袖子,三头六臂的打起来,程德青少时练武,虽不精通,打架是绰绰有余,拳拳见肉,掌风带煞。二顺子脸上挂了彩,也不喊痛,咬牙拼命的打。
旁边的人过来围观,人群中竟然还有那胆大的说痞子窝里横了,大家快来看啊……
高小舅爷的贴身小厮眼见弟兄们虚了,又看着人群慢慢围过来,怕闹出大乱子,忙拖了号丧的高小舅爷跑了,高小舅爷不依,赌咒发誓,“程德青,你给我等着!小爷弄不死你!”
程德青脸上也挨了一拳,看了一眼二顺子,见他也是皮肉伤没什么大事,这才“嘶”的哼出来,下颌打到了,他看着高小舅爷一伙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下次,非打得他见着自己就躲起来。
二顺子啐了一口,一个县尉的小舅爷也敢这么猖狂,无非仗着做县尉的款!哪天县尉倒了,看你张狂个什么劲!
主仆两个脸上挂彩,气也不虚,趾高气昂的进了书籍铺,书籍铺掌柜的看着这两人不好惹,殷勤伺候,鞍前马后的,一趟又一趟的帮程二爷搬书过来,以便筛选。好歹送走了这个煞星。
两人出了棚北大街,过了桥,就见粉面男子正说的口水四溅,声情并茂,婉转悲伤,
刘兰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下面一群小娘子老娘子俱都哭出声来,边哭边骂,不得好死的老虔婆,都是做女子的,为何逼人如此啊,女子何苦为难女子啊 。
程德青驻足听了一会,想到柳芸娘两手托腮咬着笔头苦苦写作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不妨恰被一个小娘子暗暗关注,那小娘子正被程德青的风华迷倒,不想刘兰芝正在投河,这个公子竟然能笑出来。
她当场啐了一口程德青,恶声恶气的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着兰芝投河而死,竟然能笑出来,黑心肝的,哪个娘子嫁你就是瞎了眼。”
闻言一群小娘子老娘子均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黑心肝的。
二顺子就要冲上去理论理论,程德青喝住,冷冷看了她们一眼,转头走了,二顺子气得骂道,“晦气!”
程德青仍然一派风光霁月,翩翩公子的范儿,出了书场,绕过石板路,正要转道,对面又来一个老先生,踽踽独行。
定睛一瞧,乃是书舍的苏老先生。
主仆两个抖不起来了。
程德青慌忙下马,立在路边,弯腰屈膝,向先生致礼,眉眼恭顺,哪有打架时的张狂。
苏老先生看着这个昔日的得意门生,此刻下巴青紫,昝发凌乱,他的小厮眼歪嘴斜更是不忍直视,料想又是不学无术整日打架斗殴去了,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程德青听着这恨铁不成钢的叹气声,头皮发麻,心下酸楚,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更不敢抬头看先生了。
“德青,你十四岁考中秀才,乃是钱塘县有名的少年学子,为师甚为你骄傲,你爹也时时感慨祖宗保佑,程家后继有人,那年你突然退学,为师问你原由你也不说,为师料想你定有心结,便也不再逼你,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你如今十七岁了,再也耽误不得了,德青,听为师的一句劝,浪子回头金不换,此时犹未晚也!”
程德青抬头看着先生苦口婆心,两年来不厌其烦,数次劝说,犹如见到已逝的祖父,心内动容,一揖到底,“学生让先生失望了,如今已是悔悟,准备参加明年的府试。”
苏老先生听了他一言,如同大马路上捡了财宝,光棍汉子找到媳妇,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
“好,好,好,你有此话为师就放心了,德青,为师信你!”说着说着,苏老先生竟哭了起来。
程德青慌忙跪下,叩首道:“让先生担心是学生的不是。”
苏老先生双手搀扶程德青,开怀笑道:“为师这一辈子已经如此了,为师期盼你举业登科,殿堂奏对”。
程德青送了苏老先生回府,苏老先生中年丧子,晚年丧妻,孑然一身,心灰意冷,便告老还乡,从上京搬到钱塘,在书舍教书,清淡度日。
程德青又打点了一圈苏府伺候的管家婆子,务必精心服侍,否则大棒伺候,撵了卖人。
下人都唯唯诺诺,口中称是,都惧怕这尊大爷,不敢不经心。
主仆两个告辞回府,一路上静默不语,心情沉重,到了门前,程德青方才沉沉吐出压在心上的一口气。
唉!
倘若当年,他不曾意气用事,或许先生头发不会白得这么多。
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