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鹿鸣一直有一个忧虑,就是两军交锋,新式武器都是应当被藏起来的——藏起来,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建立奇功。
这想法其实没毛病,但她没有深思熟虑过的是,清弓所用的工艺主体并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完颜活女将箭矢和铠甲扔在了这一群勃极烈面前,接下来的发展就完全出乎赵鹿鸣的意料了。
……但事后想一想,嘿,怎么不算是合情合理呢?
完颜娄室,完颜粘罕,完颜希尹,这几位在金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挨个将箭矢拿过去看,又叫来军中负责检修弓箭的工官。
“箭这样长大,”完颜娄室问,“咱们的弓可能射出它?”
工官就拿了女真人的弓去帐外试一试。
寒风猎猎里,女真人的马弓试了一下,明显是不成的。
换步弓。
几张步弓试了个遍,似乎与这根箭矢相配,但又有些不趁手的地方。
最后叫来一个有名的战士,天生神力,所用的弓与旁人也不同,是自家花了大价钱造出来的强弓,足有三石之力。
弯弓搭箭,将弓拉开,寒风中,这名力士额头上渐渐就起了汗。
“这样重的弓才能与它相配,那些灵应军道士难道是怪物不成?”
军中窃窃私语间,力士突然一声暴喝!
这支箭离弦而出,一箭钉穿了三十步处的箭靶!
惊呼阵阵。
“这箭与我的弓倒是相配,”力士说,“并无十分蹊跷处。”
完颜希尹向身侧亲兵递过去另一根箭。
“这根呢?”
力士拿过来看了看箭头,掂量了一下箭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箭羽,就笑了。
“这不是咱们女真人的箭,与我的弓不相配。”
完颜希尹看向了身侧的女真将领们:“这是宋军的箭。”
这话说得并不高声,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震。
“监军是说……”
完颜希尹冲完颜娄室点了点头。
“按活女所述,再加这根箭的制式,岂不熟悉?”
“这是咱们女真的强弓。”
完颜粘罕将目光从钉穿箭靶的那根长箭上移开,望向了孤身一人回到石岭关外的完颜活女。
“你带回了一个很了不得的消息,”他说,“足抵你的死罪。”
这是一句很有分量的话,但完颜活女一点也没有被它所打动。
他心中有迷惑,但他说不出口,他的灵魂与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现在这一切都短暂地不再属于他。
周围有惊呼声,很快他就被抬去了医官处,将这个巨大的谜题留给了其余女真将领。
赵鹿鸣所用的清弓,实际上是金朝女真人所用强弓的优化版,更长大,更稳定,能让没有那么大力气的人也能开弓射箭造成杀伤。但研发它的基础是女真强弓,这一点是不能回避的。
这个关键点,这几位女真将领都已经想清楚了,他们都不是笨人——可他们无法理解,灵应军怎么会得到女真弓呢?
他们哪来的渠道?哪来的样品?哪来的工匠啊?!
完颜活女是被抬下去了,可剩下的人就都陷入了一场莫可名状的头脑风暴中。
一个十三四岁,金尊玉贵的小女孩如果走到他们面前说:“这并不是我在女真弓基础上研发出的新武器,我只是站在千年岁月长河前,从中取一颗冷兵器时代物美价廉的珍珠而已……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们是不会感到惊喜,也很难说意外的——这事太抽象了,差不多相当于大宋皇帝信奉的道家神明真身下场替他们打这场战争的抽象程度。
理解不了,没办法理解。
一群上了岁数的中年女真人没办法想得那么抽象离奇,那他们就只能往更现实的方向猜:如果女真弓的工艺和技术是被人泄露出去的,这是怎么个过程?谁会是幕后黑手?
在一个多月前,宋金还是亲亲热热的好朋友,虽然去年在云中府打了几场仗,但在女真人看来,那算不上打仗,他们只是策反了一群辽地汉儿,这些新皈依者就自动自觉替他们把仗打完了,云中府也占领了。
在此过程中女真人没怎么用过他们的弓,更没有经历过被俘虏,被缴获的败仗,这就没道理被宋人缴获——况且按照活女所说,宋人是已经将他们制弓的技艺研究得明明白白,这恐怕不仅是一两张被缴获的女真弓被无心仿制,而是有心之人的故意为之。
什么人与女真人交战多年,熟悉女真强弓的威力,有机会得到女真的工匠与图纸?
“我曾听闻,朝真帝姬得了一把佩刀。”完颜娄室忽然说。
“慎言。”完颜希尹立刻打断了他。
辽主已经被他们擒获,降为海滨王,之所以宽仁地给他王爵的位置,就是因为女真人不想要继续与契丹人死战——他们必须施放出一个友好到足以双方能各退一步,接受眼前现实的信号。
大辽国灭不过数载,契丹仍有百万之众,军中更有大量契丹士兵。而今宋人款待辽人的消息一出,已经引发了军中骚乱,清源城之役有强弓射死太多女真骑兵,使女真人不能对仆从军起到压制作用的缘故,但宋军“善待契丹人”的毒计更是令完颜活女兵败垂成的罪魁祸首!
但这不是他们能轻易说出口的话。
驱逐甚至是屠杀军中的契丹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他们不仅做不到,甚至想都不能想。
但对契丹人的疑心,以及疑心下自然生出来的举措,却是他们无可规避的现实。
当然,除了这个极其危险的话题之外,他们可以做一些别的尝试。
“都勃极烈还有几个年轻的儿子不曾迎娶正妻?”完颜粘罕忽然问。
完颜希尹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反映过来,“阿邻往后,应当还没到娶亲的年纪,可以为其谋划。”
“待都勃极烈下旨遣使,”完颜粘罕似乎想叹一口气,但最后还是笑了一笑,“咱们当尽取代忻两州的珍奇,为这位公主添妆才是。”
“若她是我族的女儿,”完颜娄室说,“女真人若保不住她,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她落在外人的手中。”
“话是不错,”完颜希尹面不改色地说道,“但我观宋主,并非这样硬气的人。”
他们说起这样隐秘的谋划时,声音便压低了,不叫外人听见,躺在医官帐中的完颜活女就更听不见了。
伤痛与饥寒疲惫几乎要了他的命,让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初时像是被浸在四月的混同江中,江水上还漂着一层薄薄的浮冰,他被扔进去,像他许多个同族那样,沉进深深的水里,去寻觅一颗能让辽主满意的北珠。
可后来江水不知怎么就蒸腾了起来,四面都燃起了烈火,就像他袭奚王霞末那一日,营中起的大火——他的嘴唇枯槁,身体里流淌的血也要被烤干,他须得寻到一条活路才行!
他在那漫天的烈火,彻地的冰封中走了很久,走得饥渴难耐,随时想要倒在地上死去,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
他看到了一匣点心,他知道那东西做得精细,滋味甜美,与生马肉和雪水天差地别。
可他的梦里怎么会有那匣点心呢?
完颜活女是个极警觉的人,他直觉顺着那匣荔枝蜜点心看过去,却看到了光亮的尽头,有人着戎装,持长剑,正向他走来。
她自玉皇观的屏风后走出,从醮坛的台阶上转身——
她的杀气那样凛冽,她的光芒那样炽烈!
她举起了那柄长剑!
完颜活女猛然睁开眼,漆黑一片,有零星的光亮如鬼火,透过帐篷,幽幽落进他的眼中。
他没死,他想,她也没死,只要他不死,他一定得想方设法击败灵应军,击败这个大金最可怕的敌人!
他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可她着戎装的样子怎么那么美?这个女真人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惧与自我质疑。
这真是全无道理的事!
赵鹿鸣的梦就很稳定。
她梦到了尸山血海,但她脚下全是被她杀掉的异族侵略者,她大杀特杀,杀而又杀,到最后独她一人坐在颅骨王座上,有血红色皮肤的神明为她加冕。
“打的不错!”他说,“还得努力!”
她一激动,就醒了。
昏暗的床帐,有佩兰的声音传过来:
“帝姬醒了?”
“嗯,嗯,”她坐在床上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刚到未时,”佩兰说,“有晋宁军新任知军徐徽言来过……”
赵鹿鸣一下子就跳下床了。
“他人呢?”
佩兰赶紧给她头上竖起的头发压下去,“他不欲惊扰帝姬小憩,刚回去。”
“把他追回来!”她说,“我那么大一个人情,他得当面道谢!”
徐徽言,新任晋宁军知军,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官员,虽然是个领兵的武将,但竟能诡异地迎合大宋那苛刻的审美,高挑白皙五官清秀,十几岁时考武举被她便宜爹爹看到了,就很欣赏地给了个绝伦及第的评价。
虽说现在不是十几岁美少年了,但还是很让大家感到赏心悦目,尤其这个哥不是挺胸抬头的来,而是满脸羞愧的来——谁不喜欢别人欠了自己人情,在自己面前心虚气短的样子呢?这就加倍赏心悦目了!
帝姬端坐着,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待这位知军行过礼,又赶紧将嘴角往下平复一点。
“晋宁军不能守清源,护帝姬,竟令帝姬涉险境,更仰赖帝姬亲冒矢石,临阵调度,才不令我军上下为大宋罪人,”知军是真的很羞愧,直接就拜倒在地,整个人都哽咽了,“臣有罪!”
她就来不及再窃喜了,赶紧冲一旁的尽忠挥手,“快扶起来!”
在尽忠的阻拦下,徐徽言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然后才起身。
“知军尚未及任,何必称罪?”待她开口,又赶紧换了很郑重的神情,“此皆王土,我既为赵家子孙,自当守土,宁死不屈。”
徐徽言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从羞愧变成了感动:“金寇越山袭城,偏逢帝姬亲临,可见我大宋天佑,国祚当万年!”
她就跟着点头,“只要我等齐心协力,何愁不能退敌平寇,重造太平!”
“帝姬之言是也,”徐徽言又深深行了一礼,“来日若有差遣,须晋宁军效死报国之处,臣敢不用命!”
气氛就特别热烈,特别忠诚。
当然这种过于忠诚的气氛需要一点轻松调剂,再拉近关系。
比如尽忠就适时开口,“城中盼知军久矣,尤以我们主簿为甚。”
有宫女就捂嘴偷偷乐,于是这位知军就又变得有些赧然:“臣听闻李主簿收拢晋宁军溃兵,阻金人于城门之事,原当道谢,但此来仓促……还有那两万石军粮……”
拿人家的手短,但也不知道有什么能帮上这位帝姬忙的,就只能红着脸又反复说几次,有机会就还,没机会还……也不知道我们这几千军你还能看上点啥。
赵鹿鸣是挺想说她就看上他了,这也是位历史上既有忠贞之名,又有才干的将领,要是能连同几千晋宁军一起收过来岂不美哉?就是不知道他眼下对爹爹官家和哥哥官家的忠诚度如何。
不要紧,慢慢来,反正以她对那爷俩的判断来看,他们眼下除了傻乐个两天之外,肯定是要起些争权夺利的坏心思的——且还坏不到她头上。
她请徐知军坐下,正好好说话时,忽然有个小内侍跑了进来,在她耳边嘀嘀咕咕。
知军就又有点不安,等小内侍跑了之后,小心问一句:“不知太原府军情如何?”
“军情?军情无事,”她说,“是京城有事。”
京城能有什么事哪?
那当然是爹爹官家和哥哥官家斗起来啦!
两个人闻听喜报,竟然在同一天写了信派了信使同一路跑去同一座太原城,寻同一个童太师为了同一件事:
太师!你回来!
太师看完两封信就破口大骂了,当然不能骂他的太上皇,但骂官家也不对,所以他骂谁呢?
不如骂梁师成吧!
太上皇让他回去护驾,当然还得带些捷胜军士兵;
官家让他回去叙职,不用带兵,光杆回去就行;
至于太原府的捷胜军,以及各路领兵过来的安抚使谁来管呢?
梁师成呀!虽然他一天也没领过兵,也压根不知道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位大宦官是官家眼前的红人,那合该他统领河东河北两地的军事调度,有问题吗?
童贯看完信就破口大骂了,不知道该骂虫豸的官家还是虫豸的同僚。
但骂归骂,他的权势来源于太上皇,他还是得想办法既给太上皇撑场子,还得保持住太原府的战局。
将信给幕僚们一看,立刻就有人出主意了:
“太师,帝姬尚在清源,何不接她回太原,共同谋划此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