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切都是没有征兆的。
天气很热,四周的山已经秃了,因此热风卷着灰尘,自四面八方而来,钻进尽忠的胸腔里。
干涸,烦躁,但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还没来得及将这种烦躁压下去,有人递来了一杯水。
安抚使李嗣本亲临战阵,虽然距离远的几乎看不到前军的旌旗,但他确实是来了。
他带来了平戎万全阵图,这张图据说被枢密院修改过一点,用来针对西夏或者是可能的女真敌人。这位统帅按照阵图工整地布置了他的军队,虽然车马数量与阵图要求有一些差距,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态度。
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官家交给谭稹,谭稹交给他的任务,他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千里之外的枢密院所下达的作战指令。
至于对面来的敌人有多少,兵甲如何,前军由什么兵种组成,又摆开了什么样的阵型,李嗣本不在乎。
他已经做到了大宋对一个统帅所要求的一切,他很听话。
至于胜负,他想金人不过是北方荒凉之地的蛮夷,总不会能胜过他麾下的天兵天将吧?
尽忠作为一个内官,尽管只带来了一百余名道士,但仍然被这位谨慎的统帅安排了一个好位置。
他因此能够坐在距离大纛不远处的马车下,享受着那点难得的阴凉,以及士兵的服侍。
那杯水喝起来甜滋滋的,而且冰冰凉凉,一尝就知道在冰堆里镇过。
于是尽忠很谦逊地微笑,“太奢侈了,我不过是个侍奉官家,侍奉帝姬的内侍……”
“内官受帝姬器重,帝姬又是官家最疼爱的女儿,”递给他蜜水的人小声道,“军中不知晓,难道李相公和谭帅也如此孤陋寡闻吗?”
这话比蜜水还要熨帖,尽忠就惬意地眯了眯眼,但他到底是个警惕的人,待那个安抚使身边的仆役走后,他小声问了一句自己身边的某个道兵:“马车今早仔细检查过?”
“必保内官无忧的。”
尽忠这一下是终于放心了。
前军虽然远远的看不真切,可鼓声却一声声地响了起来。
“金人来了!”周围乱纷纷地说道。
金人来了。
自中军有人策马而出。
那是同金人摆事实讲道理的人,尽忠身边的人嘀咕道,他们仍然是很有信心的。
金人要粮,去找赵良嗣要呀,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现在他们摆开车马,这样大的威势,足以令使者正颜厉色,在两军阵前说以利害,斥退金——
“打起来了!”有士兵忽然飞快地从前军里跑了回来,“金人杀了使官,向前军来了!”
尽忠心里忽然一跳,就连忙去看李嗣本。
他看不清。
准确说李嗣本离他不远,那张面白微须,上了年纪仍然十分端庄雅致,符合汴京士大夫审美的脸,尽忠看得清楚。
可李嗣本脸上的神情尽忠看不清。
这位统帅似乎轻轻地点了点头,于是一旁的旗官打起了旗令,远处的旗官见着了,一层层地将命令发布到前军去。
尽忠又看向他身边的这些士兵。
这些士兵不是笑话一般的灵应军,他们是正经的禁军,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沉重的札甲,手握大斧,面色威严,有汗水自他们黝黑的面庞滴落,路过坚毅的下巴,一路下去。
尽忠心里似乎又得了些安慰,他从这些士兵身上得到安慰,从四周连绵不绝的旗帜上得到安慰,从……
镇定下来,他对自己说,大宋的军队足有一万精锐。
他们或许要打上几个回合,或许要很久,打到太阳西斜,大家各自鸣金收兵,第二天再战。
而他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他会将他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帝姬,包括这场胜利来得多么不易。
“老种相公不想要一把这样的弓吗?”帝姬的声音带了点诱导,“不想试一试吗?”
老人的手指拂过那张图纸,他的手上绘了太多的星霜,那些伤痕几乎将皱纹与老人斑都压了下去,只留下专属于种家的苍凉与嗟叹。
“只有这张图样,工匠无法仿制。”他说。
“我知道工序和材料,只是我没有好工匠。”
老种相公抬起头看一眼帝姬,又看了一眼种十五郎。
“军中那些工匠,世代在西军效力……”
“将他们全家都送到兴元府来,”她立刻接了下去,“我自然厚待他们。”
老种相公就沉默了。
“帝姬不信种家军吗?”
“我非疑种家军,”她说,“而是疑战乱将起,边疆岂无细作?”
到底疑谁,她不好说,因为只要将图纸和工序送到西军军中,对于一个被渗透成筛子的军事系统而言,金人也好,西夏人也好,真是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有无数种办法偷到技术。
你没办法查,因为你一查会发现每一个经受过这一切的人都有充分理由泄密叛国,他们可能是赚的少,可能是被欺凌,甚至可能是单纯瞧不起这些新武器,并将其称之为“奇技淫巧”。
这道理是铁一样的:我大宋立国百年,靠的是官家的圣明,相公们的才智,以及前线士兵的忠心,什么时候靠这些东西啦!哦你说神臂弓,神臂弓是经过西夏人检验我们才引进的,和你这自己发明的东西怎么能相提并论。
既然是没多大价值的东西,那流落去哪里都不稀奇,甚至不值得为这场泄密找到一个应当为之负责的人。
老种相公听懂她的潜台词了,他沉默了一会儿。
“有谭稹坐镇,李嗣本统制全军,夏人铩羽而归后,”他说,“金人未必能破云中府。”
“必破。”
这极其不正确的话音未落,老种相公就惊骇地睁大眼睛。
“帝姬距云中千里之遥,何能出此莽撞之辞啊!”
“万里也是一样的。”她说。
她的士兵还在千里之外的前线,可她镇定得好像看到了一切。
不仅看到了一切,她甚至还伸出了那双虚无的手,想要将他们自这场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带出来。
完颜粘罕是一个什么样的统帅呢?
那大概是一个屠夫,一个刽子手,他的杀戮并不出于狂热的激情,而是按部就班,成竹在胸的工作。
但尽忠刚开始还意识不到。
他只是在战斗开始后不久,察觉到了前军出现了一点骚乱。
那些骚乱是倒地的旗帜,杂乱的叫喊,层层叠叠的脚步声给他的,但前军并没有令官回报。
他在台下的马车旁,抬头遥遥地看了一眼李嗣本,这位安抚使仍然端坐在高台上。
天气很热,李嗣本的脸上却连汗也没有。
尽忠忽然有了一些很可怕的直觉——他虽然不熟悉战争,但他对文官是有一点了解的,他可以继续观察下去,但他的心又一次砰砰跳了起来。
他站起身,抓住身边的人,低声说道,“我吩咐你的那件事……”
“中官是说,撤军?”
尽忠就恨铁不成钢,“而今军阵齐整,怎么撤?”
军阵齐整,你一百个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擅自行动必然要受军法责罚,尽忠那一片混乱的脑子听到这句话时,他很想说些什么反驳的话,或是规避责罚的计谋。
“不,”他小声说,“是帝姬交代咱们的那件!”
那是一件对胜负不能起到任何作用的小事,但它仍然需要一点混乱才能触发。
好在完颜粘罕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在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兵士忽然调转了头。
他们的眼,他们的脸,他们伸出去的手,他们迈出去的脚,无一不在告诉他一件事:
败了!我军败了!
完颜粘罕的军队在继续向前,一步步逼近着中军。
当他的前军出现时,宋军的前军就惊骇地大喊起来!
“义胜军!那是义胜军啊!”
他们似乎昨日还是同袍,虽然被布置在不同的防线上,可他们穿一样的戎服,拿一样的武器,说一样的燕云方言,他们甚至在换防时也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滚在一起烂醉一场。
可忽然之间,这些曾经的同袍不仅变了一个模样,甚至变了一个气质。
那些癞皮狗一般,遇敌即溃的部分死去了,重新长出来的是铁一般冷酷的义胜军。
当他们接阵时,他们咆哮着冲向了自己过去那一部分,用斧子劈开,用弓箭射穿,用盾牌狠狠砸下。砸得脑浆迸裂,头破血流后,有金人高声发号施令,他们短暂地整理了一下阵线后,继续向前!
“他们的”义胜军在不断向前,“我们的”义胜军就毫不意外地崩溃了。
“我们的”义胜军开始四散奔逃,可前方是“他们的”,两翼有金人的骑兵虎视眈眈。
金人的马那样肥壮高大,金兵手里的弓铮铮作响!他们跑得快,射得远,“我们的”有什么本事,能穿过他们的阵线,杀出一条生路?
于是“我们的”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他们调转身形,开始用力冲击自己身后的同袍,先是用手臂,用腿脚,而后举起他们的斧子,举起他们的盾牌!
就在接战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我们的”也变成了“他们的”。
于是在义胜军的身后,那些赶过来支援云中府的士兵,也陆陆续续地掉转了他们的身形。
李嗣本终于站了起来。
这个文弱的安抚使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去企图扭转这场战争的胜败。
他的面色很憔悴,像是中了暑一样,他伸出比少女还要白皙的手,虚弱地对自己的令官说:“暂撤城中,休整甲兵,以待来日。”
金人的重步兵还在后面,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这场战争。
“他们的军队就是这样的吗?”女真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朝廷说他们的都城很富饶,有数不尽的珍宝与美人藏在里面。”
“可他们就用这样的军队来保卫自己的都城吗?”
完颜粘罕的儿子忽然纵马而出,指向一个方向:“父亲!你看!”
自然不是每名宋军都是“他们的”,还有一些仍旧是“我们的”,依旧在以小队为单位,奋力作战。
但周围溃退的士兵太多了,一波接一波,如无穷无尽的潮水涌来,而他们如立于礁石上,茫然四望。
没有援兵,更没有天兵天将。
完颜粘罕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片小小的礁石了一会儿,就将目光移开,望向城门大开的浑源城。
他几乎就要立刻下令时,忽然有士兵跑了过来。
“西北方三十里处,有斥候见到辽主旗帜!”
这位金朝西路军统帅浑身就是一震!
“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