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火急,争分夺秒!
帝姬居然来了,她来做什么?种家军想破头也想不出她三更半夜跑出南郑的理由。
这群山贼是有预谋的,这一点他们已经陆陆续续得到一点眉目了,几个从俘虏身边走过的士兵就很得意地挺挺胸:
“我就说他们不像贼!”那个西军士兵说,“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愚笨的贼!”
“人虽然笨,”另一个士兵就说,“竟还拿着厢军的吃饭家伙!”
有预谋,且不专业,专门来烧粮,还拿了厢军的武器,阴谋的味道就昭然若揭,必定是兴元府有人在作妖,才搞了这一出。
这样一想,灵应军怕他们打不过贼人,因此连夜赶过来救援也是能理解的。
但他们还是不能理解朝真帝姬怎么就来了呢?
她不是只有十三四岁?种家子也有一群年纪不等的姐姐妹妹甚至是小闺女,但她们都不负责上战场,更不会连夜奔袭来援啊!
哥哥和侄子们就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联想,看自家团宠十五郎的眼神就有点担忧。
十五郎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他稀里糊涂被拉扯下了山坡,有人飞快地给他拎来半桶水,盆是别想要了,热水更是想得美,赶紧洗洗脸洗洗手,换一身新衣服,再倒扯一下那个因为戴着盔而松散打结的头发——快着点儿啊!郎君是打算让帝姬干等着你?
那边小兵就飞快地又跑去灵应军那边回话了。
两军中间相隔不足十里,帝姬连夜赶路这么久,辛苦非常,还是停下来歇一歇,让种家军的这位指挥使整一整衣冠后,过来亲迎帝姬才是。
小兵很机灵,甚至还添了几句,“我们指使鏖战彻夜,矢集如猬,而愈战愈勇!因而须得更换衣甲后再来,以免血气惊扰帝姬。”
周围就是一片倒吸冷气,纷纷看向李世辅,高四果急得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父伤情如何?!”
小兵就懵了:“我们指使尚未及冠,还不曾娶亲,与郎君年纪相仿……”
周围的一片冷气就变成了一些尴尬的,类似“额额额”的无意义单音节词。
李世辅向这一片鹅声环视一圈,鹅们是收了声,但他也是彻底懵了:
“你们不是鄜延军士兵?”
小兵“噗嗤”就是一乐,“原来是李虞侯的郎君!小人亦属西军,在种家军效力!”
骑在马上的帝姬吸了一口冷气!
得知贼人都被打爆了,灵应军也可以就地休息了。
其实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如再走一段路,同种家军汇合比较好,但没办法,种家的指使既然暂时不能来,她就得在军营外等着。
等人家收拾完,规规矩矩地跑到她面前来,告罪行礼自报家门一套场面话都走完后,她在种家军出营十里的隆重迎接下再至军营,这就比较符合“君”的身份。
非常没用的礼仪,她完全可以更平易近人一点,表示不用迎接,她是去救援的,所以她直接去就是了。
但赵鹿鸣没有。
她奋力从马上爬下来,在三五个内侍和宫女的帮助下站稳了自己,并且努力让两条腿不那么哆嗦:“他既有心,咱们就在这歇一歇吧,有帷帐吗?”
他们赶夜路,轻装便行,几乎没带什么辎重,但还是带了几辆车,车上自然备了油布,而今帝姬一发话,立刻有人飞快地用油布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帷帐,请帝姬进去。
帝姬进了帷帐后,抓住佩兰,“有手镜没有!”
佩兰慌慌张张地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来一柄递给她。
她上下左右地看了一会儿,“口脂铅粉眉黛呢?”
佩兰就吓了一跳,“帝姬从来不化妆的!”
帝姬从镜子前分出一个诡异的眼神给她,“从来不化,今天是‘从来’么?”
李永奇跟在种十五郎的身后,有点委屈。
论官职,他是世袭苏尾九族巡检,种十五郎只是个白身;论年纪,他儿子和种十五郎一样大;论资历,他在军中摸爬滚打时,种十五郎还在襁褓里努力学翻身。
但论出身,论兄弟,论祖上的功业,种十五郎就全面秒杀他了——这种秒杀甚至不是汴京那种达官显贵纨绔衙内型的秒杀,而是一种能够得到士兵们认可的秒杀!
哪个西军士兵没听过种家军?哪个西军士兵讲不出一段种家军的传奇?
人家一个个死战殉国,才给子孙留下这样高的威望:你李永奇想比一比也行,你家出过几个忠烈?
不说那些远的,就说昨天夜里,是不是种家军替你打了这一仗呢?
想到这里,李永奇的心境就平和了很多,可以跟在后面看被一群哥哥侄子众星拱月推出来的种十五郎,以及对面那个坐在车上的帝姬。
帝姬很漂亮,虽然看着只是个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少女,身形也有些娇小,但她的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微笑时的目光如同山泉一般清澈,这就很难不让人心中升起些好感。
尤其帝姬赶了一夜的路,气色还是那样红润,姿态还是那样端庄,甚至连发丝都一丝不乱,这就不仅让人有好感,还必须恭敬对待,不能起丝毫轻视之心。
顺带也让这一群种家子悄悄吁了一口气。
一个能连夜赶路(还是山路),且明显对一支军队有掌控力的帝姬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没办法将自家姊妹或是闺女代入进去,就只能从西军士兵的女眷们中间寻找一个接近的形象——比如说那种高大健壮,声音洪亮,一双臂膀能稳稳地拎起两桶水,也能扇自家吃喝嫖赌的丈夫两个大耳光,再飞踹一记窝心脚的妇人。
虽说他们对自家幼弟的品行是很有信心的,但还是在听说帝姬连夜过来支援后,还是感到了一点小小的不安。
现在看看帝姬清澈柔和的目光,以及不被俗尘所污染的纯洁微笑,十五郎的哥哥和侄子们都悄悄地将目光向下一寸,掩盖住他们的内疚与羞愧。
“小子种冽,参见帝姬!”
帝姬轻轻睁大了眼睛,“指使年少有为,何以如此自谦?听说指使亲冒矢石,铠甲如猬……”
种冽就懵了,“谁说的?昨夜我只跟着射了两箭,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哥哥当中冒出了很大的一声咳嗽。
帝姬那一瞬似乎很想笑,但忍住了,于是那个笑脸几乎就没人注意到,除了躲后面偷偷吃瓜的李永奇。
“指使不曾受伤吗?那我就放心了。”她声音很甜美地说,“兴元府有歹人作乱,全赖诸位忠贞之士出力,百姓们才得粮米解救,待入城时,灵应宫当为诸位洗尘……”
她这样抑扬顿挫地说话,那个十五六岁的指使似乎很恭敬地听,但偶尔还轻微地扭动一下身体。
再扭动一下身体。
他的圆领锦袍很显然有扣子没扣对,锢得他有些不舒服,因此才会这样动作。
他身边的某个种家子发现了,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腰带,让他且忍一忍。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又扭了一下,于是那个种家子就有点尴尬地偷偷看了一眼帝姬。
帝姬仍然是一脸甜美的微笑。
打的那些粉,涂的那些口脂,还有熬了一夜的黑眼圈,像是全部都在晨风中散去了,剩下的只有朝阳下熠熠生辉,连发丝都被阳光勾勒出一层金边的朝真帝姬。
帝姬身后的宫女和内侍悄悄地交换一个眼神。
一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傻小子!
一个伪装得让人无法察觉的狡猾帝姬!
就算种家军有一点送傻小子来相亲的意图,灵应军连夜赶过来也不是为了相亲,场面话说完,他们有更严肃的事务需要处理;那群贼人,包括活着的和死了的,以及逃了的。
活着的有,但是其中没有真正的头目,都是一些打手和高级打手;
死了的有,尸体被种家军一具具翻找出来,其中一具单独扔在一边的,被指认是那个茶老大;逃了的也有,比如说跟他们一起出发的“高人”,夜里混乱,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帝姬没有去认尸,她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发出一声轻叹。
看起来更像心怀悲悯,清净修道之人了。
茶老大死了,她想,有点讨厌,而且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他按说是主将,这群贼人大半是他的手下,他无论如何也该保护好自己,全身而退,给她留点口供的。
但他仍然是死了,死于他的细心。
他想着带着这几百号人去夜袭粮队,为了能稳住阵线,他准备了一面旗,自己站在旗下指挥,要勇士们跟着旗走。
就这个军纪严明的风范,至少是半步禁军了。奈何大晚上的火光一照,大旗一挥,西军弓手见了就大喜,不止一个人对着旗下就射,旗倒了,他盖在下面好大一团,等早上士兵走过来一掀旗,真正的一只刺猬。
回去的路上,车马很安静。
灵应军留下一些人处理战场和尸体,原本李世辅也应该留下,但他坚持着要和帝姬同行,于是留下的就变成了王善。
心地纯良的人理解是:毕竟亲爹失而复得,肯定要多看看。
心地不纯良的人理解是:毕竟种家军送来了一个漂亮小伙子,李家小郎君说不定是有了危机感。
真实答案是:高四果和他爹说了几句话后,就奋力钻进种家军的队伍里了。
虽然这一圈种家子看他的眼神有点微妙,但兴奋的高四果不在乎,他对十五郎一见如故,十五郎的哥哥就是他的哥哥——当然侄子不能是他侄子,来的侄子都比他年岁大——反正他对着哥哥们有一堆问题想问,比如说种家军怎么训练?那个弓兵占据高地相互支援的战术又是如何布置的?弓手互相距离多远比较好?射箭是直射还是抛射?
有两个哥哥经不住他缠,就同他讲起了种家军的一些作战心得,还有个心眼多的侄子使劲咳嗽,直咳得走在帝姬车驾旁的种十五郎返回来看他是不是呛到了。
气得侄子狠狠推了他一把。
春日晴空下的帝姬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尽忠骑着小骡子凑了过来,“要不要派几个人回去,守住城门?”
“不必,”她小声说,“他能跑,宇文先生也跑不得。”
尽忠就没明白,“与宇文相公有什么相干?”
“未必相干,”赵鹿鸣道,“但咱们要是只咬着他,他自然得给咱们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