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长庚星升起于窗前,照亮了两颗小脑袋。
帝姬在很认真地讲,李世辅就很认真地听。
虽说帝姬的眼睛一闪一闪,比长庚星还要明亮,但他反复告诉自己,直视帝姬可就太不敬啦!
他一个党项人,和汴京城里那些累世的勋贵是天差地别,他在这溜什么号呢?
等办完帝姬吩咐的事,还是得去营里多练练,流些汗,再背一背兵书就好了。
帝姬似乎浑然不觉。
她交代他写的信很简单,对他爹来说简直是赢麻了的交易:李永奇只要领一队鄜延军入川,送些兴元府百姓们急用的日常物资来,她就拿铜钱同他结算。
没有任何犯禁的交易,就是油盐酱醋和粮米药材这些东西,合情合理合规合法,按市价结算,得到的却是边境上最稀缺的铜钱。
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快,帝姬说,一个月内送到固然好,提前五天,她就提高一成的收购价,以此类推,赚的钱是给鄜延军的儿郎们,还是拿去买马,她就不管那些了。
李世辅就很认真地写,工工整整地写完后又请她检查,她看得认真,他睁着一双大眼睛在纸上和她的面容间扫来扫去,就很谨慎地开口了:
“若只是运这些东西,其实也不必鄜延军,臣往凤州择几家店铺……”
帝姬专注地看信,“他们进不来,否则我也不必大动干戈。”
李世辅就愣了,“如何进不来?”
往西去成都的路被三泉给断了,往东穿秦岭往关中去的路是不能也搞得这么显眼的,所以那条路是通的。
只是被厢军拦住了,理由是有流言说西夏派了些细作过来,商队之类一定要拦下检查。
宗泽派去凤州采购的人带着商队就这么被扣下了。
和他们交涉,说抓西夏奸细就去北面抓,抓到陕南来是什么毛病?人家说不能放任何一个西夏奸细入川,否则他们也是有责任的;商队说每个人都在官府登记了名册,有亲邻和官吏作证,人家说那好,你一个个来作证吧,别和我说让官府开文书,那个我是不认的;
兴元府这边的官吏一个没忍住就破防喷人了,人家也依旧不动怒。
人家说这都是转运使司的命令,他们只是下面的小人物,说的就是要么你绕道,要么你且等着,要么你自己身上有官府文书,那你自己随便走嘛,人家不拦的。
至于你那些苦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等是等不得的,但绕路那就得爬秦岭,除了大熊猫之外能爬过去的动物其实也不多。
宗泽的人就去寻转运使,当然想都知道,秦凤路的转运使是何等身份地位,你递了帖子想求见,送了信要回话,人家相公忙得很,你且等着吧。
东边的凤州和西边的三泉都等得,只有被扎了口袋的兴元府等不得。
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买米不可得,那就只能开始以物换物,商家不开门,佣工一日复一日就连换一点米的可能都没有,一家老小只能饿肚子。
街上就多了些喝饱了水,有气无力瘫在墙角下晒太阳的闲汉,闲是迫不得已闲下来了,可嘴巴一点不会闲:
兴元府是什么地方?这是水土最丰润,最能活命的地方。
这地方居然闹起春荒,岂不邪性?
有人开了这个头,就有人诡秘地凑近了小声嘀咕,听说这春荒,和灵应宫有关呢!
那位是来修道的,修的什么道?
她小小年纪,将兴元府搅风搅雨,搅个不得安宁,她修的必不是正道!多半是惧了官家的龙气,因此逃到咱们这里来的!
若是由着她盘踞于此,这地难保不荒呀!
这可不是信口胡说,瞧瞧往三泉去的路,怎么就山崩了?这是随随便便崩的吗?这必是上天降罪责罚的缘故!
帝姬原本为兴元府剿的匪,做的事呢?都化作了肚子里框里哐啷的响动。
他们嘀嘀咕咕,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一肚子的水很快就被胃肠消化干净,找个角落了解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有饥肠辘辘和越发不平的心。
就该一听说她来,就将她赶出去!
有人这样不忿地挥动了一下拳头,正准备将满腹的牢骚与怨怼化为更有条理,更有气势的话语时,忽然有一个邻居自他身边匆匆走过去了。
“老六!老六!”
邻居停了脚步,“这不是张家哥哥?”
“你往何处去?”
“去灵应宫呀!请符箓了!”
闲汉五官就皱到了一起,整个人都怒气冲冲的,“符箓有什么用,能填饱肚子么?”
邻居小哥重重地一点头,“正是要拿来换粮的!”
几个墙根儿下晒太阳的闲汉听了这话,一股脑地就跳起来了!
不仅灵应宫发符箓了,连同兴元府几座县城被神霄宫接管的道观,都发起了符箓。
与之前免费发来看病的安济院符箓不同,这次的符箓是需要花钱“请”的。
每张符箓要一贯铁钱,或是一百文铜钱,请到手里之后有许多种用途:比如说你可以将它烧了喝水,灵应宫不拦你;你也可以将它供奉给三清,灵应宫可以敲一下那个钟啊磬啊的给你听;当然你说你没有那么大的脑袋,你现在饿得喵喵叫只想换一碗饭,灵应宫说也没问题呀,按照今岁开年时的粮食价格换给你就是!
今岁开年时的粮食价格是啥样的?一斗米120文铁钱,你自己算嘛!
你说你不想换粮食,你家还有几斤麦饭在,只是没盐可吃,灵应宫说,还是按着今岁开年的物价,一斤盐240文铁钱,你自己说你要换几斤?要换油?油这东西可贵!论斤打的话,一张符箓也就两斤油,不论灯油还是吃的油,你要不是在三清面前发什么大愿,还是不要换那许多!
消息一传出来,大家就惊呆了。
钱不多,但百姓们刚开始有些害怕,灵应宫的帝姬虽说潜心修道,不常出面,可灵应宫的内侍也好,禁军也好,可都是存在感十足的!还有那支灵应军,雄赳赳地在城外建起军营,日日看着几千个穿道袍的壮汉,谁心里不打两个寒颤呢?
但立刻就有附近的农人进城来请符箓了。
他们或是灵应宫的佃农,或是灵应军的家属,称得上根红苗正,同灵应宫道士的关系是很亲厚的,见有道士进村贴了告示,立刻就有人凑过来问。
还有几个极其狡猾又爱哭穷的,听说符箓能换物资,立刻就淌眼抹泪地说自己早将家里的钱拿出去换了救急的粮米,眼看着青黄不接的这两个月该怎么办呢?
这事儿传到灵应宫里,帝姬就很大度地表示:不怕,只要核实了是灵应宫的永佃农,让他们预支了今秋的粮食,登个记就是。
这话一传出来,佃户立刻就在灵应宫前排起了长队!
有拎着空口袋的,有提着空罐子的,进去时忐忑不安,出来时一个个喜笑颜开,那肩头沉甸甸的袋子,直个将南郑城里的百姓看呆了!
帝姬果然是天上下来的仙人!
百姓们很快也开始排起了队,乱糟糟的,有企图插队的,有要求颇多的,有人不要柴米油盐,但想要些很刁钻古怪的东西,比如开饭馆的想买点调味料,比如家里有熊孩子的想买点零食,还有跑来灵应宫买肉的,也被赶了出去!
“我们这是清净之所!”凑过来维持秩序的禁军骂道,“不沾荤腥的!”
有人就在台阶下面嘟囔,“我三嫂家的妹夫的舅妈说,她家隔壁就是给灵应宫供肉的,说不准帝姬也吃呢,夜里在被窝里偷偷吃!”
花蝴蝶耳朵尖,听到了就过来一脚给他踹出队,“说些什么胡言乱语!去队尾重新排!”
这么一个漂亮的禁军军官叉腰在那帅不过两分钟,立刻有小妇人跑过来要求插队,众目睽睽之下被花蝴蝶拒了就恼羞成怒,“怎么?不是你低声下气求着让我请我妹子出来见你一面的时候了?”
花蝴蝶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王都头真是说笑了!”泼辣的小妇人骂道,“谁不知道你的名声,还清白,你进石灰坑里打个滚儿出来再看,那石灰坑都不清白!”
所有排队的南郑城百姓都精神抖擞地起哄围观起来,连登记符箓的那一笔字都写偏了!
总之就是很混乱,出现了不少鸡飞狗跳的插曲。
但灵应宫这一手打了南郑城商贾们一个措手不及,立刻就有商铺卸了门板,往外看来看去,有眼尖的邻居见了,立刻打趣起来:
“王伯!怎么终于舍得将你那宝贝膏药拿出来给大家闻闻味儿啦?”
卖药的就臊眉耷眼,“咱们做的这是升斗的生意,灵应宫家大业大,天塌下来帝姬扛了,才有咱们敢开门的份儿啊。”
“怎么卖?”
王伯就死咬住牙一会儿,下定了决心,“照价卖!照价卖!我家十年来没涨过价,今天也当如此!”
膏药罐子一排排地摆出来,那味儿立刻就飘出来了。
有茶香浓郁,一寸寸地弥漫在青砖上,配着横肉狰狞,一块块地饱绽在脸上。
“她倒是敢!”
来客见了就轻轻一笑,“她一个孩童能建起灵应军,她怎么不敢?”
茶老大就泄了一分气,“可秋茶的茶引,她放是放出来了,看这城中情景,咱们的茶商都不敢再买了呀!”
来客冷哼了一声,“不过四百石的茶引罢了,我家主人还不放在眼里。”
“纵再收四百石茶引,”茶老大说,“城中物价平抑,又当如何?”
“她尚不知凤州的路也被我们断绝,还以为宗泽能将粮米运进来!”来客道,“你就让她开仓放粮,咱们高价去收就是,看她放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