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长安城里明面上瞧着因大雪和年味渐浓的祥和,暗处里实则氛围奇诡,杀机四伏不同。自渝州北上数日翻进横岭的杨宸一行还在庆幸没有因为大雪封山,而寸步难行。
横岭山川八百里,落到如今这时节已经是一片白雪皑皑之景,若登临高处之后见着一片白色的汪洋林海。
直道上的商客行旅渐少,连赴京参春闱的的士子也慢慢少见了起来,一片寂寥下又是连着数日很少搭理杨宸的月依。
实在觉着有些无趣的杨宸缓缓开口:“还好,这雪没让咱们太费些心力,你叔父那边若是南渠没有结冰冻着,这两日或许就该到长安了”
“殿下是在庆幸我部朝贺使团没误了殿下入京的大事?若是带着那么些人,抬着大箱子,赶着长鼻兽,怕是多给一月也走不到长安吧?”
月依所言自然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杨宸这一路北上,少有停留,又是皆是骑军,只用了不过十日,便走到了横岭山里,照此下去不出五日就该到长安了。
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收到什么好脸色的杨宸自然也未有多言。
“去疾,你带两骑去前面探探最近的军驿有多远,探清之后,要那驿丞备些好的酒菜,今日好好畅饮一番”
杨宸穿着的是那副大宁朝亲王独有的纹蟒铠甲,长雷剑挎于左侧,右手握着马鞭对去疾说道。
去疾长于南地,对这北地的气候不大习惯,只是一夜未睡好,便染了风寒,如今瞧着病恹恹的全然没了往日那番年少的朝气。
“诺,不过殿下,今日为何要畅饮一番呢?明日不赶路了么?”
“让你去就去,问这么多干嘛”
今日是何日,今日是大宁永文五年夕月十四,杨宸十八岁的生辰,不过在这荒郊野岭里,除了杨宸自己,没人知道。
长安的长乐宫里,皇后宇文云和太子殿下正一同为此事说着杨宸,说他不懂事,都做了王爷还去做那亲自冲杀战阵的事,说他明明知道自己十八生辰可以回京过,却还是选了去巡边误了入京的日子。
永文帝则是头一遭将勤政殿里内阁今日送来的奏折撇在了自己的甘露殿内,带着陈和与随驾之人去了长乐宫西面新建的“忆欢阁”里。
前朝司马家的太宗皇帝有那凌烟阁挂了二十四功臣像,其中一人还是他们杨家的立宗之主大奉的第一任宁国公杨豹。
太祖皇帝慕太宗之盛世,也在凌烟阁之侧新建一阁,取名天渊阁,武将里挂了立国八大国公之像,文臣里只挂了两人。不过众人不知,底楼里有一张画像是太祖皇帝亲自遣人去定南卫的凉山军马场为一邋遢老头绘了一副。
还说了句:“有他看着大门,朕这高阁,可保三世无忧”所绘不是别人,正是唐横这宁骑变革的主导者。
按着太祖遗训:武渊阁,非朕子孙不得入,非新皇登基不可入
从永文帝登基,也快六年不再有人进去瞧过是何样子了。
而永文帝勤政也尚简素,登基六年只在这两阁之后,建了这“忆欢阁”,惹得朝臣隐隐有那“等陛下千秋之后,或也会挂像竖于此阁”
可是自永文四年建成,未曾来过一次,也未有说要给朝中大臣绘像之说。
今日的永文帝杨景,穿着全新的赤色龙袍,手中拿了一副自己瞧了多年的画像,后面的宫人手中还各自拿了十七盒檀木香盒。
陈和跟在永文帝身侧,轻步疾行,旁人不清楚底细,可他却晓得这十七盒里有整整十三盒是从齐王府里带出。
皇帝手中所拿的,或许是今年所绘的图,杨景少年时虽也参政事,但比起杨泰那般受宠要少上许多,在这长安城里与文人骚客煮茶论事,刻石绘图无所不精,只是那时的人们不会晓得杨家大郎就是齐王殿下。
也不会知道这位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的杨家大公子会离了那芸芸众生,弃了那些诗词歌赋换成本本奏折,离了从前最喜的饮酒赋诗,绝了那动辄欢畅大笑的愉悦,坐在这天下唯一的龙椅之上,少饮酒,不赋诗,也不再动辄欢笑。
连最善的作画一事,也改成了每年只绘一图,且都大同小异,这些图好像比那玉玺还让他倾心几分。
这些亲手所作的画,陪着他度过一个个寒暑,陪着他走过广武末年的桩桩祸事,陪着他从齐王府走进长乐宫,陪着他从长乐宫去了一生唯一的那次领军北伐,陪着他从北奴铁骑的重围里走回长安,陪着他平定兵乱,废了太子,废了高后,杀了鲁王,囚了楚王,灭了周家。
陪着他看着大宁国力缓缓恢复,陪着他看着天下万民的等等烛火渐渐明亮,陪着他见完了直道数千里,水渠千里在大宁的土地上纵横交错,陪着他瞧着这大宁的洛阳仓从十有九空重新填满,陪着他见证户部今年新查的户籍多了数十万户。陪着他在长安城里,都能渐渐清楚北地两藩的骑军重有了和北奴一战的实力,那平海卫的吴藩水师也有了可渡海一战的舳舻千里。
陪着他,一步一步,用五年光景,渐渐的让隐隐传出的“永文之治”慢慢成为天下皆称善的现实。
“陛下,到了”陈和未敢上前,只是弓着身子在杨景身后低声说着,服侍杨景多年的他头次在杨景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知来处的欣愉,就是登基那日都没有的欢喜。
“把这些盒子放上去,就在阁下等着朕,无论何人何事,皆不可扰朕”
“诺!”陈和说完,又对身后的宦人挥了挥手,让他们把手中的木盒放到阁上,杨景不会问是否备好了那挂像所需之物,自然是信得过这服侍了自己多年的陈和。
一刻未到,十七人便出了阁楼,杨景一人入阁,身后之门也随之而闭。为了不扰其清净,这阁外宦人围了一圈,二十步之后锦衣卫也围了一圈,五十步禁军再围了一圈。
静默在这雪里和浅浅夜色中,未知一声,杨景入阁之后,拾梯而上,因为勤于政务,往往深夜乃止,继位五年,除去北伐之时,未有一日辍朝,身子已经不比得继位之前。
不过三四层的阁楼,都要缓了缓气,止步数次才登了顶层。
按着吩咐,十八个用于挂像的架子将这顶层围了一圈,按杨景所信的道家八卦之像,放置在十八卦门之处。
登入顶楼的杨景,未有过多停留,将自己手中那盒檀木也放下,翻到了那个书有“广武十二年冬”的盒子,拿起走到了十八卦门的为首之处,按杨景的吩咐,此卦门取名为:顺
打开盒子,那檀木的香气都盖不住画卷隐隐的传出的书卷气,画纸的周边都已经渐渐的泛黄了。
杨景亲手将其展开,自起首而下,挂在了顺门处的木架上,脑海中好像浮起了十八年前那个下着漫天大雪的场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齐王妃赵氏,逆臣赵康之女,有污齐王之名,难为天家之妇,今废其王妃之名,赐酒一杯,许其自裁之,不可入皇陵,其子养于侧妃宇文氏,齐王督之,王府一干知情之人,一同赐死,他日妄议此事者,杖毙之。钦此”
就这样,一个刚刚生下了齐王嫡子的平国公赵康之女,齐王妃赵欢儿只见了一面拼命生下的儿子,便没有要一旁两眼含泪的杨景为难。
也没有给那宫里的嬷嬷动手机会,在杨景怀里饮了那杯索命的酒。
口吐鲜血之时,都是笑着的,“殿下,臣妾是不是不好看了,宸儿这名字好听”
都来不及说要杨景保他一生平安,便咽了气。
若赵欢不死,这出世便没有母亲的孩子便该是齐王世子,嫁于杨景四年方才有所出的世子,其名取自:
“帝居北宸宫,故从宀从辰。亦曰枫宸。帝居高广,惟枫修大可构也”
此时的顺卦之架上,一杨景十八年前所绘的女子图挂于其身前:
此女着一蓝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隐隐有孕子之像。
杨景置其完全展开,杨景才叹了一句:“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广武十二年的夕月十四,长安的齐王府内外锦衣卫便有数百。
十八年前,齐王府的一声啼哭之后,是平国公赵府的惊惧捕杀之声。
那一年,齐王妃改成了全无外戚的高氏。
那一年,一个刚刚香消玉殒的女子,被弃在了荒野,楚王杨泰趁夜出城敛之,暗自葬在了赵家数百人的人坑之侧。
无碑,只有一行齐王亲书的亲楷:“吾妻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