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老师说的不尽然对,可哈利也没那个干劲多费口舌辩解‘不敢’与‘不想’的区别,于是便大方放任别人继续误会他的意图了。
接下来的半年,他被动地接受了填鸭式的高压教育。除了最基础的体能训练,虎老师强按着他的脖子,把如何隐匿自身、如何收敛气息、如何听声辩位、如何暗中视物等常用的技巧一股脑塞进他的脑子里。
再往后的七八个月,他开始跟着其他孩子一同上公共课。必修内容包含但不限于套话、拷问、挑拨反间、暗号、信息加密与破译。
净是些文字游戏,枯燥乏味,没有酷炫的忍术,也没有酣畅淋漓的格斗技巧。
除了得过且过的哈利,其他孩子多少都感到了幻灭。
在他们单纯的小脑袋瓜里,忍者是非常光荣的职业,理应生来带着自己的使命,勇往直前,为荣耀战斗到最后一刻,不死不休。而不会忍术体术的忍者,算什么忍者呢?
即使小间谍们一早接受过了不显露真实想法的训练,但毕竟都是尚未经历过实战的孩子,心里的那点小九九自然瞒不过教他们的老狐狸。
公共课的老师依然顶着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环视着下面坐着的学生们:“你们都在心里骂我,觉得我藏私,故意不教你们忍术,是不是?”
十几双眼睛瞪得溜溜圆,见了鬼一般,震惊又畏惧。
“我不教,是因为你们学了也没意义。”老师说,“间谍必须时刻保持低调,远离风口浪尖,不像一般的忍者那样需要刀尖喋血、卖命与敌人厮杀,自然不需要学会多高深的战斗技巧。任何时候,你们的第一要务都是独善自身。”
“一旦身份暴露,那就只能——”他话锋一变,语气凌厉起来,“死!”
孩子们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老师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忽而勾唇一笑:“你们呐,还是太嫩了,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多向寅学习一下,云淡风轻,宠辱不惊。”
间谍班的老师学生都不用真名,只以代号相称,因为哈利的指导教师是虎,相对应的,他的代号是‘寅’。
哈利原本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全程置身事外吃瓜看戏,突然就被点名了。
全班同学都扭过头看他,十几道视线齐刷刷汇聚到他身上,瞬间把他变成了关注的焦点。
他耷拉着眼皮,暗叹了一口气。
只是想低调混个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公共课结束后,预备役的小间谍们已经基本具备了一个间谍的必要素养,然而课程还没结束。
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导师身边,二度进修。
“我可以额外教你一项技能,让你有一技之长傍身,当作危机情况下最后的底牌。”虎老师说,“你想学什么?”
哈利答得干脆利索:“跑路。”
他可没什么远大的人生志向,只想尽量活得久一些,免得又被强塞到其他更奇怪的世界去。
想想吧!他所认识的唯一一个间谍,最后落了个被毒蛇锁喉,无声无息死在尖叫棚屋的下场——这种毁名声不讨好、一不留神就会死掉的高危职业,他简直避之唯恐不及。
如今既已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上了贼船,再纠结是否自愿也没意义了,他只想提前给自己找好后路,哪怕潜伏失败也能继续苟活,最终达成百岁目标。
虎老师被他的胸无大志气笑了,抬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任务还没开始就想着要开溜了?我怎么带了你这个臭小子!”
哈利淡然拍拍裤子上的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时代变了,老师。”
时代变没变虎老师不知道,但他知道,人是可以改变的。
寅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性格太出挑,出师之前,必须再精心管教管教。
接下来的日子,哈利在虎老师的教导下,认真学习起了……如何做一个正常的小孩。
是的,虎老师的原话就是‘正常’的小孩。
哈利:……
他最多就是有点早熟吧?哪里不正常了??
虎老师不回答,直接把他往托儿所门口一丢,让他自己看自己学,顺便笑眯眯地威胁他,一天内没有心得,接下来几天就把他丢去做抗压训练。
所谓的抗压训练,是间谍培训日常之一。小黑屋禁闭,断水、绝食、不给睡觉,还要经历从早到晚不间断的审讯逼供,一旦说漏了不该说的话,立马会换来一顿鞭打。这是一种模拟情境实训,美名其曰锻炼意志力,其实就是为今后任务失败意外被抓之后的情况提前打预防针罢了。
好好过日子总比平白受苦强,哈利很没有骨气地妥协了,蹲在角落里,观察着嬉戏打闹的孩子们,认认真真学了一天。
傍晚虎老师来接他时,他展露了生平首个傻笑,甜甜地喊:“虎老师~”
虎老师和他齐齐打了个哆嗦。
“算了,你不适合这种风格,还是当个沉默寡言的早熟小孩吧。”虎老师摆摆手,看来是决定放弃给他凹乱七八糟的人设了。
哈利附和着点点头,心里暗松了口气。
虽然做了决定,虎老师却没有立刻带他离开托儿所,盯着他看了一阵,突然把他推出了角落的阴影,指着几个过路的男孩:“去,跟他们打一架。”
哈利一看,是一年多前经常霸凌他的邻居孩子们。
托特别训练班的福,这一年,他的实力突飞猛进。虽然间谍培训不包含专门的实战演练,但基本的防身术还是有的,打几个刚开始接受忍者系统培训的男孩没什么问题。
哈利掀了掀眼皮,给了虎老师一个嫌弃的眼神:以暴制暴?你无聊不无聊?
虎老师不怀好意地冲他挑眉,用嘴型给出补充要求:“不准打赢。”
哈利终于没忍住,低咒了一句wtf。
最难的战斗,不是越级挑战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也不是以下犯上以一敌多,而是压制、隐藏真正的实力,把一场稳赢的架打输。
哈利总担心一还手就把男孩们的胳膊撅折了,挑衅后就没再出招,全程都在被动挨打。这么一趟下来,难免落得鼻青脸肿,满身淤痕。
虎老师毫无内疚之意,只在回到宿舍之后丢给他一罐药膏:“自己擦擦。”
哈利早已习惯了自己给自己疗伤上药,也没多犹豫,直接解开上衣,拿过药膏往身上抹。
虎老师靠在门边,环抱着双手看着他熟练地揉瘀血,视线上下一扫,锁定了他锁骨下方的某处。
“你的胎记怎么又冒出来了?”
哈利低头看了一眼,在他锁骨与肋骨之间的空隙,静静地卧着两块灰青色的阴影。它们大体呈圆形,带了个尾巴似的小尖尖,一边朝上一边朝下,以他身体的中线为对称,各自占据左右两边。
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占的这具身体上就带着这两个既像八卦又像勾玉的印痕,他问过母亲,母亲说是天生的胎记。
如果是个普通人,身体上有些小痣胎记之类的瑕疵,倒也无伤大雅。可问题就在于,他将来是要当间谍的——间谍身上,不允许留有这种明显的痕迹。
最早的体检过后,哈利就被送去做了祛胎记的小手术,然而两块胎记非常顽固,手术后没两个月,它们就又跟着新长出的嫩肉一起冒了出来。
从那时起,迄今为止的一年多内,它们熬过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刀削火烤,如牛皮膏药般挥之不去,坚定而傲然地盘踞在主人的胸膛上。
哈利没少因为这两个胎记受难,听虎老师提起,条件反射性地打了个寒战,胸口一阵发紧。
“是嘛……?”他干巴巴地应,“我之前都没注意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拢了拢衣襟,想把胎记重新遮住。
虎老师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抓住他的手臂制止他的动作,同时弯腰凑近了些,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胎记上摸了摸。
多次祛痕手术给胎记下的皮肤留下了不可逆转的伤害,那地方摸起来坑坑洼洼的,粗糙磨手。
“马上就要开始出任务了,这样不行啊。”虎老师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平淡得就像在讨论要为哈利换个发型,“用特殊手段覆盖吧。”
接下来的几天,哈利的记忆里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待他的新伤终于在脓水中结痂,间谍培训也走到了尾声。
村子高层难得的发了慈悲,召来小间谍的亲属们,让他们家人团聚。
哈利敏锐地发现,他们这一班十几个孩子,无一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不过除了两人双亲均健在,剩下的都是只有父亲或母亲的单亲家庭。
不论小间谍们受过再多冷心冷情的特训,再见到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长辈,为期一年半的半封闭式教育中所吃的苦、所受的罪、所流的血、所咽下的泪,顿时统统化作了委屈和心酸,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们最后的防线,倾泻而出。他们再顾不上那么多,嗷嗷地哭出声来,跟父亲母亲抱成一团。
哈利站在人群中,沉默地看着周围的闹剧。
多好的最后一课啊。他想。
间谍班有专门的思想品德课,老师们或是循循善诱,或是声色俱厉,但重点总离不开一个词:忠诚。忠于使命,忠于上级,忠于村子。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谁也不敢保证将来碰到更好的机遇、财富乃至地位时,自己依然能把持住自我,继续坚持死板又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所谓‘忠心’。只有在有所牵绊、有所挂念、有所顾忌的情况下,‘忠心’才不单是一个虚无缈缥的词汇,才有其不可反抗的束缚效果。
而对于年幼的孩子们而言,又有什么比他们的父母更重要呢?
“小飒。”一声呼唤打断了哈利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果然,他的母亲也来了。
一年半没见,女人像是老了十岁,愈发的佝偻、虚弱、苍老,站在他跟前,寂静得就像一棵濒死的树。
哈利自然做不到像别的孩子一样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一时间有些尴尬,仰着头背着手,认真思索说些什么话题比较合适。
他的母亲却好像并不意外他的生分,从容不迫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瘦了。”
哈利确实瘦了,脸上身上褪掉了儿童特有的婴儿肥,取而代之的是满身暗藏着力量的肌肉,配上四岁孩子的个头,跟个精瘦的小猴似的。
“唔……”哈利应,想了想,又赶忙补上一句,“没饿肚子,只是锻炼比较多,身板变结实了。”
女人点点头,盯着他的眼睛,再一次出了神。
哈利自觉地接过了话头:“我听说,过两天我们就要开始出任务了。”
“嗯。”
“之后回村都会很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见面了。”
“嗯。”
“……”哈利无话可说了。
他们这对母子组合隔着近半米的距离相对而立,两两相望,在混乱纠缠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哈利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伸出手:“要不要抱一下?”
女人愣了一下,这才如梦初醒,向前紧走两步,蹲低身子,把他揽进怀里。
两个人都不太自在,所以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自觉分开了。
“你要小心,一定要好好活着。”女人松开手,却没有急着起身,附在哈利耳边轻声叮嘱,“任务什么的,荣耀什么的,忠诚……什么的,都不重要,活着就好。”
她望着哈利的眼睛,一片眷恋,无限不舍:“我在等你回来。”
哈利也望着她,慢慢地,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
“好。”他说。
一周后,一队由孩子们组成的童子军正式建成,部队代号,‘十二生肖’。
哈利被新队长带着离开去执行第一个任务时,最后回头看了砂隐村一眼。
围墙高且厚的堡垒孤零零伫立在戈壁滩上,迎着狂风,顶着沙暴,坚韧不拔地保卫着自己的子民。
他只看了几眼,很快就回过头,拉起挡风沙的头巾,小跑着跟上走远了的队长的脚步。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这一生,注定与众不同,注定伴随着黑暗与残酷、杀伐与血腥、欺瞒与背叛,至死方休。
——这是忍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