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叶嘉宁语气还算淡定。
她和霍沉一起下了车,走到那扇白色大门前,上台阶前手上又遇到阻力。霍沉抓着她手,另只手抄着兜站在原地: ”真的要进去?”
叶嘉宁歪头看他: “你怕?”
”怕你怕。”他个子高高地站在她身后,明明是回自己家,却告诉她,“里面死过人。”直白的用词,然而对叶嘉宁来说恐怖色彩并没多少浓厚: “我不忌讳这个。”
霍沉神情淡漠得像浸着冰的雪水,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汗毛倒立: “不止一个。”
怔愣片刻,叶嘉宁转过身来,正色道: “我们学校有地下停尸间,我去参观过,一层是实验室,一层是器官储藏室,还有一整层用来停放尸体。如果害怕这个,我就做不了法医了。”
她说: “你不要太小看我。”
话倒是说得挺满,霍沉估计是发觉自己的担心纯属浪费,萦绕一路的低沉气压无形散掉,淡声道:“知道你厉害了。”
正值庄园日常园艺护理时间,两名穿工作服戴遮阳帽的园艺师在花园劳作,见到一台车开进庄园,霍沉牵着一个女人从车上下来,远远地放下工具,恭敬地鞠了一躬。
第一次有外人出现在庄园,又是年轻女人,霍沉亲自带着,意义昭然若揭。
太新鲜,难免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兴许是投去的视线太明显,那位漂亮的小姐转头朝他们看来。
霍沉跟着瞥来一眼。
在霍家工作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存有任何形式的好奇心,两人正紧张地要收回视线,却见那位小姐客气地向他们点了下头。
叶嘉宁和霍沉一起进入主楼,白色大门开启,时隔多年久违的熟悉感随着一片清幽的悄寂迎面而来。
正对门口的楼梯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其实只是参照的变化,她小时候虽然来过霍家很多次,但极少真正进来过,霍沉不会邀请她上楼,楼上是什么样子她一次没见过。
这栋房子应该出自于国外设计师的手笔,有中世纪欧洲古典风格的韵味,比她想象中更气派恢弘,房间很多,她漫无目的地参观,霍沉踩着缓慢的步伐跟在她身后,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导游,很少开口给她介绍什么。
这栋房子在别人
的口中神秘而诡谲,像恐怖片中阴森的鬼屋,事实上却是一做教科书式的漂亮城堡。
霍沉的房间也和叶嘉宁想象的不一样,那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卧室,没有阴暗的冷色调,温润古典的木质家具,窗边立着一副画架,从画架的尺寸判断,这里完整地保留着他幼年时期的布置。
她走到窗边,那里可以看到楼下的樱桃树。
从霍沉房间出来,沿着走廊走了一段,看见尽头那间关闭着的门时,叶嘉宁隐约有种直觉,也许是因为霍沉明显慢下来的脚步。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没有要去参观的打算,若无其事地走向下楼的楼梯,问他: “那间地下室还在吗?
霍沉停顿一下,她又问: “我能去看看吗。””没什么好看的。”
叶嘉宁转身往下走: ”不可以就算了。”
手不出所料地被人捉住,霍沉垂眼睨她,一副看穿她小手段的表情: “拿捏我越来越顺手了是吗。”
叶嘉宁没反驳,气定神闲地反问他: “那你被拿捏住了吗?”
“没有。”霍沉一脸平淡。
“哦。”叶嘉宁再度转身,迈下台阶。
霍沉两只手揣进口袋,跟着她一前一后地下楼,走到一层,大门已经在正前方,身后伸来一只手,捏着叶嘉宁肩把她身体转了九十度: ”这边。”
即便是冬叔都不能进的地方,规矩这时候又作废,记忆久远模糊,但真正到这里还是记得路,叶嘉宁沿着地下室的台阶一层层走下去。
整栋房子大概只有这里能证明它已经不是从前那座,她记得原来墙上有许多或规律或凌乱的刻痕,现在是三面粉刷得平整、光滑的白墙,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掩盖,仿佛那些曾经混乱的瞬间也随之一起消失了。
里面有几张操作台,四处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雕塑作品,有些是凶恶的动物。
叶嘉宁看到一只凶猛而强悍的狮子,有着威风凛凛的毛发与慑人的牙齿,纤毫毕现的纹理与迎风飞扬的感觉都被刻画得十分细腻,齿上仿佛还能看到血肉的残状,让人想象到猎物被他利齿撕碎的画面,然而它的腹部已被整个挖孔,毫无内脏,那是一只外强中干,仅剩獠牙与空壳的“猛兽”。
再往里走,还有一
些只能叫做怪物,像山海经里千奇百怪的异兽,譬如一条盘旋在竖棍上蜿蜒而上的蛇,蛇头却是人脸形状,空洞的两只眼睛,神情狰狞而痛苦。叶嘉宁记得这种异兽叫做贰负,是古代传说当中的神,喜杀戮。
第二眼再仔细看,才发现它并非盘旋在棍上,那根“竖棍”其实是一把利刃,由上而下洞穿它的身体,将它残忍地钉在那里。
她参观这些的时候,霍沉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没有阻止她往前,也没有做任何解释,把空间和时间留给她自己。
作品往往是作者内心映像的投射,他在将他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内心世界,摊开来给她看。
从霍沉有记忆起,他就住在这栋房子里,他有一个优雅美丽的母亲,出身于显赫家庭,家中独女,从小便被送到国外学艺术,她热爱油画,和霍森的结识就发生在一场油画展上。
他还有一个英俊杰出的父亲,霍森在商业上的才能毋庸置疑,岳父一家过世之后,他整合了两家资源,在极短时间内实现商业版图的急速扩张,巅峰时期霍氏集团的税收曾占据宜港半壁江山。
人人敬重,尊称他一声霍爷,没人知道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事。
霍沉从小厌恶绳子,和一切相似的东西,在他尚不理解原因的时候就本能地厌恶着。偶尔他会看到那些东西捆绑在他的母亲身上,缠绕在她脖颈上,寸寸收紧,让她濒临窒息。
他看见过很多次,在还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直到那一次绳子没有及时松开,他看着她无力地挣扎,看着那张总是温柔的脸从惊惶痛苦到狰狞可怖,她凝望着他,眼睛里盛满泪水、苦痛、绝望的求救,那些五岁孩童所不能承受的沉重内容变成日复一日走不出的梦魇。
毁掉一个孩子最简单的方式,莫过于当着他的面折辱、伤害他的母亲。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的世界在她倒下的那一刻一起被击垮了。
她的死所有人都讳莫如深,葬礼办得极度低调,只有少数亲朋出席,他声嘶力竭地告诉每一个人,是爸爸杀了妈妈,他们推开他,晦气地说: “都是她自愿的,那种事怪得了谁。”
不是的。
她不是自愿。
他看到过她身上的伤痕,她慌忙拉下袖子遮掩,那一瞬间情不自禁的落泪,让霍沉始终相信她是非自愿的。
事后对外宣称病逝,自杀的传言却甚嚣尘上
,只有他知道不是那样。
她的死只让霍森消沉了一段时间,那之后他开始带不同的女人回来,在这栋房子里放浪形骸,从来不避尚且幼小的霍沉。他很“专一”,每次只有一个,如果女人足够讨他喜欢,也许会多持续一段时间,但最终,那些人都以同样的方式蒙着白布离开这座房子。
那些时候霍沉总会躲进地下室,那个阴暗封闭的地方,用刻刀在墙上机械地划下一道道痕迹。这栋房子承载着他最肮脏痛苦的记忆,同时也将他困在这里,门外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抵触接近。
直到穿着白裙子的叶嘉宁走进这座庄园,推开那扇门,站在楼梯下面,仰着漂亮的脸对他说:”你好。”
他会在她来的时候走出那扇门,帮她扶着梯子摘樱桃,等她离开之后走回去,然后等着她下次到来。
他从不邀请她进来玩,也不邀请她去自己的地下室,可那天他被霍森带回来的女人碰了一下,那只手涂着颜色鲜艳的指甲油,他反应激烈,躲进地下室便发起高烧,打扫的佣人误锁了门,把他关在里面三天。
烧得神志不清,混混沌沌间听见她叫他的名字,跟他说: “霍沉,你不要死。你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我了。”
他睁开眼,真的看到她。
叶嘉宁在那座被钉住的贰负前停留许久,她试着去感受,就像去看展时安静地站在作品面前,感受霍沉在雕刻它的时候怀抱怎样的心情,或者想传达什么。
这很难,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很难被其他人完全地理解,这也是艺术家之所以独特的地方。
这里的雕塑也不全是如此,还有一些抽象而奇特的几何形状,经过切割、打磨的木头、石膏或漆器,总是出乎叶嘉宁意料的神奇想法,富有天马行空的创造力,作为艺术品展出一定很受欢迎。
叶嘉宁一路往里走,在一座乍一眼看不出是什么的雕塑前停下。
它有着人一样佝偻的身体,却没有五官和四肢,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从泥潭里爬起来的一滩近似人形的烂泥,在沉重地向前行走。
”你有没有想过办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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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有些后悔带她来这里,她会不会被吓到?也许应该把那些东西收起来。
听到她说话声,霍沉簇然抬眼,对上她认真眼神,怔了一下。
“没想过。”为什么要给别人看。
“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叶嘉宁手指碰了下那座似泥非人的雕塑, “我觉得很有意思。”
霍沉支地的左腿换成右腿,毫无意义地调整姿势,高冷的脸上什么都不显,问她: “有什么意思?”
叶嘉宁艺术方面细胞缺乏,要她讲“意思”在哪里,就像让一个不学医的人讲全身麻醉的并发症与急救措施,想了想道: “有一种不一样的生命力,于泥沼中破土,无望中挣扎。我很喜欢。”
最里面的台子上还有一座,被一层轻薄的白纱盖着,不知道是什么,叶嘉宁想上前看的时候,霍沉从她身后走过来,将她抱起放到台上,站在她身前低头吻她。
他吻得缓慢却深,分开时叶嘉宁呼吸还是不稳: “你干什么,我还没看完。”
霍沉拇指从她唇上蹭过,擦掉留下的水渍,睫毛浓密又长,盖着下面半垂的黑眸: “你刚刚是在表白吗。”
叶嘉宁思考几秒才跟上他的思路: “我是说我喜欢这些雕塑。”
这在霍沉看来是一个意思: “有区别吗。”
“有。”叶嘉宁给他举例论证, ”比如我说我喜欢毕加索的画,不代表我想和他接吻。”
霍沉不作声地看她一会,不知是会错情觉得丢脸,还是为她否认表白而不爽,直起头,往后退半步,总之那张好看的脸变淡,不讲理的样子: “亲都亲了,不然你找他也接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