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来,春暖花开。姝儿的肚子已经硕大无比,她心里开始焦灼不安起来。
临产日子将尽,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
胎儿已经足月,随时就会临盆,可是,在名义上,他还是个未足月的孩子。
如何,可是使他晚些降生,以便应对那个弥天的大谎呢?
她怕,在关键时刻,露出破绽。
思虑好久,她还是决定找葛医官。
这个葛医官,平日颇受她关照,他的品级,也已经从不入流的末等,升到了二品。
找一个合情的理由,这个深喑世事的老江湖,应该不会起疑吧。
葛医官再次请平安脉的时候,看见姝夫人面带悲戚之色,不禁关心地问:“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姝夫人长长叹口气道:“葛医官不问,本宫也正要相告。”
葛医官道:“愿闻其详。”
姝儿道:“堪堪待产,本宫算来,临产的日子,正值家母忌日,在我们大唐,孩儿若是生在血亲忌日之前,是为大不吉,所以,本宫正在烦恼,想请葛医官帮忙,看看能不能,使孩儿推迟生产?”
葛医官心里微微一怔。有这个说法吗?十里易风俗,何况远隔千里。也未可知。
“既是这样,下官就为夫人多开些固胎养元的补药,尽量使他在腹中多待些时日,至于能不能有效,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姝儿微笑点头:“有劳费心。”
天气渐渐热燥起来。
堪堪已进五月,荣兰不仅旧病未愈,又添了咳嗽气喘的新病。
这几个月来,下身一直淋漓不净,长期的失血,使得她看起来面色憔悴,毫无血色。
水米未尽,已经整整五天了。她心里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她隐约地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她吃力地吩咐正在哭泣的杏儿:“快去,叫人把可汗请来。”
杏儿哭道:“请他作甚?他已经好久没来看您了。”
荣兰喘着粗气,无奈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快去!”
杏儿哭着打发侍女去了。
不一会儿,登里急匆匆来到床前。
一看见榻上的荣兰,吓了一跳。
曾经花容月貌珠圆玉润的荣兰,此时瘦骨伶仃,不盈一握。
登里心上一阵内疚。
都说男人薄幸,看起来此言非虚。
他如今,满心满意,都是姝儿和她将要临产的胎儿,哪里还能想到卧病在床的妻子。
他以为,自己又不是医官,纵然探望,也无济于事,只要医官悉心照料,就算尽到自己的责任了,今日一见,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错了。
荣兰一看到他,眼睛里充满了光彩与喜悦,这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俯下身,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你觉得怎么样了?”
荣兰努力地微笑:“臣妾是不是很丑?”
登里哽咽道:“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都是本汗心爱的王后。”
荣兰惨然一笑道:“有你这句话,臣妾纵死无怨。”
登里落泪。
荣兰艰难地道:“结缡以来,夫妇恩爱,两情相悦,是臣妾最为幸福的时光。臣妾心里,最为遗憾的是,两次怀孕,竟然都没能为可汗生下儿子。臣妾有负可汗宠爱。”
登里心如刀割,紧紧拥抱她,说道:“是我的不是。没能好好照顾你。”
荣兰一阵心痛,呼吸变得急促,感觉要支撑不住了。
她尽力地道:“臣妾不行了。看在结发之情,臣妾求可汗答允一件事。不然,妾死不瞑目。”
登里难过地道:“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荣兰眼里绽放出一种希望的光彩,定定地道:“妾,有所求。”
荣兰喘了口气,刚要说话,忽然,一个内侍急匆匆进来,十万火急地道:“禀可汗,青鸾宫夫人生产了,请可汗即刻过去!”
登里心里一慌,将怀里的荣兰放在床上,忙不迭地出门,嘴里说道:“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荣兰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哭道:“可汗,让臣妾说完!”
登里哪里肯留,一阵风般跑去,边跑边说:“稍待片刻,再来看你。”
耳边,兀自回荡着荣兰哀哀的哭声:“妾怕等不及了。你一定要来!妾等着你!”
登里微微迟疑,脚下却没有丝毫停留。
此时,他心里最重要的,是他药罗葛氏的后代,他王位的继承人。
姝儿果然没有令他失望,几个时辰之后,她顺利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
婴儿响亮的哭声令登里喜泪交流。他小心地抱着他,爱不释手。
“我的儿子!”他大叫:“药罗葛氏的继承人,我的王子!”
看着登里欢喜的样子,姝儿心里一热。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个孩子,原本就是登里的亲骨肉,和顿莫贺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谁的孩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现在起,他就是登里的儿子,是英义可汗登里的儿子。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葛医官的药灵验,这个孩子,整整晚生了二十天,这使得,他更加名正言顺毫无疑问的成为尊贵的王子。
可是在众人眼里,这个孩子,却是早生了二十天。一早一晚,整整相差了四十天。
这一定是亡母在天之灵的庇佑。姝儿想道。
空悬的心终于平安落地,姝儿总算松了口气。
此后,她的光明坦途,已经就在脚下。
登里抱着孩子,心花怒放,在她眼前:“姝儿,咱们的孩子,就叫‘英’可好?”
姝儿疲倦地幸福地微笑:“很好。”
登里柔声道:“你立了大功,本汗要奖赏你。你要什么?”
姝儿微笑:“妾还没有想好。希望可汗不要食言。”
登里爱宠地笑道:“好,待你想好了再说。本汗一国之君,怎会骗你。”
怀里娇嫩的婴儿忽然哭泣起来,姝儿笑道:“想是尿了,快把他给我。”
登里恋恋不舍地将孩子递给姝儿。忽然之间,看着孩子无邪的脸,他想起了荣兰。
凤仪宫里,还有等待他的人。那个女人,随时都会死去。
他立即夺门而出。
姝儿奇怪地问道:“可汗哪里去?”
登里顾不得回答,风一般奔向凤仪宫。
荣兰,一定要等我!他心急如焚。
终于来到荣兰床前,只见她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杏儿不安地守在床前,强忍着悲声。
“娘娘怎么样了?”他问。
杏儿哽咽道:“娘娘留着一口气,一定要等可汗来。”
登里剜心般疼痛,他大声疾呼:“兰儿,我来了!你醒来看看我!”
荣兰迷糊中听到登里的呼唤,突然睁开双眼。
登里喜道:“兰儿,我来了。”
荣兰努力地想要表现出一个笑容,无奈,笑容也需要力气。
她用尽力气,艰难地道:“妾有幼妹,名唤荣惠,年方十四,云英未嫁。我死之后,肯求可汗,娶她为后,延续我夫妻之情。”
登里大吃一惊,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就是你要求我做的事?这怎么行!”登里觉得不可思议,断然拒绝。
荣兰大悲,挣扎着想要下床,被登里抱住。
荣兰哭道:“妾自知命不久矣,妾之一身,维系全族性命。妾一死,族人几百余口,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只有续娶荣惠,延续仆固氏的尊荣,才可救我双亲族人。求可汗依允臣妾,不然,妾死不瞑目。”
登里一怔,一时无话可说。心里,觉得,这是件十分为难之事。
荣兰苦求:“爹娘身陷牢狱之灾,做女儿的,死不瞑目。求可汗垂怜庇佑。妾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德。”言未尽,已是眼神散淡。
登里不忍相违,含泪点头:“我答应你。”
荣兰脸上露出喜悦,犹自放心不下:“你真的答应?妾不信。”
登里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妻子,正色道:“英义可汗登里立誓,娶仆固氏荣惠为继后,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回纥人信奉萨满教,信奉神灵,以此为誓,可见庄重。
荣兰心里一松,脸上微笑,在登里怀中,溘然长逝。
登里怀抱荣兰,放声大哭:“兰儿,我对不起你。”
回想往日,也曾千恩万爱,两情缱绻,后来,自己做了可汗,先是迎安雅入宫,后来又宠幸姝儿,一次次冷落她,致她心碎伤身,两度怀孕,两度伤胎,究根到底,都是自己一味疏忽,最终致她香消玉殒。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她临终的遗愿,无论如何,也要做到,这是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了。
忽然,他想到了姝儿。
他曾亲口许下,若生出儿子,要什么给什么。当时,出于一时情动,信口许下。
可是而今,情势有变,后位悬虚,论资历论家世论宠爱,姝儿,都是当仁不让做王后的不二人选。何况,她刚刚为他生下儿子。
就在刚刚,他不是还笑容满面地问她,想要什么?
她笑而不答,虽然没有直说,心里难道不是在希翼最高的奖赏?
作为女人,还有什么能比母仪天下的后位更好的赏赐吗?
登里忽然心里一惊。原来,自己早就在心里将后位给了她?只等她开口?他这样的话语,难道不是一种暗示?
这么说,对于荣兰的死,自己早就已经预知并接受了,甚至,是希望。
之所以对荣兰卧病在榻听之任之,难道,不是自己潜意识里的魔鬼作怪?
登里望着荣兰安详的遗容,悲从心来。
兰儿,对不起。
你的幼妹,我一定会好好相待。
你放心,我一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