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和亲?嫁给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
当荣王李琬在女儿面前,终于吞吞吐吐说出这话时,姝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自己听错了吗?父亲要把掌上明珠一般的亲生女儿嫁给别人做媵?媵就是妾。
可是父亲一脸严肃,一点也不象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姝儿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父王告诉她,她被选为宁国公主的陪嫁,将要和公主一起和亲回纥(he)。
和亲,对于一个皇室女子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大唐开国以来,已经有十四位宗室女子,为了国家的安宁与和平,牺牲亲情与青春,以公主身份,远嫁异族。
可是,只有自己出嫁,非但不是以公主身份荣耀和亲,而且,是作为媵(ying)妾,作为宁国公主的陪侍,远嫁他乡。
李姝,名正言顺的堂堂郡主,荣王李琬的亲生女儿,一呼百诺的皇族千金小姐,这样尊贵的身份,去做媵妾,叫她情何以堪。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前所有和亲的公主,都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只有这次,大唐肃宗皇帝,派出了亲生的公主,去做回纥英武可汗的可敦,也就是回纥王后。宁国公主也因此成为和亲回纥的第一人。
而李姝,皇帝的侄女,只能沦落为配角。
一同出嫁回纥的,还有大将仆固怀恩的长女荣兰。
仆固怀恩因为平定安史之乱立了大功,被封为地位仅次于郭子仪的的将军之位,作为殊荣,将他的女儿以郡主身份嫁给英武可汗次子登里为妻。
一个假郡主,一个真公主,同样和亲回纥,都是做正室,只有自己,注定了做妾的命运。
姝儿不禁自怜自伤。
母亲是荣王妾室,想不到自己也要做妾室了。
听说,英武可汗已经六十岁了,做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的妾室,更加悲惨,听说,回纥那里有个荒唐的继婚制,就是老可汗死了,新可汗可以继承除了亲生母亲之外的,老可汗的所有妻妾。
那样的蛮夷之地,父亲怎么舍得让自己去受这样的羞辱。
她明白,父亲有不得已的苦衷。
荣王是太上皇李隆基第六子,深得李隆基宠爱,曾有意将皇位传给他,后来,安史之乱爆发,马嵬坡兵变,太上皇仓皇逃往蜀中,太子李亨在灵武自行登基,遥尊唐玄宗李隆基为太上皇,架空了他的皇位,做了肃宗皇帝。
肃宗嫉恨荣王李琬,登基后,处处为难他,令李琬战战兢兢。
这次,指名要他的女儿为媵,摆明了就是为难他。作为父亲,荣王除了对女儿的愧疚心疼,别无良计。
对于父亲,姝儿恨不起来,她只是不明白,大唐皇帝肃宗,难道就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宁国公主去嫁给那个老迈的可汗?
肃宗李亨也舍不得亲生女儿远嫁异族,尤其是这个命远多舛的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是李亨次女,从小深得李亨宠爱。李亨还在做太子时,公主就已经成年。先是嫁给仪表堂堂的郑卿为妻,郎才女貌,夫妻恩爱,可惜不久,郑卿就生病死了。宁国公主悲痛欲绝,伤心欲碎。
李亨赶紧又给女儿物色了一个新丈夫薛康衡,宁国公主这才慢慢恢复过来。可是这个驸马更短命,结婚不到半年,一次骑马掉下来,躺了一个月,最终还是死了。
宁国公主受了严重打击,守寡在家,终日呆在府里,连人也不见。
肃宗心疼地了不得。
想要再寻个如意郎君给公主,无奈,人人畏惧公主命硬,个个推脱。虽说是皇家女儿不愁嫁,但是,也得你情我愿,总不能赶鸭子上架啊。
就在公主守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著名的安史之乱。
公元七五五年十二月,安禄山起兵范阳,反叛朝廷。
当时唐玄宗在位,宠爱杨贵妃,奢华无度,疏于朝政,外事一切皆委之宰相李林甫。
李林甫口蜜腹剑,专权用事几十年,杜绝言路,排斥忠良,任人唯亲,引起大臣强烈不满。杨贵妃趁机举荐其族兄杨国忠入朝为官,唐玄宗为讨好杨贵妃,罢免了李林甫,杨国忠继任为相。
杨国忠做宰相后,更加变本加厉,大肆搜刮民财,进奉杨贵妃,供其奢华用度。
据传,杨贵妃仅脂粉钱一项,每年就要花费上百万两银钱。
杨氏一门,权倾朝野,无人可及。
穷奢极欲,国事日非,终于引起祸端。
李林甫当年为杜绝边将入相,极力推荐胡人安禄山忠勇可嘉,玄宗信以为真,为了笼络胡人,任命安禄山为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使其有了拥兵自重的条件。
安禄山手握雄兵,坐镇边陲,丝毫瞧不起杨国忠,引起杨国忠嫉恨。
终于,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联合部将史思明,兵起范阳,长驱直入,举兵反唐。
一路势如破竹,占领洛阳,安禄山称帝大燕,随后杀到潼关,并占领了长安。
唐玄宗带着六宫嫔妃,皇室子女,连夜逃走。至马嵬坡,大将陈玄礼配合太子李亨,发动兵变,杀死杨国忠,逼死杨贵妃,迫使唐玄宗精神崩溃,凄凄惶惶逃往蜀中。
李亨继立为帝,首要任务就是平叛安史之乱。
他启用大将郭子仪为帅,仆固怀恩为将,紧急征调兵马,对付安禄山。
但是安禄山兵多将广,一时难以消灭。
郭子仪献计,事态危急,不如向回纥借兵平叛,以解燃眉之急。
回纥是聚居在北方及西北边塞的游牧民族,自立国以来,一直与大唐交好,帮助大唐抵御吐蕃及西域的进攻,并且一直依附大唐为尊,受封于大唐皇帝。
李亨采纳了郭子仪的提议,决定向回纥借兵。
由于抽调了边防兵力,边疆不稳,吐蕃随时会进犯,再加上,太上皇在蜀中还有一定的势力,李亨自立为帝,地位并不牢固,总有些心虚,他急于建功立业,以安稳人心,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平定叛乱。
李亨派使者致书回纥英武可汗,许诺,若是收复长安,洛阳城内,子女玉帛,悉归回纥所有,以此做为酬谢。
原本是打算长安的,后来担心长安百姓会死守长安,所以改为东都洛阳。
英武可汗在巨大的利益下,毫不犹豫,派遣太子叶护亲自带兵,参与战斗。
有了强大的外援,两面夹击下,安禄山溃败逃走。
后来被其子所杀。
史思明也被其子史朝义杀害。
肃宗如愿收复了长安,及大片失陷的土地,坐上了梦寐以求的金碧辉煌的皇帝宝座。
回纥人按照与唐肃宗李亨事先的约定,开始了对洛阳的疯狂洗劫。
如此合法的洗劫,是大唐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回纥人一向生活在草原蛮荒之地,见到这繁华都市,如在天上。
对于财物,掘地三尺,绝不放过。对于男人,不论弱壮,见了就杀。对于女人,无论长幼,悉数奸淫,无一疏漏。
大批的妇女孩子逃往寺院躲避,闭门不出,惹怒了回纥人,他们放火焚烧,将寺庙烧为白地。一万多人,人肉焦味,十里可闻。
回纥叶护太子心满意足地告辞的时候,除了要求大唐每年资助两万匹绢之外,又转达了了英武可汗的一个要求,那就是,英武可汗的可敦(王后)最近死了,想要皇上把公主嫁给他做可敦。
李亨望着叶护太子似笑非笑的面容,吃了一惊,但随即很爽快地答应下来,答应随后就派公主和亲,并且将大将仆固怀恩长女嫁与可汗尚未娶妻的次子登里为妻。
叶护太子得意洋洋满载而归。
肃宗想到了,自己那嫁不出去的女儿宁国公主。
公主寡居,正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虽然仍然可以象前朝那样,派个宗室女冒充公主出嫁,但是,肃宗不想那样做。
他实实在在的想笼络回纥,借以维护自己的统治。毕竟,只有真正的公主才能得到可汗的重视。
前朝,有许多和亲女子,一旦被得知不是真公主身份,有的立即遭到扑杀以泄愤。
宁国公主是唯一未嫁的女儿,是和亲的不二人选。
想到这里,肃宗决定亲自向女儿开口。
宁国公主听了父皇的话,心里一片凄凉。让自己远嫁不毛之地,这就是父皇给自己的最好的安排吗?
宁国公主哭了。
肃宗鼻子发酸,虽然是一副商量的语气,但是却坚定不容反驳。他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身为大唐公主,维系江山社稷的稳固,比什么都重要。从古至今,你也不是头一个。你就算为国尽忠,为父尽孝了吧。”
宁国公主无话可说。
和亲,是每个皇族女子随时降临的命运,无法摆脱。就算是鼎鼎大唐,也要靠女人维系平安。
一入边塞,终生无家。
宁国公主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我还选了姝儿为媵,陪你一起嫁过去,你好有个伴。”肃宗说。
姝儿?堂妹姝儿?那可太抬举回纥可汗了。
宁国公主一声叹息。那么美好的姝儿,二八年华,正当妙龄,不比自己,已经二十四岁,还都已经嫁过两回了。
和亲惯例,自战国起始,凡嫁公主做正室,一般都是由妹妹或近亲做媵,互为依靠。还有一层重大意义,也就是做媵唯一的好处,一旦正室死去,就会优先被立为继室,以便继续维系两国的婚姻关系。
不是姝儿,也会有别人。
姝儿若是知道,不知会怎么难过呢。宁国公主想。
做媵,对于一个郡主来说,姝儿可是太委屈了。
令姝儿真正难过的,还不是做媵,而是,另有原由。
她心里,有了心上人,只是,那个人自己,还不知道。
有一次,皇叔汉中郡王李踽(ju)来家中找荣王李琬,李琬正在和两个女儿蹴鞠。
蹴鞠始自春秋,至唐朝时,已经普及到几乎人人爱玩的地步。姝儿尤其喜欢。
那日,姝儿正在和妹妹踢球,李琬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看,忍不住也加入进来。
三人对踢,称为场户。
姝儿兴起,一脚踢高,故意令父亲踢不到。正是,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竟出垂杨里。
那球儿高起低落,不巧砸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冷不防被突然袭击,吃了一惊。
皇叔李踽哈哈大笑,说道:“姝儿好球技。我的侍卫也躲不过。”
姝儿笑道:“皇叔悄悄来,也不打个招呼,倒是吓了我一跳。”
姝儿有些歉意,有些害羞,微笑着对那侍卫说道:“砸疼了没有?”那侍卫看着俏丽的姝儿,有些心慌,赶紧说道:“不妨事。”一边将地上的蹴鞠拾起,还给姝儿。
这个年方少艾的女子,盈盈秋水,眉目如画,由于刚刚正在踢球,红扑扑的脸上,有些细密的汗珠,更加透出青春的光彩。
侍卫低下了头,不敢仰视,一颗心砰砰狂跳。
姝儿抱着蹴鞠,一边牵着妹妹的手,慢慢向后院走。
微微回头,那侍卫正在偷偷看她,双目交视,那年轻的侍卫立即红了脸。
姝儿心中一阵颤颤的涟漪划过。
那一刻起,心上就有了牵挂。
姝儿痴痴地想,难道老天注定了,将这绣球抛给他,留着这份姻缘给自己?
那侍卫傻傻地望着姝儿远去的背影,心里一阵失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这样美丽的郡主,岂是自己区区一个侍卫可以妄想的。
不知是谁有福气,能娶到这仙女般的女子。
姝儿后来悄悄打听到,那个侍卫名叫褚庆福,二十二岁,尚未娶妻。
姝儿心里就有了一阵欢喜。
情犊初开的少女,满怀心事,只能藏在心里。
生母早逝,向谁诉说呢?虽说父亲疼爱,王妃待自己也不错,但是堂堂郡主,嫁给一个侍卫,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姝儿正在怀春的时候,却突然知道了和亲的事,真是晴天霹雳,柔肠寸断。
十六岁的女孩,心里没有家国责任的概念,只有春闺梦里人。
美丽的邂逅,真的成了一场春梦。
可是,要怎么才能逃过这前途渺茫命运呢?
汉中郡王李踽从大明宫里出来,默默无言,只顾闷头走路。
褚庆福跟在郡王身边,虽然看得出郡王满腹心事,却不敢多言。郡王要是想说,迟早会憋不住的。
走了好远,郡王说道;“过些日子跟我出趟远门。”
褚庆福问道:“郡王要到哪里去?”
李踽说道:“皇上要我做送亲使,和左司郎中李大人一起,出使回纥。”
褚庆福道:“不过是一次远门而已,郡王因何闷闷不乐?”
李踽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了姝儿。”
褚庆福心中一动,就是那个蹴鞠砸中他的那个姑娘吗?
他忍不住问道:“郡王因何说可惜?”
李踽经常去荣王府,也十分喜欢这个聪明美丽的侄女,因此心生惋惜。
李踽说道:“此次和亲,也有姝儿,还是做妾。”
褚庆福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个快乐得象鸟儿般的女子,那个砸在他心上的女子,就是她吗?
和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公元七五八年七月十七,和亲的队伍,带着丰厚的嫁妆和礼物,浩浩荡荡离开长安。
肃宗皇帝亲自带领大臣们送行到咸阳磁门驿。
望着哭成泪人一般的三个盛装的女子,肃宗忍不住掉下泪来。
多少年来,始终不变的是,需要这些妙龄女子前赴后继地献出青春,牺牲骨肉亲情,远嫁异族,来换取大唐的和平。
肃宗握着女儿的手,哽咽地说道:“孩子,莫怪父皇狠心。”
宁国公主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国家事重,死而无恨。”
登上华丽的马车,宁国公主挥别众位送别的姐妹,徐徐落下了车里的帷幕。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此一去,关山万里,再也难回家国故土。
公主簌簌泪下。
姝儿和荣兰的马车随在公主后面,缓缓前行。
姝儿在上车的一瞬间,泪眼朦胧中,看见了做为送亲使的皇叔李踽,他身边的褚庆福。
而他,刚好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