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溅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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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釜底抽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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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谭雁翎这双精于断人的眸子,从第一眼开始,他就感觉出这个人有异于一般—

—他显然不同于在座所有的皮客,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不曾与任何一个人,说过任何一句话,在乱嘈嘈的群众场面里,他只是默默地保持着一份属于自己的冷漠与客观——

就凭这一点,就使得阅历惊人的谭老大爷对他保持警觉,刮目相看一一能坐在主人这一桌的,当然都是些有鼻子有眼,或是自命清高的人物。

这一桌除了主人谭雁翎和账房胡先生以外,其他各人计有迎春坊的左大海夫妇,“赛吕布”盖雪松,“黑虎”陶宏,青松岭方面的计有“客来轩”的“雪中客”欧阳虹。

另外,还有三家皮货行的杜、刘、钱三位老板,这些人各以身份的特殊,而受到谭、胡二人的一番礼遇,被宠邀为首席上的客人。

谭雁翎目光向着胡先生一瞟,微微一笑道:“我想我们这一桌上,还可以容下一个人!”

“东翁的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谭老太爷的目光,远远地掠过当中的几张桌子,注视向最里头的一张桌于上,接道:“——这位朋友该就是姓桑的吧!”

胡先生顿然一惊,如果不是谭老爷子一言提醒,他几乎都忘了,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客人。

他的眼睛顺着谭老太爷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发现到了那边最末座头上的桑南圃——

桑先生穿着一袭黄色的长衣,尽管是质料普通平常,可是衬托在他修长躯体上,一点不显得寒伧,却别有一种杰出的气质!

他背后背着一副轻简的革囊,自从他第一次来到冰河集之后,这个皮革囊就始终不曾离开他身边。

胡先生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这位想必就是桑先生了!”胡先生很客气地抱拳道:“在下怠慢了贵客,尚请海涵!”

桑先生一笑站起道:“不才桑南圃,这位想必就是谭府的大管家兼账房胡先生了?

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胡先生欠身引手道:“敝东有请,请先生移玉主席一谈!”

桑南圃想了想,道:“不才自惭形秽,何敢与贵上同席?这里也是一样!”

胡先生一手挽扶道:“桑先生不必客气,请吧!”

桑南圃并不十分乐意,却也不显着太见拒,二人遂转到了厅内的首席座上!

谭老太爷起身抱拳道:“先生世之高人,前闻小女谈及,一直心存结纳,请坐!”

桑南圃抱拳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晚生一介凡夫,何劳老先生上待,惭愧之至!”

说完也不再客气,遂即坐下来。

一旁的“迎春坊”主人左大海却嘿嘿地笑道:“谭老是慧眼识英雄,这位桑爷是真人不露相……桑先生,谭老爷子可是一番真心交结,老弟你也不必自负太高——”

话里大有语病,还未说完,桑先生面色一沉,左大海见机识趣,敢忙地把未出口的话吞在了肚子里,桑先生凌利的目光在左大海面上一转,刹那之间,化怒气为祥和,只微微一笑,并未出声。

胡子玉察言观色道:“左老板你出言冒失,应该罚酒一杯,干!”

左大海哈哈一笑,道:“桑兄弟,你别见怪,我这个人一向口无遮拦,我罚酒,罚酒!”

说罢仰首,把面前一盅酒干了个点滴不剩。

举座皆为他喝了声彩,也就因为这点小插曲,洋溢起每个人的豪兴,一时间显得宾主皆欢!

谭老太爷举杯向桑先生道:“桑先生请!”

桑南圃一哂道:“晚生今日胃不舒服,恕不奉陪,请原谅!”

谭雁翎点头一笑,停杯道:“桑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桑南圃点点头,说道:“不错,是第一次!”

“府上哪里?”

“江南!”

“好地方——”

“老先生也去过么?”

“去过,去过——”谭雁翎连连地点着头,江南他太熟了,也曾是他称雄一时,跃马横戈的灿烂一页,当然那个地方也给与他更多的辛酸,很多惨痛的回忆。

桑南圃深遽的一对眸子,紧紧逼视着谭老爷子,徐徐地道:“老先生既是皮号业中的翘楚,当然知道有一位江南的皮业先进粱仲举梁先生吧?”

谭雁翎顿时面上一惊,遂即点点头,道:“知道——”

一旁的徐先生徐徐地为自己斟上了一杯酒,说道:“怎么,桑朋友认识那位梁先生?”

座上的皮行老板之一——钱老板,呵呵一笑,点头说道:“梁先生与我们东家谭老爷子,乃是多年老友,焉能有不认识之理!”

“原来是这样……”桑南圃淡淡地笑道:“不才自幼即在梁先生所经营的皮行内工作……”

说到这里,迎春坊老板左大海忽然插口道:“梁先生不是死了吗?”

桑南圃苦笑了一下道:“是死了!”

左大海直着眼道:“怕死了有十来年了吧!”

谭雁翎举杯一笑道:“大家喝酒!”

每个人双手举杯,干了一口!

听差的上来了大盆的红烧海参,在那个地方,海参之珍贵,不次于燕窝,每个人脸上都带了馋涎之色。

胡先生举箸邀客道:“各位请!”

似乎只有两个人没有拿起筷子来,谭雁翎与那位小兄弟桑南圃。

两个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对方——

桑南圃还没有忘了前面说的话题,接下去道:“是死了很久,左掌柜的可知那位梁先生是怎么死的?”

左大海咽下了一整条海参,翻着白眼道:“是病死的吧?——还能怎么死?”

刘老板插口道:“不!不……这件事我知道——东翁也知道——”

说时他看了谭雁翎一眼道:“东翁还记得吧,梁老先生不是死在马车上么?”

谭老太爷对于这一件事好像不大感兴趣,只是含糊地点了一下头,道:“嗯——好像是!”

刘老板道:“听说是得了急惊风,唉!大好的一个人,说死也就死了!”

胡先生一笑道:“各位请用菜,我说——”

眼睛一瞟“赛吕布”盖雪松道:“盖老弟这一次收获不少吧!”

盖雪松笑道:“托福——托福——”

正想接下去再说什么,桑南圃插口道:“那位梁先生并非死于急惊风——”

大家伙都楞了一下。一来是奇怪这位桑先生何以老提这码子事,再者梁老先生昔日的声名一如今日的谭雁翎,人们对于故人的追怀是难免之事,乍听他的离奇事迹,总会令人开怀神往。

“啊——”这一次却是谭老先生接的碴,他很诧异地道:“桑先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桑南圃面上浮过一层伤感,但是他仍然能保持着一份局外人的悠闲,仅仅不过是一份第三者的同情而已!

“——梁老先生的尸身运回之时,晚会奉命在灵枢一旁彻夜守灵,那一夜却是启发疑窦与最忙的一夜了!”

“唉——”胡先生一笑道:“老弟台,今天大好的日子,老谈这些干啥呀!”

大家都笑了一下,只有两个人没有笑,桑南圃与谭雁翎!

谭老太爷沉着声音道:“不——这是一件不易听到的秘闻,梁老哥与老夫当年谊属知己,难得桑先生这么清楚他的身后事情,老夫倒是愿意一闻其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桑先生,那死去的梁老哥,莫非与足下有什么亲姻之关么?”

桑南圃淡然一笑,摇摇头。

“那……”谭老太爷笑了一下,道:“既无亲属之分,何要足下彻夜守灵?”

桑南圃道:“那是奉了东升皮号的掌柜的,也是当年晚生的东家梁修身梁老板所吩咐!”

“嗯,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人!”答话的是刘老板,“我知道,梁修身不是梁仲举老哥的亲兄弟么?”

桑南圃道:“不错,他二老是兄弟!”

谭老太爷一双敏锐深沉的眸子,向着账房胡先生看了一眼,胡先生也早已体会到了,两个人的目光交接一下,遂即又避了开来。

胡先生咳了一声,道:“梁修身梁掌柜的曾在杭市悬壶,是位出色的名医——后来弃医从商,帮着他老哥经营皮号!”

桑南圃点点头道:“不错,梁大爷的尸身运回之后,就是由这位梁二爷亲自检验过,据他老人家事后说,梁大爷并非是死于疾病急惊风!”

本来是一件褪了色,无关眼前宏旨的旧事,可是经过桑先生这么一个人,那么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却能使在座每一个人倾耳细听,而且深深地提起了兴趣。

最感兴趣的是谭老太爷了,他注视着桑南圃道:“桑先生,梁大爷既非死于疾病,莫非还会有什么意外不成?”

“是有意外——”

“啊——”这一次,惊讶的是胡先生了,他直着眼睛道:“这么说,梁大爷莫非是……”

“是被人谋害的!”

“……”胡先生的眼睛很技巧地又瞟了主座上的谭老太爷一眼。

大家伙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急于要一听下文。

侍者又陆续地上了两道菜——扒羊肉条,黄梅栗子鸡,却没有人举箸。

桑南圃夹了一枚栗子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一会儿,保持着一副局外人冷静模样。

他慢慢地道:“梁二爷难判结果,梁大爷是被人用重手法因伤致死,伤中顶门,使脑髓全烂……梁大爷一生克己待人,与同业和平相处,想不到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正是堪人同情!”

言下他作出了一副笑脸,如果你是一个洞悉入微而又冷静如同谭老太爷或是胡先生者流的旁观者,你就可以明显地看出来,桑先生的这番笑脸是如何的虚假,用以掩饰其内在的悲伤而已!

谭老太爷敬了每个人一杯酒,微微叹了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么一番内幕消息……

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呢?”

桑南圃冷冷地摇了一下头道:“不知道,不过据梁二爷事后形容说,下手杀害梁大爷的人,乃是一个身负奇技,最少身具二十年以上深湛内功的高手所为!”

胡先生一怔道:“怎么见得?”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梁大爷头骨完整,但是内脑尽碎,下手者如没有精湛的透打手法,焉能有此惊人功力?这当然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举座默然!

一直未曾说过话的“黑马蜂”花四姑,打破沉寂道:“那又为什么呢?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呀!”

“图财害命!”桑南圃直截了当地说:“事后梁二爷清点大爷的家当,发现一批到手的皮货货单遗失了,最奇怪的是遗失了一份皮货供应者的名单!”

说到这里胡先生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大概他是喝酒呛着了,咳得很厉害,很久。

女人家就有寻根问底的耐性!

花四姑在胡先生的咳嗽稍停之后,立刻追问下去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用处大啦!”左大海搭碴道:“有了这些皮贷供应名单,你就可以平地一声雷,就地起家,也就可以像谭老太爷一样地当皮大王——”

“话怎么说的!”他老婆用力拧了他一把,左大海赶忙住口——

他嘿嘿一笑道:“我不过是这么比方罢了,又不是说谭老下的手。”

花四姑气得瞪着他道:“真是个混球,谁比不了,干嘛拿谭老太爷比呀!”

谭老太爷聆听之下,也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举座看他们夫妻那么开口,也禁不住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谭太爷笑声一顿道:“左掌柜的这个比方还真对,想必那个杀害梁大爷的人也正是这番居心,桑老弟,你的故事该说完了吧?”

桑南圃冷冷地摇头道:“还没有!”

接着他冷笑一声,道:“梁二爷自从有了这番结论之后,不出三天,竟然也死在了自己寓所——”

“啊——”

大家全都愣住了,这倒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一件事,而且也从来不曾听人说过!

谭老太爷脸上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胡先生眸子里却隐隐现出一片凌厉!

桑南圃道:“梁二爷一如其兄,死得好惨,照样是颈骨无损,内脑尽碎……”

“会有这种事?”说话的是一直保持着冷静的“雪中客”欧阳虹——

此人五十不到的年纪,白净的脸皮,长眉细目,眸子每开合间,即闪灿着内在蕴蓄的锋芒,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人物。

这件事与他好似直接有关联,他很奇怪地转望向谭太爷,道:“老爷子……真有这回事么?”

谭雁翎冷笑着摇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说过……”

桑南圃道:“梁氏二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梁二爷死了以后,梁家再也没有人出面说话,梁家的独门皮货生意从此也就没落下去了。”

胡先生嘿嘿笑道:“真是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要照晚生来说,倒是何幸如哉!何其幸也!”

胡先生一怔,道:“为什么?”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胡先生请想,果真要是梁氏二老如今健在,焉能还会有谭老先生今日之局面,所以在谭老先生来说,此事不是何幸如哉!”

胡先生脸上一红,鼻了里“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雪中客”欧阳虹闻言点点头道:“这话倒也不假,在下当年是梁氏昆仲属下的供应皮货者之一,唉——自从二老先后仙逝之后,我们这帮子人,才又投在谭老手下——”

谭老太爷脸上越加地不自在,欧阳虹笑了笑,才又接道:“——只是谈起做生意来,谭老的手法却又较诸昔日的二梁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左大海在一旁帮腔道:“那还用说吗!要不然岂能有今日的这番成就?是不是?哈哈……”

大家少不了接着又说一番歌功颂德的话,但是无论如何消除不了谭雁翎心中的块垒,也去不了桑南圃的落落寡欢。

一盘盘佳肴继续往桌上端,大家结束了这场沉闷的对白,开始大吃起来,轮番地向着谭、胡二人敬酒。

一席饭足足吃了个把时辰才到尾声。

饭后,每个人回到了客厅,主人开门见山地与各位谈到了正题,收购皮货事情。

“赛吕布”盖雪松这方面人多,大小皮货列出一张清单来,有大小兽皮三千一百多张。

“雪中客”欧阳虹这方面人少,但是也有皮货一千七百多张。

两者合计起来,将近有五千张兽皮,当然是个惊人的数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卖方坚持不能少于十二万两白银,但是买方也就是谭老爷这方最多的只肯出价十万两,当中相差了两万两白银,当然不是个小数目。

盖雪松与欧阳虹两伙子人谈了半天,觉得这个数目相差太大,要考虑一下。

谭老大爷肯定得很。虽然他内心很迫切地需要买进这批东西,可是却把数目扣得紧紧的,绝不让步,答应让对方考虑三天。

谭老太爷今天情绪不太好,这笔大生意暂时到此结束,大家伙怀着满腔的希望而来,却意兴阑珊地离开。

客人陆续地全都走了,大厅里只剩下谭、胡二老以及八处分号的掌柜的。

这八位皮号掌柜的,都是谭雁翎手下的老人,这次纷纷返回来,乃是急于采办皮货来的,想不到眼看要到手的生意,居然只为两万两银子的差距,而告搁浅,难免都有点兴致索然!

谭老爷子看出了八人的内忧,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说道:“你们不必担心,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们会卖给我们的!”

钱老板展眉道:“东翁说的是……不过,十二万两银子能收下这批货也不算多,况且今年生意出奇的好……万一要是因为两万银子之差,失了这笔生意,岂不是可惜!”

谭老太爷嘿嘿笑道:“你放心,错不了的,不出明天这笔生意就能成交,你们只管预备下车,到时候装货就行了!”

钱老板是负责谭老手下第一家大皮号一一“翠华皮轩”的负责人,这家皮号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是首屈一指的第一家大店,生意最好,平素顾主多系皇族中人,就是天子、娘娘的应时皮裘,也是由翠华轩负责办。

敢和紫禁城皇家打交道的生勇,当然必须信誉卓著。只要货真价实,生意笃定得很,可是一出差错,咫尺天威,后果之严重也就不难想象。

谭雁翎为了要维持“皮大王”的信誉,也就格外地重视这家“翠华轩”的生意!平素皮货的供应也必以“翠华轩”为第一优先!

想不到今年生意出奇的好,竟然使得翠华轩的各类存货,于短短数日之间,被抢购一空,就在这个时候,负责皇差的内务大臣送来了一张订单——

“翠华轩”的钱老板接到了这张订单之后,和往常一样,照例地先收下了巨额定银,交了保,这时候才发觉到库里已没有存货。

钱老板赶忙地向谭老爷子告急催货,咳!妙的是北几省的八大皮号,居然都有同样的现象,每一家皮号的生意皆是出奇的好,皮货供不应求。

于是八家皮行的老板会商的结果,这才联袂共下,来到青松岭向谭大老板催货来了。

这是个好消息,谭老太爷不胜惊喜之下,才想到了要大做一下,于是设筵十席,预备直接地与各皮货供应者打上交道。谭雁翎看准了这批皮货的客人,认定了他们这批皮货非卖给他不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急。

坐在狼皮靠垫的大师椅上,谭老爷子手里拿过钱老板递来的皇家订单,仔细地看着——

紫貂上皮团龙褂袄各两件,上用。

紫貂上皮团凤凰女祆两件,后用。

海龙斗篷一袭,上用。

银狐斗篷十件,肃、依、顺、和……等十宫分用。

好大的一笔生意,谭老爷子眼角带着笑纹,频频点着头。

他的眼睛不及一一细看,订单上盖着内务府的朱砂大官玺,以及北京城十家皮号的联保印模子。多少年以来,这份皇家的订单,带给他一种自满与荣誉,一直维持着他在此一行业中,高执牛耳的隆望声誉,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失去这种荣誉,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有此自信。

他的眼睛向着“翠华轩”的钱老板看了一眼道:“限期还有多久!”

“还有五个月!”

“那还早!”

“东翁——”钱老板说着身子靠近了一些,说道:“内务府的张采办告诉我说,皇上已经听说了长白山出现白魔王的事情……”

“啊——”谭雁翎微微一愣。

钱老板说,“圣上很有意思要那张白魔王的皮,做成一个斗篷,张采办说这笔生意作成了,银子随便我们报价,皇上一高兴一定还有特别的封赏!”

“嗯——”谭雁翎一只手摸着下巴,频频地点着头。

“这个畜生我知道——”胡先生在一旁搭腔道:“我看总有两百年的道行,谁有这个本事——”

说着目光直直视向谭雁翎:“除非老爷子亲自出手——”

谭雁翎摇头一笑,道:“我也不行——慢慢来吧,前年我看过它一回,总有一丈多高,说它是白魔王一点都不夸张,精得很,都快成气候了!我看等定下来以后,叫欧阳虹去辛苦一趟,猎熊他还比我在行得多!”

这时另外一家皮号的李老板趋前道:“东翁,我那号里货缺得紧,因为没有新货供应,这两天怕已被迫歇业了!”

谭雁翎一怔道:“有这么紧,去年存货不是很多吗?”

李老板说:“多是多,可是今年初,都教一人给买光了!”

“一个人?”

“一个姓孙的!”

“怪事——姓孙的?”翠华轩的钱老板一怔道:“是江西人,六十来岁的一个老头?”

李老板一怔,道:“不错,是这么一个人!货全让他一个人给买光了!”

“有这种事?”——这一次惊讶的却是保定府分号的苏老板,他瞪着一双大眼睛道:

“穿着猞狮皮褂的孙老头?”

“不错!”李老板怔往了。

这时另外三四家分号的老板一个个面有异色,大家都凑在了一块,彼此嘀咕了一阵子。

其中姓张的大声道:“这里面一定有个什么名堂!”

胡子玉已然觉出了不妙,看着各人道:“怎么样?你们行里的货也是……?”

张老板直着眼睛道:“也是一样,都是由一个姓孙的老头把货给买光了!”

胡子玉脸色一变,转望向发愣的谭雁翎道:“东翁,你看这件事——”

谭雁翎冷着眼道:“姓孙的是什么长相?”

李老板道:“瘦高的个子,六十五六的年纪……”

谭雁翎冷笑一声,道:“右面上可有一块青记?”

李老板一惊,道:“有,东翁认识这个人?”

胡子玉走过来,望着谭雁翎道:“……是他?”

谭雁翎哼了一声,道:“错不了!”

他重重地在椅子把上拍了一下,道:“——这是有计划的阴谋,我们得赶快准备!

子玉,你快差人上江南几省去通知所有的分号,叫他们存着货,不许大宗地交易!”

胡先生答应了一声,刚要步出,就见家里的老苍头谭福兴奋地跑进来,道:“老爷,江南皮号的王掌柜和苏掌柜的都来了!这下子可真热闹了!”

胡先生一怔道:“糟了!”回头看着谭雁翎苦笑了一下道:“晚了!”

谭雁翎愤声道:“快请!”

王、苏二位就站在门口了,闻声匆匆走进来,王老板是金陵“凤翔皮号”的当家主事,苏老板是应天府“和兴皮号”的当家主事。

当然,这些个皮号名目上各有老板主其事,而真正的大老板,却是远在天边的谭雁翎,说白了,这十多家皮号的老板,不过是受雇于人,坐拿薪水的伙计罢了。

王老板是四十来岁的一个胖子。

苏老板是五十岁左右的一个瘦子!

这一胖一瘦两个人凑在一起,看起来可真有个意思,二人冲着谭老太爷抱拳为礼,又与其他几家行号的老板握手寒暄客套了一番!

胖胖的王老板,冲着谭老爷子一笑道:“生意好极了,货都光了,是向老爷请货来了!”

苏老板也接着笑道:“是啊,老爷子今年要大发了!”

谭雁翎神色一阵黯然,冷冷地道:“不用说,又是姓孙的干的好事了!”

王老板笑道:“不错,是姓孙的……咦——东翁怎么知道的?”

谭雁翎皱了一下眉道:“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胡先生愤然作色道:“这件事再明白不过了,姓孙的是想砸我们的招牌,叫我们只有招牌没有货,好狠!”

谭老爷子顿了一下脚,忽然道:“糟了——”

他看着胡先生道:“子玉,你快去请盖雪松和欧阳虹来,快!”

胡先生也想到了事态的严重,当时转身步出,三脚并两步地向着门外奔出。谭雁翎看着客厅里惊慌失措的一群,强作微笑道:“你们都别急,事情还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大家请坐!”

十家行号的负责人听大老板这么说,心里也都暂时安下心来,纷纷落座!

钱老板问道:“东翁,这个姓孙的你老认识?”

谭雁翎冷冷一笑,不便说出当年结仇之事,只含糊地道:“我知道这个人!”

苏老板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谭雁翎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无非是要砸我这个皮大王的招牌!”

众人原来是抱着一团采兴邀功来的,却没有想到淋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个个面现沮丧,垂头不语。

北京城天子脚下的那位钱老板,可就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一瞬间他已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冒着白毛虚汗——

“东翁……我这号里情况特别,东翁你老得设法周全才是……否则误了生意,我的身家性命只怕不保——”

谭雁翎顿时一呆。

钱老板的话并不夸张,这种添制龙袍的差事,一个到时交不下来,圣上一怪罪,可就有“欺君”之嫌,那时候身家性命不保不说,连带着十家铺保也都遭殃,说得轻一点也得查封他们的买卖!

钱老板想到了这一点,哪还能安下心来?

谭大老板比他更急,这件事关系着他二十年在皮业界中的声望和信誉,假使把近日来仇家上门兴仇,和这件事连带着一想,他内心就更加不安宁,忐忑难平。

站起来踱向窗口,他一言不发。

钱老板焦急地跟进去,哆嗦地道:“东翁……你老得想个法子呀。”

“我不是正在设法么?”谭老爷子狠狠地咬着牙齿,道:“我就不信他们能置我谭某人于死地!”

钱老板大名子明,是直隶省人氏,本来就是经营皮货业的,因为当时生意不好做,绝了皮货的来路,后来把店盘给了谭雁翎,谭雁翎接手之后,扩张门面,重新铺张,仍聘钱子明主其事,这种羁拉宠络的结果,使得钱子明肝脑图报,生意就此大了,不数年成为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行号,成为谭雁翎手下最赚钱,最能代表他信誉的一家皮货行!

也因为如此,谭雁翎对于这位钱子明也就格外地欣赏、看重!

“你先沉住气!”谭雁翎道:“等子玉回来再说,刚出门的买卖还能变了卦?姓孙的真能有这个本事,我还真服了他!”

“我想也是的!”钱子明脸上回忧为喜地道:“有了那批五千件皮货,我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要是失了这笔生意,我们也就完了——”谭雁翎落寞地说着,言下颇有不祥之感!

大家伙坐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巴巴地等着账房胡先生能把盖雪松和欧阳虹两个人给请来!

灰头土脸地进来了!

他慢慢地走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摇头,苦笑地坐了下来—一大家的眼睛都在瞪着他,他大概觉得自己必须要作一个交待,尤其是对谭雁翎更要有所交待。

谭雁翎的眼神,代表了他的询问,紧紧地逼视过来,像是在问:“怎么样?”

“唉—一”胡子玉叹了一声道:“晚了一步,人都走了!”

“走了?”谭雁翎一怔道:“上哪里去了?”

苦笑着摇摇头,胡先生道:“听说是一个体面人物,备好了十辆车,车早就等在外面,这伙子皮客前脚出了我们的大门,后脚就上了人家的车,给载走了。”

包括谭雁翎在内,每个人的脸上都罩下了一片阴影。

谭雁翎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那个姓桑的单客!”

“他怎么没去?”

“他没有说!”胡子玉看着发呆的谭老太爷,苦笑了一下道:“东翁……我看这件事……对方是经过一番严密的计划,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我们不能吃这个亏!”

谭雁翎咬牙道:“客来轩的那帮子皮货客呢?”

“也被载走了!”胡子玉冷冷地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大家眼睛望着他,急于听下文。

“东翁!”胡子玉忽然作色道:“看样子这一次对方来势不小,是安心要我们活不下去,东翁,我倒有个办法,乘着这帮子人还没有回来的当儿,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先到迎春坊把那批皮货给冻住,或者干脆先给搬过来,给他们一个霸王硬上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这个……”谭雁翎犹豫着道:“这样做怕不太好!有失……忠厚!”

“东翁——”胡子玉道:“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哪还能顾到这些,他们不仁,我们就不义!”

“可是事情只能怨和我们过不去的对方,却不能怪罪到这帮子皮客的头上!”谭雁翎讷讷地道:“这么做的结果,势必会开罪这帮子皮客,那么以后再要跟他们打交道可就难了!”

胡子玉呆了下,毅然作色地道:“东翁的话固然不错,可是不这么做,眼前十几家皮货行即将倒闭,后果太严重了!”

“翠华轩号”的钱子明哆嗦着道:“老爷子……也只有这么做了,不能再考虑了!”

苏老板也急道:“老爷子,我们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何况咱们也不是抢,他们回来的时候,咱们还是照价给钱,这没有什么不对!”

“对!”钱子明附和着道:“东翁,你就不要再耽搁了……”

谭雁翎叹了口气,眼看着胡先生道:“好吧——子玉,这件事你出面去办吧!最好不要伤了和气!”

胡子玉点点头道:“好!”

站起身来,匆匆步出!

胡子玉带了两个人——李豹、徐棠,匆匆地来到了迎春坊,李、徐二人是谭老爷门下的食客,武把子都还有一手,胡子玉把他们两个带出来,当然有点助阵的意思。

这时候“迎春坊”大门半闭着,春阳一片射进来,照着两三个懒散的伙计。

伙计们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老板左大海却正在与他那个花不溜青的妻子说着闲话——

一角,座头上正有一个人脸朝着墙角在喝着问酒,这个人从背影上看上去,大骨头大架子,头发很长,上面缩着一条黄色的带子,衣着亦很讲究,只是看不见脸——

他本人也像是在逃避着什么似的,要不然不会那么个坐法,把前面身子朝着壁角。

胡子玉同着李豹、徐棠匆匆走进来,左大海慌张地站起来迎接过去道:“胡爷你老又来了?请坐,请坐——”

他一面拉开了座位,又回头招呼着他老婆花四站给三个人泡茶。

胡子玉摆了摆手,说道:“用不着客气,我是来看看盖雪松一伙子回来没有?”

左大海道:“还没有,胡爷,有事没有?”

胡子玉坐下来,身后的李豹、徐棠也跟着坐了下来。

“左当家的,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我们东家谭老爷子平素待人怎么样?”

“那还用得着说呀?胡爷——”左大海看了李、徐二人一眼,心里可由不住有些儿犯着滴咕。

胡子玉冷冷一笑,说道:“左当家的不愧是个爽快人,好,那么胡某再问一句,咱们东家与胡某人平素对左当家的你怎么样?”

左大海怔了一下,赔笑道:“没话说——尤其是胡爷你,对于我左大海太照顾了!”

“说得好!”胡子玉的脸可就一下拉了下来:“那么现在我们东家有件事要请你当家的帮个忙,不知道当家的你肯赏个脸不赏?”

左大海“啪”地在自己胸脯上拍了巴掌道:“行,胡爷你关照吧,风里来,雨里去,赴汤蹈火,我万死不辞!”

胡子玉一笑道:“好,当家的你言重了!”

“黑马蜂”花四姑赶忙白了她丈夫一眼,抢上前冲着左大海道:“你这个人也不问问人家胡爷是档子什么事!出了差,你当得了么?”

胡子玉冷哼了一声道:“花大娘,你用不着急,事情只要你们点头,没有担不下来的!”

花四姑冲着胡子玉福了一下道:“胡爷可别多心,你老也是知道的,我们开的是酒店,有些—一”

左大海已经注意到胡先生脸上的神色不对了,连忙插口抢道:“胡爷,有什么事你老只管说吧,姓左的能够效力之处万死不辞!”

“是这么回事!”胡子玉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有人存心跟我们东家作对,详细的情形,也就不必多告诉你了,反正是今天我们所谈的那批皮货,我们是要定了!”

“这个……”

“就依着大家的意思!”胡子玉道:“十二万就是十二万,反正,货我们是要定了!”

左大海笑道:“好!等他们一回来,我就通知盖雪松,叫他们赶紧把货给送上府去!”

胡子玉冷冷一笑道:“那就晚了!”

“晚了?”左大海显然不明白眼前的这番情势。

胡子玉一笑:“我只问,这批货,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在楼上库房里!”

“好!”胡子玉点点头道:“那么现在就请当家的你帮忙,我们先提货!”

“这——”左大海红着脸道:“胡爷,这个我可不敢做主,货是人家的,我可不能随便动!”

“你可以不动,我们自己来!”

胡子玉身子猛地站起来,回身招呼李、徐二位道:“李豹、徐棠上楼提货!”

左大海倏地横身拦在楼梯口,李、徐二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胡子玉。

胡子玉面色一沉道:“左大海,你这是干什么?这点交情你都不买么?”

左大海苦着脸道:“胡爷……别的事都好说……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那些个主儿哪一个也不好说话……胡爷你老多体谅,还是等他们回来再搬好不好?”

胡子玉长眉一挑,厉斥一声道:“左大海!”

姓左的别瞧平素很厉害似的,可是遇见了事情,尤其是碰着了胡子玉这般厉害的角色,他可就显得硬不起来了!

“胡爷你……”左大海苦笑道:“你再等上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也都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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