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华拱手一揖,微笑道:“郡主每隔半个月都会来给她诊脉,说是已经稳多了。只是近来春困,她便懒怠些,没什么胃口,就瘦了些。”
含漪抚了抚高高隆起的肚子,含笑道:“祖母心疼妹妹,便觉着一万个不放心,只盼着世子爷把她养的白白胖胖才安心呢!却忘了,前几个月会瘦都是很正常的,过了四个月自然就慢慢长肉了。”
老夫人频频点头:“是了是了,只是你妹妹总是清瘦着,便瞧着格外不经风吹了。”
又问了含漪的生活起居,三姑爷也答的很顺,想是寻常也都关心着妻子的。
含漪轻轻倚着丈夫,笑色满足而温柔:“祖母关怀,郎君什么都替我和孩子打算着,我一切都好。”
老夫人笑呵呵的直道“都是有福气的孩子”,问到静漪的时候,笑色便有些严肃:“你也好好的,把哥儿和姑爷照顾好了,比什么都强。”
慕静漪心里暗恨老夫人偏心,非要在别人面前下自己的点子,连句安慰话也没有,却也不得不摆出乖巧得体的一面,福身道:“孙女知道,一定听老夫人的话,好好过日子。”
见她懂得收敛,老夫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萧氏看着温柔不经事儿,料理起家事来却是十分妥帖利落的,一顿家宴并不因为忽然多了人而手忙脚乱。
因为也没旁人,便不分什么男女席了,摆了铃兰桌,一家子且说且笑,郎君们聊着官场上的事儿,女眷们交流着庶务孩子。
繁漪和琰华和老夫人的桌儿挨着。
老夫人又说起妙漪和云曦的婚事:“最近来说项的人家很多,背后自然有你们做兄姐出息的缘故在里头,我瞧着你父亲这回格外谨慎的样子,晓得恐怕如今朝堂暗里有风云。所以,我和你父亲的意思是想问问你怎么看。”
父亲如今位居正二品,手里掌着的也是皇帝的耳目衙门,有稽查和监督、弹劾的权柄,自然能晓得些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只是繁漪没料到老夫人会拿这个来问她的意见。
她对这个家里的兄弟姐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与含漪因为有相同的难处与挣扎,为了自己和在意的人的前程合作过几回,来往稍亲近了些。
云歌……
他是个有同理心的人,懂得她的恨和痛,愿意让仇恨和算计消弭在血脉里,且他与琰华也自来交好,所以她们能够和平相处。
至于其他人,还是算了吧!
她可不想替别人承担一生好坏的担子。
端了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蜜水,垂眸淡淡一笑,有不着痕迹的疏离:“这种事,我一个出嫁了的姑娘怎么好插手。”
老夫人自然明白她对这个家的淡漠,也不去与她谈什么血浓于水的缥缈话。
只慢慢道:“咱们慕家如今在京中虽有一席之地,终究根基不稳,挑选姻亲的时候便得小心再小心。你父亲信你的眼光,便没什么不能的。我知道你担心来日他们过的不如意要来怪你。”同她眨眨眼,到有几分老小孩的俏皮之意,“一切有你父亲顶在前头,赖不着咱们祖孙两来。”
岁月带走了生命的鲜活之气,留给人生的便只剩了褶皱丛生的皮囊。
繁漪看着老夫人眼角摇曳如鲤鱼舒展的尾一般的皱纹,终还是心软了,不忍心拒绝:“不知祖母对他们婚事的门第有什么考量。”
老夫人眼中一亮,语调被温和牵动:“我是想着家族发展也不能一撮而就,走到今日一步已经很好了。咱们慕家既已经沾了你们兄妹几个的光,往后便走慢一些,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些。妙漪和云曦的性子都不如你们几个来的稳重,若是亲事太高了也不是好事。便寻常些好了。”
繁漪还担心老夫人想着让妙漪或云曦去与宗室攀亲。
便是皇后的娘家也少不得低调以保全富贵太平,可见若是根基不够,站得太高了,只会不胜寒凉!
听着她没有这样的心思,心里也舒了口气。
细想了想,问道:“那祖母和父亲可有什么人选么?”
春风温和,吹动老夫人斑白发髻上的翠微轻晃:“与你父亲留心了几个。兵部尚书公孙大人家的九郎君,年十八,为人有礼谦逊,已经考了秀才功名,读书也还算不错了。还有幽州虎山营都指挥室韩颖家的次子,年二十,凭自己考了个武科,如今在南城兵马司做了个副指挥使,也算年少有为了。”
这两家繁漪倒是都知道。
公孙九是公孙尚书的第九孙,庶房的嫡出郎君,父亲公孙二爷在都督府经历司任从五品经历。
韩颖先前只是直隶金陵府下的一个四品知府,熬了十二年,一直到去年才调任了指挥使,倒也真的算不上什么有名望的人家。
慕妙漪不论嫁哪一家,确实都算是低嫁了。
索性这两位郎君倒是都挺出息的,好好过,日子也不会难。
老夫人看她听的认真,便细细往下说:“太常寺少卿家吴文珍家的嫡出二姑娘,温良贤淑,脾性柔善,小小年纪已经能帮着她母亲处理庶务了。还有一个人选也不错,左通政赵琪家的嫡长女,知书识礼,颇有她母亲静安乡君的端庄气势。”
太常寺少卿和左通政都是正四品的官职。
静安乡君虽是宗室女,却也不过李氏远支出身,娘家在朝中并无什么功绩地位。
看样子老夫人是真的不打算让慕云澈娶高门女子了。
繁漪心里是已经有了选择,不过她并未当场给出意见,只以一目谨慎回应道:“听着倒是都不错,不过还是得细细打听了人品规矩再做决定才好。”
老夫人自然说好,笑着道:“你眼光好,看得也比祖母远多了,好好帮着打探打探,总归稳妥为上。”
繁漪含笑应下:“我知道了,祖母放心吧!”
鎏金的百合大鼎在角落里缓缓吐出袅袅青烟,将这场小小的家宴笼罩的格外温馨。
张三姑爷是武将之家的出身,很是能吃酒,没一会儿就把流连花丛的二姑爷给喝趴下了,几个舅哥儿也是东倒西歪的,唯有看着不怎么会喝酒的老丈人和琰华还十分清醒的样子。
最后两人起了兴致,合伙把三姑爷给喝倒了。
含漪看的目瞪口呆:“还从未见过郎君喝醉过呢!”
老夫人也是先愣了好一会儿,旋即哈哈笑开:“没见过!真没见过这场面!琰哥儿我知道,是能喝两杯的,我还当老爷不怎么会喝酒呢!倒不想还是个千杯不醉的!”
慕孤松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被难得的酒红熏得几分明亮,连一向端肃的语调也染着笑意:“从前不敢喝,怕误事。今日和孩子们在一起,高兴,我也任性一回。”
老夫人自是明白他这一生的克制与委屈,如今也算对祖宗有了交代了,便也能稍稍放松自己一些。
便笑道:“以后想吃酒便喊孩子们回来,让他们陪你吃。”
萧氏温柔含笑道:“我瞧着分明是咱们老祖宗心里念着姑奶奶和姑爷们,想时时见见呢!”
小卢氏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这看破不说破。你把老祖宗的小心思点破了,可叫祖母多难为情啊!”
云歌直了直身体,面上虽无多少酒色,舌头却有些大:“咱们天天在家待着的,还是没有妹妹们得宠呢!”
云清摸了摸自己被酒气蒸的火烧火燎的面颊,啧了一声道:“一定是咱们兄弟几个生的不如妹妹们花容月貌,不够赏心悦目!”
萧氏和小卢氏都是高门出生,言语间阳春白雪十分懂得如何讨长辈欢心,在慕家也没有婆母压在头上做规矩,便更多了几分俏皮与随和。
小卢氏那绢子给他擦了擦脸,嗔道:“酒量也不如姑爷们好,才几杯就东倒西歪了,叫父亲同你们喝,都喝不尽兴!”
萧氏倒了清茶给云歌,赞同道:“往后得了空,可得多与父亲小酌才是。”
琰华端坐着,手指一根根嵌在繁漪的十指间,紧紧的握住,朝她一笑,清冷的眉眼却似枝头悬起的新月一般,清泠泠的华泽:“老祖宗想见,岳父大人想吃酒,随时来递话,我与遥遥随叫随到!”
吃得坐都坐不住的郎君们听着声儿,也不忘应声道:“一定随叫随到!”
如果不是那一声傻笑,繁漪或许就真的以为他还清醒着:“……已经醉了。”
而然琰华依然坐地笔直,只是脸微微有些红,语调也正常:“我没有,我还很清醒。”
小卢氏很好奇,她是真没瞧出来琰华和方才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怎么看出来的?”
繁漪摊了摊手:“就不大正常啊……”他的手握的实在是紧,分明而硬邦邦的骨节膈楞的繁漪手发痛,便推了他一下:“琰华,你把我的手攥疼了。”
大家细看看琰华,没有发觉哪里不正常。
然而下一瞬,在众目睽睽之下,姜琰华抬起原本好好藏在桌下的手,瞧了两眼,撒开了,再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伸手揽住了妻子的腰,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样可以吗?”
或许慕孤松从未想到会有今日这样温馨和煦的一幕,家族那样顺利的在京中扎了根,子女们都有着不错的前程,孝顺而亲近。
大鼎里吐出的青烟淡淡如夏日正午头顶上的薄云,映着皎皎的光,将慕孤松嘴角的笑色映得那么明亮,从未那么明亮过。
然而明亮的深处,又藏着感愧与失落,终究还是有属于他的再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可总算他这一生,他所付出的、牺牲的,并没有变的毫无意义。
至少他最心爱的女儿,很幸福。
繁漪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懵了一下。
脸皮就这么厚了?
见她不说话,琰华侧首看她,直勾勾的看着,非要等个答案。
繁漪就很无语了,红着脸掰了掰他的手:“你别这样,都看着呢!”
仿佛很奇怪别人要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的疑问问的理直气壮:“为什么?我没有很用力了,还是疼?”
他的时候并没有掐住她的腰,只是轻轻的搭着,可繁漪就是怎么都掰不开,而他也没有要与她讲道理的样子,于是决定放弃挣扎,无奈道:“……就还、还、还行。”
华点了点头,看样子很高兴,嘴角扬的老高。
众人哪里见过他这么“纯情又单纯”的一面,皆是目瞪口呆。
云歌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瞧他那一本正经耍流氓的样子,差点把自己笑清醒了:“好么,我信了,确实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