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溪突然明白了这次联络的意义,为什么反抗军会在这时候告知这么多信息,宣情本人不重要,她代替的是反抗军那边的询问。
祝宁已经在极北之地,如果她杀了普罗米修斯,第一个显而易见的后果是神国防御墙会被打开,但这件事影响范围其实“没那么大”,因为相比较联邦其他人口来说,一等公民的数量本来就很少。
而反抗军根本不怎么在乎一等公民的死活,他们更在乎的是其他人类幸存者区域。
103区在上次末日后就进行了去普罗米修斯化,尽量不依赖人工智能,建立起自己的城墙防御,但普罗米修斯已经控制围墙几十年了,可能有些部分就算他们不承认还是生活在他的庇护下。
而其他基地的现状更惨,越靠近神国的区域对于普罗米修斯的依赖就越强。
如果他真的死亡,那起码有几十个区域受影响,城墙破裂,死亡的人数加起来可能有几千万之多。
祝宁会成为恶魔。
霍文溪意识的海洋中闪过了一幕幕,普通人将会面临建墙以来最大的危机。
“你预言到了什么?”宣情问。
霍文溪眼球刺痛,回答时的声音很冷酷,就像是所有神官一样,她只传达上帝的旨意,并没有什么私人感情。
“死亡。”霍文溪说。
她看到了无数死亡,防御墙失效后,黄色的沙子从高墙的裂缝中涌入,接下来是污染孢子溢入。
一直都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个按钮按下去,全世界都在为这个后果买单。
那一瞬间应该很快速,复苏会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大规模快速屠杀全体区域。
普罗米修斯死亡最大的受益者是复苏会,他们期待的进化会按时到来,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人类都会灭亡。
难怪这么多年没人杀普罗米修斯,就算有幸走到主机门口,他们也会迟疑犹豫,没人能承担得起这么大的罪过。
因为普罗米修斯手里的人质是全体人类。
宣情那边沉默了会儿,这种时候所有话语都显得很无力,她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确定祝宁会动手?”
霍文溪目视着前方,她的眼睛逐渐离开真实世界,像是突然放飞的风筝进入意识的海洋,她强迫自己进行占卜,于是她的海洋逐渐旋转,天空与海洋翻了个,大海悬挂在半空中。
霍文溪凝视着自己的海,上面渗透出丝丝缕缕的血液,死亡的悲鸣充斥海面,仿佛有无数冤魂在述说。
就算理解了世界的全貌又能如何呢?他们依然在这里生存,哪怕他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皮屑,但皮屑没有资格存活吗?
这世界已经是个注定消亡的尸体,人类还在艰难求生。
“我不确定。”霍文溪说。
只要事情没发生,一切都不确定。
宣情松了口气,她也算是经历过103区危机的人,早知道这世界是个草台班子,但没想到它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恐怖。
不确定意味着有机会,宣情抓紧问:“你能联络她阻止她吗?”
“不能。”霍文溪的回答斩钉截铁。
而且她没有立场劝祝宁放弃,祝宁凭什么要听自己的。
宣情半颗心都凉了,霍文溪又说:“所有预言都是因为我们没有行动。”
霍文溪从小与自己的异能相处,庄临死亡时她第一次窥见了预知的负面影响,她长时间都在受益于预知,比如她站在两个不同的选项面前,做出不同的举动,未来会被“修改”。
祝宁谈论过自己相同的异能,虽然不知道祝遥做了什么,但祝宁竟然有霍家的异能。
霍文溪总觉得祝宁和自己有渊源,可能祝宁已经知道了,可惜她们失去了联络。
祝宁有个技能叫做死亡预知,在死亡还没到来时,极限状态下,改变自己的策略,直到测试出那个不会死亡的结局。
霍文溪需要做的就是这个,只不过规模更加庞大,预言对象是所有人类幸存者基地。
所以霍文溪必须行动,不能在静止状态下占卜了,她必须尝试不同的路,去赌那个伤亡最小的结局。
宣情没跟上霍文溪的思路,霍文溪说:“我们需要为所有的灾难买单,做准备吧。”
霍文溪目视前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有力,宣情恍惚间以为过去的霍文溪回来了。
“等等,”宣情不可置信,“你是要为祝宁收拾烂摊子?”
“是的,”霍文溪一边说一边穿大衣,“我一直在给她收拾烂摊子。”
第一次是蚁穴的烂摊子,接下来是荒村,103区的末日危机,最后是全世界。
在祝宁按下死亡按钮之前,他们需要尽可能保护普通人。
如果这就是祝宁的选择,拆除女巨人的脑机,那这个世界的人类文明也应当做到这一点,拆掉人工智能。
人类将为长期依赖普罗米修斯付出代价,是时候该扔掉这副拐杖,尝试独立在残酷的世界里生存了。
霍瑾生让霍文溪冷静,仔细思索自己的提议,她这些天不是什么都没干,她真的去预言过了,她看到了霍瑾生一样的未来。
霍瑾生观测到的是正确的,陆鸢会成为新世界的母亲,祝宁会成为新世界本身,普罗米修斯会成为她们的管家。
看上去其乐融融,成功率很高,霍文溪像是面对一个外表完美瑕疵的蛋糕,没人知道蛋糕下方是腐烂的蝇虫。
她早就做出选择了,给祝宁收拾烂摊子,让恶魔不要成为恶魔,她是祝宁后援会的会长。
宣情真想给自己倒杯酒冷静下,“我理一下,墙壁破裂之后有天灾,还有人祸,比如复苏会一定趁机做点什么。”
“还有那个朝圣者组织,他们杀了你的组员,可能还要杀你,我都不知道他们又是什么立场。”
霍文溪:“他们希望陆鸢成为新世界的母亲。”
宣情默了默,“你知道齐老师可能会杀你吧。”
“知道,”但霍文溪不在乎,“甚至不知道具体理由。”
霍文溪不知道齐老师的杀意是不是持续的,毕竟那是霍瑾生转述给她的话。
齐老师大概率是在阻碍霍文溪联络陆鸢,防止陆鸢逃避责任。
“我还有个问题,”宣情问:“祝遥是在干什么?”
“不知道。”霍文溪回答,“我看不透。”
祝宁的选择在祝遥的预测范围内吗?这是她期待的未来?当年应该还有些事霍文溪不清楚,祝遥简直是个谜。
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不是思考祝遥的时候,霍文溪:“通知反抗军,他们那边人更多,紧急联络其他区域,做好最坏的准备。”
宣情揉了下太阳穴,“我能提醒你吗?你是建立在祝宁一定会按下按钮的前提上做的部署,如果祝宁选择不杀,但你所有做的前期准备,都会成为你叛国的直接证据,你要二次背叛?”
“哪儿来的二次背叛,没有人会犯下两次叛国罪的。”霍文溪立即反驳,宣情感觉她的精神状态一下恢复了,脑子转得比以前还快,不愧是工作狂,不论什么样悲伤的境地,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就全忘了。
“我相信你。”霍文溪说。
宣情无言以对,霍文溪这不光要自己叛国,还要拉着她一起。
霍文溪草草穿上外套,一边嘱咐一边收拾,她穿上大衣之后愣了下,这还是她来霍家当天的穿着。
她的睫毛眨了下,想到庄临嘱咐她出门的时候要保暖,她临走前又加了一件羽绒服,一点穿搭的美感都没有,有点不伦不类,霍文溪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忍不住笑了下。
如果庄临在场,一定很头疼,庄临一向很保护霍文溪的外在人设,她现在穿的太随便了,一点气势都没有。
但霍文溪只想让自己穿得暖和,她甚至又增加了一条围巾,头发也没扎,脸完全埋在红色围巾里。
她打开门深吸一口气,门外寒意立即涌来,霍文溪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连个哆嗦都没打,厚重的外套像是温暖的蛋壳。
霍文溪自己手里有两把枪,门口可能有监视者或者保镖,感谢霍家从小对她的培养,一些基本保命技巧她还没忘。
紧接着霍文溪顿了下,她在寒意中看到了一个人,院落里没有任何保镖,青石板路的尽头只有一张轮椅。
霍瑾生膝盖上盖着毛毯,不知道在这儿多久了,她像是为了防止女儿离家的母亲,只能想了个最笨的办法保护女儿的安全,一直守护在卧室门口。
从理智的角度来说,霍瑾生不会做这种事,作为联邦的观测者,这样太浪费了。
宣情能联络到自己,应该在霍瑾生的默许范围内。
霍文溪需要找她谈谈,一个人不会二次叛国,但可以做到二次离家。
霍瑾生一夜之间仿佛皱纹都更深刻了点,“你要出门了吗?”
霍文溪因为这句话颤了颤,太婆不是咄咄逼人,而像一个普通的长辈一样询问。
霍瑾生肯定很难受,霍文溪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都是太婆养育她的,太婆是她的母亲,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的族长。
霍瑾生对自己有诸多期待,但这世界很不讲道理,霍文溪跟自己的家族很难在一条路上。
“是的。”霍文溪说。
这次离开霍家,霍瑾生不会给她任何多余的庇护,她会暴露在危机四伏的世界,庄临已死,能够保护自己的人都消失了,说不定她会立即死在齐老师手里。
霍文溪需要自己面对全世界。
霍瑾生叹了口气,“你跟你妈妈真像啊。”
她是观测者,已经看到未来了,都不需要霍文溪过多解释,她招了招手,于是霍文溪走近她,像是小时候走近自己的太婆,伏在她膝盖上一样。
霍瑾生:“怀璎当时也是这样离开的。”
对于她来说,世界的未来第一次不重要了,霍怀璎生育之后自由了,霍瑾生不再把自己的责任压在女儿身上,转而去培育霍文溪。
她一直以为霍文溪会更加优秀的,确实如此,霍文溪优秀到超过她的预期,但她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倔强。
现在想来,简直就像是霍怀璎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了一条新的路。
明明母女俩都没说过话,但霍怀璎让她不要坚持迂腐的传统,霍文溪听到了。
霍瑾生的眼里,母
女俩的形象重合,霍怀璎走的那天背着背包与自己道别,说自己要追随刘瑜进入乌托邦,温声说:“母亲,我要走了。”
霍怀璎等了自己很久,但霍瑾生一直不肯回头,那是她们母女俩最后一次见面。
和自己预测的一样,霍怀璎的结局是死在乌托邦地下,至今没有入土为安,霍文溪也要走这条路吗?
霍文溪沉默着,眼睛第一次有点酸,霍瑾生说:“低头。”
霍文溪乖乖低头,霍瑾生很自然帮她整理衣领,“真是的,怎么把自己穿成这个样子。”
霍文溪笑了,太婆身上老家长的那一套改不了,总觉得你穿得不对,做的不对,哪里都不对,所以忍不住帮你整理。
霍文溪尽可能弯腰,方便太婆的动作,突然,霍文溪感到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自己的头顶,霍瑾生的手很自然穿过她的长发,为她编织起长辫子。
霍文溪从小到大都在跟这根辫子相处,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迂腐不能剪头发,青春期的时候很想剪一头利落的短发,但不敢行动。
霍文溪也想过,如果自己二次离家,太婆会不会狠心把自己头发给剪了,然后彻底把她驱逐。
太婆只是帮她梳头,就像小时候一样,霍文溪的头发都是霍瑾生梳的。
霍瑾生人老了,动作更慢,五指像是一把最柔软的梳子,霍文溪耐心等待她慢慢编织,最后一个结编好之后,霍瑾生的动作还没完,又把长辫子在手里绕成一股,给她盘在脑后。
霍文溪的身体僵硬,下一刻眼泪落下,滴在霍瑾生的毛毯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是一种仪式,只有霍家人才能懂,相当于太婆把责任交在自己身上,不论你选择什么路,事已至此,那你去吧。
前方注定是灾难和死亡,你与母亲一样走向了艰难的道路逆流而上,那祝你顺利。
“你妈妈都还不能盘头呢。”霍瑾生当年没送霍怀璎,现在可以送霍文溪,她把头发整整齐齐盘好,转而去擦霍文溪的眼泪,端详孙女的面庞:“跟你一样,离开的时候喜欢哭。”
霍怀璎离开时哭了,最后擦干眼泪往前走,霍瑾生不知道她死之前有没有怨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肯回头。
“妈妈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霍文溪问:“还有乌托邦那些。”
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霍瑾生的话,想思考出哪里有问题,霍瑾生说的话里究竟有没有假的。
霍瑾生的手长了皱纹,抚摸的时候有一点粗糙感,动作却温温柔柔的,帮她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你猜。”
霍瑾生有些调皮,霍文溪却认真点头,“好,我会猜的。”
霍瑾生抚摸着她的眼罩,预知之眼像是一种诅咒,眼眶内的触手在霍瑾生的手下很乖,她知道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小战士,她的眼睛来自怀璎。”霍瑾生说。
霍文溪惊讶,沙尘暴噼里啪啦打着天空穹顶,在寒冷的风中,霍瑾生终于给她讲了霍家人的秘密,关于她最好奇的预知之眼。
霍文溪一直弯着腰,直到听完了才直起,霍瑾生推着轮椅远去,只剩下她自己。
霍文溪抬起头仰望,在她的世界里,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球,与自己的眼睛相呼应,过去她只要仰望就会战栗,但现在她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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