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宁碰到了一具尸体,她快速收回手,几乎一瞬间以为那是林晓风,但面前这具尸体明显是成年人,她死后大概被人挖空了双眼,盖着的毛毯被鲜血打湿,双眼处微微凹陷,乌托邦保留了当年的一切痕迹。
霍怀璎,祝宁迟钝的脑子反应过来,这是霍怀璎的尸体。
噗嗤一声微响,祝宁捂住右眼,手心下眼珠子在蠕动,不是错觉,她真的听到了眼球转动的声音。
她身体紧绷,因为裴书的死亡内心被巨大的悲痛所占据,所以当她掀开毛毯,直视霍怀璎空洞的眼眶时,甚至错以为自己在为霍怀璎所悲伤。
霍怀璎的眼珠子在自己身体里,因为感受到主人正在挣扎,祝宁第一次直接感受到眼睛是独立于大脑的另一个个体。
仿佛霍怀璎没死,她的灵魂还在祝宁身体里翻腾活动,祝宁想要后退,就像是一个融合的机器看到了原材料那样荒谬。
当年也有人伏在霍怀璎的尸体上,她悲痛欲绝,却不得不继续向前。
祝宁知道那是祝遥,大概是“母女”之间的直觉,她们走向了同一条路,也听到了同一个生物的感召。
祝宁听到了海浪声,她茫然地望着远方,大脑与远处的生物同频共振。
系统是一个光滑的黑色物质包裹着某种生物,楚清曾经好奇祝宁的脑子里到底来自什么生物,看样子她马上就要走到终点。
祝宁的脊椎骨燃烧着火焰,裴书的火焰像是一条龙骨附着在她身体上,过半的皮肤都被烧毁,祝宁无一寸皮肤不疼。
她第一反应是逃离,人看到未知存在时拥有本能,但她感受到身上有其他东西在动。
曾经从裴书身上挖出了一块儿黑色的碎片,表面光滑,似乎跟祝宁的系统是同一种物质。
现在躺在祝宁的手心中,边缘不再锋利,微微蠕动,和祝宁指尖的骨灰混杂。
……
“所以祝宁的另一个母亲是霍怀璎?”楚清忍不住打断祝遥的叙述,起码解决了楚清一直以来的疑惑。
祝宁的基因不是百分百继承自祝遥,她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生物意义上的父亲,但却罕见的拥有两位母亲。
祝宁和霍文溪竟然是姐妹,这太有趣了。
祝遥从乌托邦回来,带着霍怀璎的双眼,和巨人的心脏,以极大的热情投入阿尔法系列实验,最终祝宁诞生了。
她是当之无愧的阿尔法之母。
“乌托邦地下的心脏是什么样?你怎么活下来又怎么逃离的?”楚清的问题太多了。
祝遥咖啡喝见底,她再次起身倒咖啡,动作还是不疾不徐,楚清反而更着急,觉得咖啡液流淌的速度都那么慢,恨不得帮她倒。
楚清坐不住了,身体微微前倾,问:“祝宁和陆鸢到底哪个是你们的计划?”
祝遥端着两杯热咖啡回来,平静地说:“都是。”
楚清思索了会儿,越想越妙,好像从旁观者走进了当年的那段历史,也是亲历者之一,恨不得冲进历史里出点主意,来让这个计划更完美无缺,但很可惜,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且是祝遥今天心情不错才愿意倾诉。
楚清:“所以你其实不知道陆鸢和祝宁谁先到达乌托邦?”
祝遥微笑摇头,他们聊的太久了,室内光线逐渐变暗,祝遥的脸大半隐藏在黑暗里,让她看上去更加神秘。
楚清不知道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祝遥在他眼里根本不是研究员,而是很厉害的戏法大师,如果她不揭秘,楚清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真正的答案。
楚清左手放在右手上,手指点了几下,思索整个故事,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但你不怕意外吗?你怎么知道一定能成功?”
楚清有点语无伦次,调整了自己的提问,“我的意思是,普罗米修斯大概率在地下再生了,祝宁的小队万一出现意外呢,退一步说,祝宁可以完成任务,但万一进入乌托邦的是陆鸢呢?”
楚清有侧面了解陆鸢,陆鸢一直以来都像个不学无术的大小姐,在陆家允许的范围内可以有小小的叛逆,陆家之前一直很放任她。
但最近她似乎就没离开过神国,楚清很清楚这类软禁,大概终于觉醒了刘瑜的能力。
这也太迟了,祝遥怎么能确保陆鸢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进入乌托邦?而且可以找到入口?
楚清说着自己理清楚了思绪,“你们需要一个特定的人选来引路,不论是祝宁还是陆鸢,他不一定是最有能力的,但一定要参与这支队伍。”
楚清不需要祝遥的回答,自顾自猜测,“就像一个魔术戏法,需要一个引/爆装置,这人必须很小就被植入相关的念头。”
楚清不清楚祝宁现在队伍里到底有谁,所以仔细思考陆鸢身边的人。
祝遥打断他语无伦次的猜测,大方地给出答案:“裴书。”
楚清愣了下,祝遥竟然认识裴书?
楚清知道这人,从极北之地回来的火系异能者,这人曾经给联邦侦查了几次重大路线,楚清有个实验体都是裴书侦测到的。
楚清听说裴书得了什么心理疾病,没法继续出墙了。
后来裴书成了陆家
走狗,负责教导陆鸢。
楚清腾地一声站起来,原地走了两步,看了看祝遥,祝遥坐在沙发上喝着咖啡,膝盖上盖着毛毯,姿态非常松弛,任由他打量。
楚清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即打开副脑,为了保证这段谈话的保密性,无人参观,甚至切断了网络,楚清不得不重新联网,手指飞快输入总密码。
在这个过程中,祝遥一言不发,似乎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
过了会儿,楚清关闭副脑网络,不可置信地说:“刘瑜去过养育营,她用什么手段在裴书脑子里植入了念头?”
这是他刚找到的资料,刘瑜作为陆家人,部分对外活动是会被记录的,尤其是一些慈善行为。
刘瑜有段时间对养育营非常感兴趣,经常去捐赠物资,甚至在养育营暂住一周,对于一个财阀夫人来说极其罕见,很多人以为刘瑜在做戏,塑造亲民形象。
刘瑜的生命曾经和裴书发生过交集,这根本不是偶然。
楚清找到了刘瑜的照片,就零星一两张,应该是养育营的孩子偷拍的,不像媒体照那么正规,有人拍摄了她模糊的侧影。
刘瑜正在弯腰对某个孩子说话,她嘴角带着极其温柔的微笑,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孩子纯真的双眼。
楚清不认识这个小孩儿是谁,没那么巧,肯定不是裴书,但大概率也是未来的墙外调查员,当年的备选人员之一。
裴书是计划的那个微小的交叉点,没人会在意一个他的存在,就算从极北之地回来又怎么样,只是一个调查员而已。
计划竟然这么早就开始了。
楚清对这三个女人的疯狂举动感到不可置信,“你们从乌托邦回来竟然没放弃。”
刘瑜的乌托邦探索计划失败,数十位队友自爆而亡,霍怀璎中毒死亡,普罗米修斯给刘瑜戴上了精神项圈,祝遥带走霍怀璎的预知之眼,在地下找到巨人的心脏。
而刘瑜被普罗米修斯胁迫着回到墙内,她看上去已经顺从了命运,为陆家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她一切为了陆家人着想,参加社交晚宴,举办慈善活动,扮演最标准不过的财阀夫人,只是为了找到机会实现自己的目标。
这样惨烈的失败下,刘瑜和祝遥都没放弃,祝遥回到永生药业开展了那个疯狂的阿尔法实验,创造了无数个祝宁,挑选出唯一的成功品。
两条线需要一个成功的引爆器,刘瑜在养育营,对着未来的墙外调查员播撒种子,裴书是发芽的那一个。
裴书是极北之地唯一的活口,他身上的价值不言而喻,所有找裴书带路的人一定走那个方向。
裴书可以带领陆鸢走向乌托邦,只不过计划有了微妙的不同,最后带领的是祝宁。
祝宁也行,她是B计划,她们的目的同样达到了。
楚清不知道说什么,这个举动过于大胆,又过于……
祝遥适时递出咖啡,像个长者一样安抚自己的后辈。
楚清端过咖啡一饮而尽,他整理自己的思路,楚清足够聪明可以跟上祝遥的节奏,快速说:“你们跟某个存在很像。”
祝遥:“我知道,你想说普罗米修斯。”
楚清停顿了,他当然不敢这么直接说,但刘瑜和祝遥的做法跟普罗米修斯没有区别,都是看到了未来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实现目标。
祝遥问:“觉得我很坏?”
楚清嗤笑一声,他当然没那么天真,甚至想给祝遥鼓掌,这才是阿尔法系列的主导者,祝遥应当有这样的决策力。
想要打倒敌人,不可能光明磊落,所有改革都必须有所牺牲,世界上不存在干干净净的道路,敌人可以使用的武器自己当然也可以。
祝遥笑说:“我可没说过自己是好人。”
她手持咖啡杯的手已经长满皱纹,好像在看自己手上有没有鲜血,祝遥如果至纯至善不会走得这么远,她能活到现在已经说明问题了。
持续十几年的计划,需要强大的毅力和耐心,当然也要足够心狠,在某些优柔寡断的时刻及时压制住自己的偏离的念头。
所以楚清才会欣赏祝遥,甚至愿意屈膝仰望,楚清自认他跟祝遥是一类人,善与恶对他来说无意义。
楚清想到一个问题:“等等,但你为什么说祝宁是个错误?因为还是陆鸢那条路更正确?”
他对祝遥的这句话耿耿于怀,错误究竟指的是什么,楚清沉迷于其中,像是在解密。
楚清啧了一声,说:“还有,祝宁现在的计划是去杀普罗米修斯,你不怕她有一天会杀了你吗?”
楚清跟祝宁没直接见过面,但曾经通过摄像头见过,祝宁这人的性格很古怪,根本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她不相信权威,不相信人类大命运,任何庞大的目标在她身上都无法实现,她有股很原始的草莽劲儿,人生信条是你杀我我会杀你,就这么简单。
祝宁要去杀普罗米修斯这件事楚清当然知道,普罗米修斯手下那几个实验室忙疯了一样想要寻找阿尔法实验的弱点,甚至想要从永生药业打探。
楚清猜测,如果祝宁持续贯彻同一个价值观,那祝遥当然会成为祝宁的敌人,毕竟祝遥的所作所为和普罗米修斯如出一辙。
所以才说是一个错误?霍怀璎当年的预测到底到什么程度?祝遥是否知道自己命运走向?
祝遥没立即回答,楚清以为她是要思考,所以耐心等着,一时间屋内极其安静,祝遥的双眼慢慢放空了,好像盯着某一处在出神。
楚清心头猛地跳了下,他一个连近视手术改造都不能接受的人,很明显能感觉到身体的异样,那是非常不正常的跳动。
楚清意识到根本不是祝遥的双眼放空,而是自己的眼神在放空,身体越来越软,仿佛灵魂在逐渐抽离,眼前的一切都在不断模糊,而祝遥从头到尾都盯着自己,嘴角带着温和的微笑。
是那杯咖啡,楚清瞳孔收缩,目光落在咖啡杯,里面的液体已经见底了。
楚清有意缩短祝遥的行动范围,将她囚禁在这个秘密基地,但祝遥是个研究员,调配什么药剂对她来说是专业的,她早在计划着如何逃离。
祝遥给自己讲述这个故事不是因为心情好,也不是压抑太久无人可以倾诉,祝遥只是想让楚清放松警惕,毕竟一个连射击都不会,必须依赖其他人保护的研究员能有多大的威胁。
她看上去一点危害性都没有。
楚清对她所有的评价都是对的,超乎寻常人的耐心,等待唯一的机会出现,便像是豹子叼住羚羊的喉咙再也不松口,而楚清是被她咬中的那个。
当秘密足够有分量,楚清会清场,不让闲杂人等靠近,甚至关闭网络,当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乌托邦的故事时,自然会忽略祝遥递过来的一杯小小的咖啡。
楚清捂住自己的心脏,心脏不受控制地乱跳,已经完全失去了规律,他一时间缺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门外有研究员,平时都有人监视,但因为这个秘密楚清只想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太贪心了,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乌托邦的秘密,所以没人在门外监视,监视器上一片漆黑。
秘密是有代价的,楚清即将付出自己的代价。
楚清脸色青紫,想要按住自己的副脑,楚清手上还有紧急呼叫器,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但细长的阴影落下来,祝遥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温温柔柔地按住他的手腕,让他的手指无法前进一寸,楚清一时有些懊悔,他为了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如果早就接受异能改造不会落得这个地步,一旦落单毫无反击之力。
如果是过去,楚清会因为祝遥的触碰欣喜若狂,那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破冰了,他终于取得了祝遥的信任。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祝遥不可能被养熟。
砰,楚清的身体砸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楚清眼珠子艰难转动。
祝遥没看他,一只手轻轻拿起桌上的照片,那是出发的合照,拍摄于北墙F-03口,主要人员一共六个,队长是刘瑜,向导是白澄。
祝遥拿起这张久违的照片,就像是拿起了当年的历史,也拿起了未曾完结的遗愿。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祝遥一人活着,如此痛苦又艰难地活着。
她必须要继续没完成的事业,一个个队友倒下,后面的路是祝遥拿起火把继续向前。
这条路持续十几年,每一步都如此艰难,每一个空白的间隙都有人质问自己是否足够努力,而祝遥必须走下去,直到死亡。
祝遥一句话没说,但已经无形之间回答了楚清一开始的那个问题,刘瑜是个什么样的人?
美丽而强大,为了目的不惜一切,是未来新世界的母亲。
刘瑜已死,但刘瑜留下的一切还在继续。
楚清最后看到的一幕,祝遥穿上了自己的白大褂,从他的口袋里拿走了磁卡和副脑,刷卡之后大门打开,外面惨白的灯光落在祝遥身上,像是自由的光。
楚清胸口挤压着一股火,想大喊让祝遥别走,祈求祝遥停下来继续说下去。但他喊不出来,这个故事没有结束,到了这个地步他仍然想继续询问。
当年到底结尾是什么,祝遥真正计划又是什么?
回来,楚清无声大喊,我可以为你卖命,没必要做这么绝,楚清仰望祝遥多年,她是自己进入永生药业的启蒙导师。
因为祝遥和阿尔法系列,楚清对污染物才能燃起兴趣,他仔细研究祝遥留下的所有资料,迷恋她的痕迹,后来所有的研究都有祝遥的影子。
可祝遥根本没必要跟他浪费时间,甚至不会回头多看他一眼,咔嚓一声微响,祝遥的衣角消失,大门轻轻合上,只留楚清一人深陷黑暗,身体逐渐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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