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海面,穿过崖壁和修剪整齐的草坪,带着海水特有的咸味和湿润,打在了洁白的窗棂上。
陆渊打了个寒颤。
他推动操纵杆,电动轮椅滑动,载着他来到窗户旁边。
外面天色正好,早春的海边虽然有些寒冷,但蓝白色的海浪和脆嫩的草坪无疑是一幅美丽的画卷。
但陆渊只能贪婪地吸一口气,然后把窗户关上,将充满生机的海风拦在外面。
这座疗养院的医生和护士拿着不菲的工资,职业水平很高,护士会阻止病人做一切伤害自己身体的事,身体孱弱的病人,吹冷风理所当然被明令禁止。
是的,年仅二十一岁的陆渊,身体孱弱得连海风都吹不得。
不仅是吹冷风,在上个新年,陆渊的双腿彻底失去知觉,只能靠电动轮椅行动,他的手臂也没剩多少力气,握力更只有小学生平均水平。
身体机能全方位下降、各项健康指标以不可挽回的趋势跌落,这是整个身体的崩溃,以人类现有的医疗技术,无法治愈,只能缓解。
这种病的名字,名为“陆氏全身性跌落症候群”。
没错,他,陆渊,拥有自己命名的疑难杂症!
全球首例!
在医学史上书写了自己的名字!
这可是很大的成就!毕竟有这种成就的人……几乎全都不在世了。
经过最开始的恐惧和焦虑,陆渊已经认命了。
颇有讽刺意味的幸运是,陆渊父母早亡,只留下一大笔遗产,陆渊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反而觉得早挂早解脱,这辈子早点算逑得了。
他拿着父母丰厚的遗产住进这座花费昂贵的疗养院,如果没有太大意外的话,陆渊将在这间a-03号病房度过余生。
陆渊在窗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中午的时候,护工送来今日份的午饭,在这座海边的疗养院,修养的病人非富即贵,营养师会根据医师的嘱咐制作餐饮,兼顾美味和营养。
到了下午,医生查完房后,陆渊待着无聊,便打开电视,收看新闻。
“中央气象台报道,今日是我国农历传统节气[惊蛰],冷空气仍然活跃,中东部气温起伏较大,要继续做好保暖措施……”
“据有关部门统计,发生在去年的地震等自然灾害较前年增长近百分之十二,华国地质大学专家称,这是地壳运动进入活跃期……”
“汐城晚间新闻报道,于昨日晚间在白渔山发生的连环追尾事故,系酒后驾车所致,肇事司机……”
“插播一条短讯,七个小时后,即晚间22点整,北半球上空将有流星雨划过,汐城是此次室女座流星雨极佳的观赏点……”
陆渊看着新闻,眉头不自觉地收紧。
被大多数人诟病“死板、无趣”的新闻播报,实际上拥有远超任何娱乐节目的信息密度,只要耐下心来观看琢磨,就能发现很多有用的信息。
陆渊已经在疗养院住了二十个月,他有大量的时间,看新闻已经成了他每日必做的事。
他明显察觉到,这两年“意外事故”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车祸,山体滑坡,渔船失踪,极端天气……
几乎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意外发生。
当然,华国人口众多,意外虽多,但平均下来,对正常生活也造不成影响,顶天在茶余饭后感慨一句“这年头不好过呦”而已。
“难道地球的生态环境真的要发生剧变了?类似于冰川期的那种?”
陆渊嘀咕一句,喝下医生嘱咐务必按实服用的药物,继续看电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在晚间的医生查房结束后,太阳便完全落山了。
陆渊简单洗了一下,就关掉灯,躺在病床上。
这座疗养院建在海边,一旦入夜,窗外就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院里二十四小时点亮的照明灯,便只有夜空上的点点星光了。
晚上九点,来疗养院看望亲朋的人一一离去,这下子不仅是光芒,连声音也快消失了,那点本来就不多的人间烟火气所剩无几。
万籁俱寂。
陆渊依然躺在病床上发呆。
挂在墙壁的时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三根指针坚定地行走着,夜越来越深,空气愈加冷冽。
“快能看到流星雨了。”陆渊瞄了一眼挂钟,侧过身子,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
这些年,陆渊和病魔做斗争,让他感到自豪的是,即使面临生命力愈加枯竭的现实,他也没有搞封建迷信,没有拜什么神圣诸佛,祈求苟延残喘自己的生命。
流星雨许愿?拜托,几颗在数百光年外的没有生命的石头,因为偶然原因冲出母星的引力束缚,从地球大气层擦肩而过,这种在整个宇宙背景下每秒钟都发生的必然事件,怎么可能实现人类的愿望?
流星雨能许愿,只不过是人类浪漫的幻想而已。
陆渊捏了捏自己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己还能活多少天呢?身体机能迅速崩塌,无药可医,在二十岁出头这个最好的年纪,握着一大笔钱,舒服地在海边的疗养院等死……听起来……似乎不错?
是啊,死亡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从古猿第一次试着直立行走,到人类总结出第一个数学规律,再到悠哉悠哉居于食物链顶端的今天,地球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人出生并且死亡了。
帝王,小卒,政客,学者,思想家,穷人……
他们终会走向死亡,无一例外。
不过,按照现代科学理论,人类死亡之后,组成身体的分子和原子不会被轻易破坏,它们会沉寂在土壤里,飘荡在空气中,最后参与到自然界的物质循环,成为鸟儿,成为松柏,成为鲨鱼嘴里锋锐的牙。
甚至,随着地球大气运动,有的分子和原子会冲出大气层,以极其微小的概率离开太阳系,离开银河系的猎户座旋臂,在数以亿万年的漂泊后,降临在另一个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上。
到时候,这些分子和原子会组成地球人想象不到的新奇物种,它们甚至会成为智慧生命的一部分,去哭,去笑……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都不会再有第二个陆渊了。
啪嗒,指针指向了二十二点。
黑寂的夜空中,有流星划过。
常见的、浪漫的、毫无作用的……流星。
陆渊唰的睁开眼睛,用尽所有力气直起身子,在昏暗的病房中脱口而出:
“不管是谁也好,可以让我活下去么?”
短短数秒,窗外的黑夜恢复了正常。
病房内,年轻的绝症病人怔怔呆坐,半晌后,他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
“我开玩笑的,哈哈哈……”
带着不知怎么样的情绪,他重新躺了回去。
在脑袋和枕头碰触的瞬间,不可抵挡的困意袭来,他失去意识,沉沉睡去。
然后,做了一个梦。
陆渊与……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