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义的东海,只是磨剑崖所在的那一片海。
广义的东海,自然便是整个人间东面的海。
所以人间有两个很高的道门大修。
一个在东海,另一个也在东海。
东海的道人带了一个小少年和一个小少女在看海。
东海的道人只带了一个蒙着眼睛,很久没有见过人间了的小道童在走路。
路是春天山中的近崖小道,上面有着许多溪水留下来,所以为了防止打滑,附近的人们便在这里铺了一些石板。
王小花踩着那种厚实坚硬的石板,心中很是安定。
如果头上有水声,脚下踩得软软糯糯,哪怕是个剑仙,心里也会发怵。
于是她想象着自己所在的画面。
是一些青色的壁崖,上面爬着青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一些细小的黄白的花,上面溅着一些溪水,颤颤巍巍也娇娇嫩嫩。然后溪水打落在了一旁的山石上,又溅落到了脚下的石板上,带着春意的湿寒打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王小花将自己想象的画面与卜算子说了。
这个缺一门观主很是诚恳地说道:“就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王小花有些开心地笑着。
只是很快又转头向着卜算子的方向说道:“所以我们还是在东海?”
“是的。”
卜算子牵着小道童的手很是平静地穿过了那些近崖小道。
这座山其实很高。
往旁边看过去,便是一些深不见底的渊流之地。
小道童有很多次都踩在了崖道边缘,只是她并没有发现,也许还会以为旁边是一些簇拥在山石间的花田。
但不管怎样。
总是在东海。
这是小道童在漫长的旅行之后,意识到的一件事情。
有时候她们在东海的小城里,有时候在东海的小镇里,有时候又在田野里,有时候就在山岭间。
有时闲走平原,有时驻足沙滩。
身旁的道人似乎原本确实是想将王小花带回那个不知人间何处的缺一门的。
只是在发生了一些故事之后,他改变了走向,开始反反复复地在东海境内游走着。
王小花问过卜算子,可惜这个老道人什么都没有说。
小道童在跟了他许久之后,也明白了——这是卜算子所说的,不可言的命运之事。
一旦说出来,天上就不会下雨,而是会下刀子。
王小花也不知道如果不下雨会下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以前听到过的话想到了这样一件事里。
所以下刀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小花歪着头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
但她知道自己师父一定是在做着某些事情。
因为这个道人身周,总是有着道韵在流转着。
有时浓郁,有时浅薄,有时八风而来,有时静若幽谷。
王小花只是紧紧地握着道人的手。
因为她感受得到道人身周的气息很不稳定。
也在慢慢地衰弱着,像是要用很久才会恢复的模样。
所以她尽可能的用自己的手传递一些暖意过去。
下了山,也许是溪,也许是河,也许是海,王小花听到了一些水声,好像有些遥远。
远方似乎还有世人们劳作的声音。
一年之计在于春。
那种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生机。
王小花有些憧憬地面向了那一边。
在人间的时候,觉得什么都不好。
离开了之后,听见那种泥土被松动的声音,都觉得很是亲切悦耳。
不知走了多久,身旁的卜算子却是有如受了惊一般,似乎是回过了头去,看着身后的某个方向。
王小花转回头来,握紧了这个老道人的手,有些茫然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师父。”
那一刻,她感觉到这个道人一身的道韵都在翻涌着,如同看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一般,整个人的气息都在快速的衰弱着,道人老去的手掌之间带着许多冰冷的意味。
卜算子只是长久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
他看见了什么?
王小花心中也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过了许久,道人身周的那种命运仓皇的意味才渐渐散去。
卜算子平静了下来,转回了头,继续安静地向前走去。
“没什么,一只蝴蝶飞过去了。”
王小花呆呆地歪着头,想着蝴蝶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样的蝴蝶?”
“靛蓝色的,羽翼大大的,身子小小的,干干净净,就像一片海截成的羽翼一样。”
“是我想象的那样的吗?”
卜算子并不知道王小花想象的是怎样的,但是这个道人还是轻声说道:“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王小花哦了一声,又想了很久,轻声问道:“那师父刚才为什么会那样?”
卜算子牵着她的手,继续在路上走着。
“因为每一只没能抓住的错失而去的蝴蝶......最后都会成为岁月里落向自己心口的一剑。”
“师父中剑了吗?”
“我中了。”
......
少年从田埂里爬了起来,那只靛青色的蝴蝶已经飞得很远了。
就像一对穿过了岁月张望着的眼睛,渐渐在春风里越飞越远。
少年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那个道人。
道人年轻而温和,脸上笑意舒缓,一如那些吹过田埂的春风一般。
“随我回观修行吧。”
道人笑着说道。
少年茫然而无措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道人,远方似乎还有一个身影,一身道袍飘飘,无比安静的站在春风山脚下。
道人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的目光,微微一笑。
“当然,你也可以随他走。”
少年又看回了身前温和的道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着眼前的道人的时候,那些笑意好像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
而另一个在视线之外,道袍在春风里纷飞,神色平静的道人,却好像越来越近。
少年张开了嘴,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自己都听不见。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春风里凝滞了下来。
年轻道人温和的笑意,中年道人平静地神情,还有那些分明已经停滞了下来,却依旧让人觉得实在春风里招摇的道袍。
少年忽而仓皇了起来。
好像有一道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岁月,无比复杂地落向了这片青山。
那只蝴蝶在远远的春风里飞着。
.......
张小鱼在春山里惊醒了过来。
而后在那些春日微风里咳出了一些血色。
他又梦见了十五....不,是十六年之前的那个春天。
依旧是蝴蝶,依旧是道人。
只是这个梦境里,又多了一个道人。
张小鱼抬手擦着唇角的血色,安静地坐在那里。
那不是梦。
只是一些过往。
像那只青色的蝴蝶一样飞走了的过往。
当年出现在一种叫做张小鱼的少年的鱼徜徉的那片春日之海里的,不止是李山河。
也有谢朝雨。
这个一身狼藉血色的已成污秽的白衣剑修无悲无喜地坐在那些春风里。
飞光飞光。
张小鱼咳嗽了许久,拭尽了唇边血迹,而后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向着人间春风里走去。
青蝶已逝。
.......
梅溪雨神色淡漠地站在院门处,抬头看着天色。
天色不算阴沉,也不算晴朗,春天的上午,很容易便有着这样的景象。
而在这样高深奇绝如山岭的槐都之中,这处落在大地之上的长街亦是如此。
好像随时会下一些小雨,也好像随时都可能云开雾散,拨云见日。
没人知道这样的春日会走向哪样一个方向。
梅溪雨神色阴沉地看了许久,而后低下头来,看着院门前那两个并不遮掩自己妖族形态的巳午卫。
二人一高一矮,胖瘦倒是相仿,一个长了个牛头,一个长了个板凳腿。
很显然,板凳腿的妖族,要纤细一些,所以就是那个比较高的。
牛头手里握着一本小册子,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连某个不小心滴落的墨点,都神色凝重地研究了半天。
那会不会是什么暗号?
板凳腿在一旁歪着身子探着头,挤着牛头的大脑袋,像是一根被风吹弯的竹子一样。
“二位还没有看明白吗?”
牛头伸出了一只手指头,在春风里虚点了两下。
“不急,我正在想办法找茬。”
板凳腿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你真是白长了一对大眼睛。快撒手,让我来找。”
牛头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他妈眼睛都没有,看个柰子。”
梅溪雨看着这个二人,沉默了少许,抬手从门沿上擦了一把灰,抬手就抹在了那个小册子上。
板凳腿与牛头欣喜若狂,指着那一撇污渍。
“找到了,就是这里,文书保管不当,罚钱十两!”
梅溪雨平静地从怀里摸出来了一个钱袋子,丢给了二人。
牛头满意地把那个册子还给了梅溪雨。
“好好好,你小子通味,下次我们还来找你的茬。”
梅溪雨表情毫无波澜地收起了册子。
难道我不通味,你们下次就不来了吗?
梅溪雨转身走入了院内,合上了大门。
只是梅溪雨才始转过身去,身后又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巳午卫例行搜查!”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转身打开门去,依旧是牛头板凳腿。
只不过这一次二人换了一个位置,这次敲门的变成了板凳腿。
“你的城户司册籍呢,拿出来看看。”
板凳腿一板一眼地说道。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二人,而后从怀里再次将册子拿了出来。
板凳腿接过来,抬手从口里沾了一些口水,而后把册子翻开来。
牛头在一旁踮着脚努力的瞪着眼睛看着。
板凳腿直接翻过了方才的污渍,一直翻到了最末端,反复琢磨了一阵,而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画像,翻回了最前面,将那个画像盖在了梅溪雨的画像之上。而后用着像是板凳腿一样干瘦的指头戳着那个画像,看向梅溪雨问道。
“这是你吗?”
长街里沉寂下来。
许多妖族来来往往,在阴郁地天色下走着。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那副自己师弟柳三月的画像,身周似乎有道韵开始流转。
只是看着依旧未过巳午的天色,这个青天道的道人还是缓缓平息了下来,撕下了一角道袍,咬破了指头,用鲜血同样画了一个柳三月的画像,而后贴在脸上,淡淡地说道:“是我。”
牛头与板凳腿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看回了院门口站着的那个道人。
“嘿,你小子,比我俩还不要脸。”
板凳腿颇有些惊色地说道。
这是正儿八经地不要脸。
字面意义上的不要脸。
“棋逢对手啊棋逢对手。”牛头摇头晃脑地感叹着。
二人正想在弄出些什么幺蛾子来,人间却是传来了一些颇为震撼的声响。
这座浩大的都城正在迅捷地变化着。
这条长街向着槐都的中层升去。
有清冷的阳光越过了那些屋檐,落在了梅溪雨脸上的那幅血色柳三月面容上。
原来人间是有阳光的。
梅溪雨眯着眼静静地看着那些从带血的道袍下透过来的春阳。
巳午之时已过。
取下了那块道袍,面前已经不是牛头与板凳腿,而是两张很是温和的世人的面容。
拿着城户司籍册的那人将册子还给了梅溪雨,微笑着说道:“未申人间之治,巳午卫祝您生活愉快。”
“......”
二人在一些穿檐走角而来,零零散散的春光里走入了世人之中。
梅溪雨手里握着那角道袍,长久地站在渐渐偏移的疏浅的日色中。
抬头看向长街远处,只是并没有看见那样一个白衣年轻人的身影。
门下侍中大人,大概也不会做些这样无聊的事。
所以只是妖族之事而已。
梅溪雨自然没有在意,哪怕那十两银子,他也会去找天狱讨要回来。
只是。
云在青天水在瓶。
水在瓶。
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便是当今槐都门下侍中大人的名字。
当然,一个妖族的名字,自然千奇百怪都可以。
水在瓶已经比鼠鼠狸笠松果好多了。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人间。
他依旧不知道天狱究竟想要做什么。
自己又能引出些什么。
.......
柳三月安安静静地走在长街上。
这个道人依旧形貌丑陋,京都之中甚至还有了一篇刘春风讽楚王纳谏。
——
春风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齐敬渊曰,吾与柳公孰美。
齐敬渊曰,君美盛,柳公何能及君尔。
......
遂往见之,丑甚,三日不进食。
夜寐而思之。
柳公甚丑,何德何能任三月尹之职。
往见楚王寒蝉,曰。
柳公如此不堪,王非有恶癖乎?
是年二月,春风卒,享年三十。
——
这篇文章柳三月甚至还见到有先生在教授学子。
只是这个来自青天道,曾经代表着诸多美好象征的道人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们。
于是那些学子们吓得瑟瑟发抖——你看,他生气了,就像要吃了我一样。
柳三月默然无语。
道人安静地走在二月春风里,想起这些事情,不免也觉得有趣,于是轻声笑着,而后便撞见了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
假都玉山刘春风。
这个悬薜院的院长在扶持寒蝉即位楚王之后,在京都之中名声愈烈。
毕竟当初那场京都之变,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悬薜院的影子。
刘春风微微笑着,很是有礼地向着柳三月行了一礼。
“下民见过三月尹大人。”
柳三月同样还了一礼。
“先生客气。”
刘春风是尹卿之礼,而柳三月行的是道礼。
毕竟不管如何,这个假都玉山,虽然只比柳三月大了几岁,但却已经是人间大道之修,更是文化天下的悬薜院院长,哪怕自称下民,柳三月也自然需要以礼敬之。
二人于是并肩走在了京都宁静下来的长街春风里。
太一之祭的风雪过去之后,人间春风重回京都,神女瑶姬也便一直待在了京都之外拔起神柱挑来冥河所铸造的神都之中。
人间仿佛重回许久以前的安宁岁月。
只是刘春风与柳三月在人间遇见,自然也不会谈及什么安宁之事。
“听说左司马正在见王上?”
刘春风看着柳三月说道。
柳三月平静地点点头。
黄粱复楚,虽未设司马,但是却有左右司马及从属之职。
左司马见寒蝉,自然便是因为巫甲之事。
刘春风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柳三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京都长街之中。
纵使被神女留在人间,亦是被寒蝉任命为了并无实职的三月尹,然而柳三月终究心中依旧忠于他的北方陛下。
只是有时迫于时势,留在异流而已。
刘春风也没有再提这件事,黄粱巫甲自然是需要筹措的。
哪怕如何替北方帝王暂代人间,终究国不可无器。
这个春风院长转头看着柳三月,看了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当初倒是没有想过,三月大人,便是人间青天道柳三月。”
柳三月微微一笑很狰狞。
“我在大多数的时间也不会记起。”
刘春风转回头去。
“所以神女伟力,依旧不可想象。”
柳三月很是平静。
当初他一度以为自己能够挣脱瑶姬的枷锁了,然而最后才发现,那依旧只是自己的一种奢望而已。
神鬼之力,与冥河同流。
那是黄粱世人命运之上的三尺。
万般都在三尺之外,亦在三尺之中。
柳三月安静地走了许久,而后看向长街,似乎瞥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道人的身影,只是大约这个容貌丑陋的道人有些走神,并没有在意,只是又看回了刘春风,轻声说道:“没关系,世人总有一日,会高于神鬼,只要他们能够坚定地虔诚地,以脚下碎裂的陶罐作为激励,长久地向前而去。”
刘春风停了下来,叹惋地看着柳三月。
“所以我们未必是真的忠于陛下。”
柳三月笑笑,轻声说道:“是的,是忠于人间。”
才会虔诚于那样一个陛下。
春风三月各知意。
于是错身向着长街两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