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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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情劫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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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情劫应命

揉了揉太阳穴,抬起酸痛的手臂,洛自醉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

他早已远离这种繁忙的日子,习惯清闲,习惯随心所欲。如今再度面对堆积如山的折子和文书,面对大大小小、庞杂无比的事情,不禁有些力不从心。而且,在池阳时,他也只需处理吏部之事,现下需要做出的大部分判断却是陌生的。为了不出差错,他只能反复请教,反复询问,浪费时间无数。

放下朱砂笔,他瞥向一旁的洛自省。

他倒是悠然自在,盘着腿翻着闲书,对兄长的忙碌状视若无睹。

“自省,今天不出去么?”

“万事俱备。”

“可有什么消息?”

“四哥,暗行使传消息的时间差不了多久。”

关注点不同,消息的内容可就差得远了。洛自醉淡淡地望着他,不言不语,只是这么望着。

一盏茶后,洛自省侧过身。

一刻之后,他略有些用力地合上书。

小半个时辰后,他抬起睫,瞄了两眼。

一炷香后——

“四哥,你想要我做什么,直说罢。”无奈投降。

“稍早若能这样关心兄长,就不必浪费这么多时间了。”洛自醉眼中含笑,唇角略扬,指指一旁的战报,“这些我都看过了,想必你也很熟悉。仔细解释解释,顺便补充一下如何?”

“你还真是一窍不通……”

“纸上谈兵倒是不难,难在切实有效地把握全局。这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自开始步步紧逼敌人,到如今已完全截断敌人退路,确实令人振奋。不过,其后的联系、损失却都不甚清楚。”

“四哥,两军对战,以胜败论英雄,以胜败定生死。你的着眼处可真与众不同。”

“损耗太大,伤亡过多,便无以为继。费最少的力量,获取最大的战果,这才是漂亮的战役,不是么?”

“我知道了。”洛自省抬起眉,摆摆手,“不过,你放心,这支虎狼军里的人没那么容易死。”

他也明白,这些战士个个能以一敌十,是帝无极引以为傲的勇者。正因如此,他才想知道有多少人牺牲,战场上侵染着多少人的血,多少人被无辜卷入,献辰的荣耀要费多久的时光才能复现。洛自醉摊开一张锦帛,蘸了墨。战争的损失,除了人的性命,还有许多东西——譬如城池,土地,粮食,银两,人心……

洛自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不慌不忙地闭上眼,以不含任何感情的语气平声道:“首战,两个战场。西为襄州,折损士卒两千四百五十一人,杀敌九千余人,挑夫丧一千余人,寻常百姓丧四千二百五十七人。烧毁粮食三千一百五十万担,为寻得密道,铲平半个襄州城。襄州城外难民营在战前被敌军屠杀驱散,亡万余人。东为齐州群山前,佯攻,损士卒四千七百九十八人,杀敌一万五千余人……”

洛自醉的神色也同样平静,仿佛书写的一切与生死无关一般,认真仔细地在端整漂亮的小楷旁,以隶书作注。

洛自省说了一会,倏然停下来,注视着他。

“怎么了?不是还有最近的几场么?”殿内意外的寂静,洛自醉抬眸。

“四哥,自小我便想着要靠战功升官加爵,像爹和大哥三哥一样,成为大将军。当年考虑未来时,从未细想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思,也从未想过需要多少人的血泪才有我的封爵。”

“不同。这是无谓的战争,那是必须的讨伐。”原来是忽然起了同情心,听他那么冷漠的口气,还以为他完全置身事外了。洛自醉淡淡地道:“身为将领,便注定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往上爬。爹也是这么过来的,不是么?”

洛自省弯起嘴角:“其实我也很清楚,以往我们所熟知的‘战’,都是实力相差悬殊的战争。若不是狡兔三窟,那些叛民根本无法逃出天罗地网。但这回不同,四哥。看着上百万人厮杀屠戮,想到普通兵卒分明没有犯任何错误,也要这么拼上性命,实在觉得可悲。”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不过是贪欲的牺牲罢了。其实,大多数叛民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被某些人的花言巧语蒙骗了而已。”

“两年前那一战已经足够震撼,这一战却更为残酷。以少敌多,死伤无数……我实在无法想象,倘若四国混战起来,会有多少人丧命。不,单只想象起来,便觉得如处地狱。”

“上亿人失去性命的战争,那该是怎样的景象。再加之妖魔潜伏,疫病扩散,恐怕会毁掉这个世界罢。太傅,虽然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在乎地杀掉成千上万个刺客、反贼,却似乎无法轻易接受血气冲天、根本毫无必要的战争。”

“所以才不能相互干涉内政罢。不过,倘若一国毁,他国岂能安生?战争是最坏的情形,亦是最后的手段。”

猛然间忆起旧事,那时两个孩子神情凝重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洛自醉长叹一声。

这应该就是无极虽然明知战争无法避免,但还是参加凤凰血仪式的原因。他已经尽力了,却依然无法阻止战争的发生。那么,这场血战便是天命了罢。

洛自省丢开书,轻轻笑着起身:“四哥,对我而言,或许不当将军比较好。我这散漫的性子,恐怕负担不起那么多人的血。”

终于有这种自我认知了。也好,乖乖认命当皇后,便不会再惹是生非了罢。洛自醉微抿了抿唇,应道:“自省,你和他现下正负担着一个国家,一个国家所有人的性命。这比将军的担子重多了。”

“负担的是生,而不是死。”洛自省拍拍胸口,笑道,“至少良心轻松了。”

“怎么,最后还是不想将事情做完么?”

“四哥写这些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几乎没有感觉。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人已经死去了。生者能做的,大概就是让这个国家恢复往日荣光罢。不过,一想到无极将要背负这千万条逝去和依然在生的性命,便不由得心情沉重。”

“你不会由得他一个人承担,不是么?”

洛自醉微怔,勾起嘴唇:“确实。”

走到门边,洛自省高举起右臂,扬了扬:“虽然在去战场前,无间国师已维护过京城大阵,不过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传说有云,欲要毁灭一个国家,必先毁灭京城。”

“听你这么说,想到摇曳前阵子曾随侍无间国师左右,我便觉得角吟岌岌可危。”

洛自省沉默了一会,欲言又止。良久,他才微侧过首,斜眄过来。

洛自醉似有所觉般收了笑容,沉静地回望着他。

“四哥,你最好待在行宫,我明后天就回来。”

“尽量。”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回答。”

“我只能这么保证。”

“罢了……有重霂和黎五哥在,应该不会有事。何况,闵衍国师也快要回京了。”

“是么?我正巧想向闵衍国师问些事情。”

“问他?那只成精的银狐狸?你想问的,正是他的心结之一。”洛自省轻哼着打开门。一阵风自院内吹来,灌满了他的袍袖,衣带飘飞。刹那间,人消失了,门也关上了。

“银狐狸”么?倒是和重霂的“白毛狐狸”之名相似得紧。无怪乎闵衍国师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服了重霂,原来是同类……

如此说来,当年阳阿叛离的诸多事情都无从得知了。

洛自醉缓缓打开一个折子,手指轻轻敲着上头的落款。如果他是摇曳,定会在闵衍国师赶回圣宫之前行事。而且,战场上的胜负已经很明显了,容不得她再拖延。

一旦她得到确实的消息,一旦她认为已经没有成功的希望,她便会反击罢。今日必须前去圣宫,等着她出现。

思绪正有些纷乱,门轻轻一响。

洛自醉抬起首,便见皇戬立在门外,正欲将门再合上。

“太子殿下过门不入,匆匆忙忙的要去何处?”来得正是时候,怎么能就此放过他?

皇戬笑道:“我来找淳熙皇后陛下商量些事情。既然陛下已经移驾他处,我自然也不便久留,还是去问问他的行踪要紧。”

“那么着急?有什么要事?”

“也不十分着急。”太子殿下笑得灿烂之极,“太傅可有什么事?”

“想请殿下帮个忙而已。”

“只要我能做到的,太傅尽管说便是。”

洛自醉笑吟吟地推过手边的一堆折子:“麻烦殿下告诉我,圣宫那些上等弟子的情况。”估计他来找自省也是因为这个罢。

皇戬抬了抬眉,笑叹道:“看来只能先与太傅商谈一二了。”

“怎么?不方便?”

“不,不,正好听听太傅的想法。”

果然已经死伤过半,而且大都死于集中精力除妖时。

应该是暗算,但却未能寻出凶手。这是自然,凶手都是圣宫的人,无人知道他们之中谁是叛徒,谁又是真心实意前去相助。

洛自醉双手支着额头,合上眼。

这几日脑中塞了太多消息,有如一团乱麻,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不过,唯独可确定的是,摇曳的报复可能会毁掉献辰圣宫——甚至献辰这个国家的根基。

热。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仿佛身处蒸笼,令人不由得想起满目白光的三伏天。

热,汗如雨下。浑身的水分似乎都已烘干了,动弹不得,就像躺在岸上的鱼一样无力。

分明已是深秋时节,为何——

猛然睁开双眼,映入瞳眸中的,是突然窜起的火苗和满殿的红光。

洛自醉惊得立起来,轻点足尖,迅速向后退去。就在此时,门窗忽然齐齐敞开,一阵阵阴风呼啸着卷进来,刮散了文书折子。满目狼藉,火烧得更大了。

火舌和火舌汇聚融合,渐成一个人形,朝他扑过来。

“醉……”

火人张开口,轻声唤道。

他愣住了,忘了要逃走,任由大火将自己包围。

“四公子!”

“四公子,怎么了?”

身边似有人在唤他。洛自醉回过神,便见重霂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再看那书案,折子文书仍然好端端的叠着,没有半点异样。

松了口气,洛自醉蹙起眉。很不对劲,他应该立刻赶去圣宫。“重霂,去圣宫罢。”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而且我刚从圣宫回来,并未发现摇曳。”

“或许现下便在了。”

看他焦急的神色,重霂的表情也微微变了,点头道:“好,这便去罢。方才正想告诉四公子,这几天都未接到拾月君传的消息,摇曳貌似失去了踪迹。”

就是这样才危险。

披上大氅,洛自醉疾步朝外行去。重霂望着他的背影,再扫一眼书案上小山也似的文书,这才跟上去。

两人正匆匆往外走,迎面便见走廊尽头的方伞华盖队列。后亟琰似乎也很急,几乎将卤簿甩在了身后。

走近了,三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自己和重霂如此尚有解释的余地,后亟琰露出这种神情却是极不寻常的。没发觉自己拢在袖中的双掌正微微颤抖着,洛自醉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后亟琰依然目视前方,沉声道:“最新的战报已经到了,景王帝邺于乱军中被将军们擒杀。”

摇曳最后的希望已经消失!战争终于结束了!连日来让他忐忑不安的时刻也快要到了!洛自醉垂下眸:“阳阿不见了?”

“据初言国师与无间国师推断,他的身体早已腐朽。这万余年来,他全靠着夺取他人身体才得以活下来。景王身边的人大都战死了,生擒的人也没有异状。他们便认为他可能占据了景王的身体,但目前并未发现任何迹象。”

“帝昀熟悉的人,且并非景王……究竟是谁?”

“两位国师依然在寻找,战场上还留有阳阿的残余气息。我本想助他们一臂之力,但阳阿竟在之前的数个战场上释放了妖魔和毒物——尸体都成了鬼怪,正朝南方迁移,我必须代替灵王前去坐镇。”

欲要横扫献辰和溪豫?不,终究不过想让后亟琰离开角吟而已。“有劳了。”

“你和重霂这是要去圣宫么?”

“是,放心不下。”

“小心一些。重霂,洛四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是,陛下。”

说罢,清宁陛下便快步行远了。

洛自醉和重霂对视一眼。只瞬间,两人便已确认,此行必将凶险难测。

开阔的广场上,只有两人缓步慢行。

除了他们轻轻的脚步声,整个圣宫仿佛荒芜的沙漠一般,没有半点声响,亦没有半个人影。这种异样的静寂,令人不禁联想到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他太过敏感了么?圣宫的人似乎愈来愈少了。洛自醉巡睃四周,隐约望见远处宫殿里零星移动着的白点,略皱起眉。

如形随影跟在他身边的重霂疑惑道:“方才来时,这里还人来人往的。这时候居然都不见了,也不到日祭的时间……摇曳,回来了么?”

没有感觉到她的气息,他才觉得惊讶罢。现下,她何时出现都不奇怪了。洛自醉微微一笑,在瞧见偏殿的时候,停下了步子。

重霂也收了步伐,静静地立着,

“殿下。”

就在此时,两人身后传来呼唤声。甜美的声线,带着几分修行人特有的温和,同时亦含着不容忽视的愉悦与兴奋。

这声殿下,也只能是他了。毕竟皇戬和帝昀都还在行宫里。洛自醉眉眼弯弯,笑靥如故,回身望去。

雪白的纱袍轻飞,丝丝缕缕银发飘舞,清丽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一双善睐明眸中亦满是笑意,不是摇曳却是谁?

“摇曳尊者,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摇曳步履轻盈,仿佛飘一般走近,回道:“尚可,桓王殿下呢?”

“还不错。”

“听闻殿下正代替灵王殿下处理政务,应该很辛苦罢。”

“我闲来无事,也只是越俎代庖而已,辛苦一些又何妨。不过,有许多事情不明白,或许我的确有些不自量力了。”

“哪里,殿下过于自谦了。这种善举,恐怕任谁都无法以干涉内政谏言罢。”

洛自醉微抬眉,神色依然自若。没想到她竟然以此惯例来讽刺他多事,不过——

“灵王殿下虽然受伤,却仍不眠不休理政,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倘若因此受责难,我也无法辩驳。如有人谏言,不妨过了这段日子再提,届时,我会自请惩戒。”

摇曳笑得柔和之极,美丽的脸庞上渐渐浮出些许奇怪的违和感:“是我多想了。有洛四公子鼎力相助处理国事,谁会有怨言?更何况,献辰迟早是殿下的所有。”

“这是什么话?摇曳尊者取笑了。”假装没有听懂,洛自醉仍然笑得自然而然。真是句句带刺。没想到在彻底决裂之前,她还有心情发起口头上的攻击。不,或许,她只是想设计他,使他动摇罢了。

“是么?”摇曳缓缓抬起手,拢了拢被风吹得贴在脸上的长发,垂下睫,神态仍然柔顺如寻常大家闺秀,“我不喜欢顽皮话,也不喜欢做戏。我所说的,句句是真——殿下应该很清楚才是。时时压抑自己,又累又难受,实在非我所好。”

洛自醉冷冷望着她,嘴角却依旧轻轻挑起来:“确实,真性情比较舒坦。”

仿佛并未听见他回话般,摇曳蹙起秀眉,又道:“不过,要说最不喜欢的,恐怕还是被人盯着的感觉。拾月君,请出来罢。就算你有池阳圣宫前五的实力,也未免太小瞧我两百年的修行。”

“师姐言重了,唯从未想过这种雕虫小技能瞒过师姐的利眼。”黎唯自半空中飘然落下,淡淡地道。

摇曳若有所思地直视着他,道:“你笃定师伯们都知道你的行踪,所以我不会轻举妄动?胆子可真不小。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

“师姐还是放过我了。”黎唯淡淡的笑容,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挑衅之意,“明辨形势,这便是师弟我唯一的长处。”

摇曳面具般的笑容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平静。便听她低声笑道:“你这性子也很不讨人喜欢。‘黎家五公子,天赋异禀。纵然出身豪门,却仍生了不愠不火的清淡品性,适合修行且能力出众,实为难得。他那双眼,看的不是这世间百态,而是人心。’——了时……师傅曾这样评价你呢。我们修身养性多年,却都及不上你的浑然天成,真是艳羡。”

“承蒙师姐谬赞。”黎唯平平淡淡地垂首行了礼。

他这么平静的回应自是辜负了某些人的期待。摇曳轻哼一声,侧过首,瞥向身量如三岁幼童的重霂:“你也令人很不舒服。”

重霂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歪着头,微微嘟起唇,仿若一个寻常幼童般娇稚可爱。“师姐怎么这么说?”

摇曳的视线中充满了不容错辨的轻蔑与憎恶,冷冷地抬了抬嘴角:“竟然在生长中途变为银发圣人——纵使如此,也掩盖不了你这一身邪气。光看那双眼,不,两双眸子,不是妖孽是什么?妖魔与神圣同体,你以为谁都能和闵衍一样受他人青眼相看么?他也不知费了多长的时间才有今日。”

圆滚滚的脸,瞪得圆圆的双目,瞧起来虽是怒火高涨,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威胁。重霂鼓起双颊,凉凉道:“这和师姐无关罢。而且,师姐,你我并不熟稔,你这些评论,当真没有半点尊长气度。”

“我不过是说出心中所感而已。”

“师姐果然还是觉得,当初我就应该安安分分死在平舆罢。真遗憾,我还好好的活着。仔细说起来,师姐心胸如此狭隘,什么时候叛出也不让人惊讶。”

摇曳没有理会张牙舞爪的“小孩”,又看向洛自醉。她微侧着首,眯起双眼,似乎正在仔细打量对手,又似乎正在酝酿情绪。

轮到他了,他们三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招人恨。洛自醉心想,由得她这么望着,仍旧泰然自若。

“归根究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这一回合的抨击可真是直截了当,一开始便瞄准靶心。“尊者何出此言?”

“异世使者,若你没有来此世,帝无极——洛无极便不会来到献辰继承王位。他将永远是洛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身世成迷,只能隐姓埋名过一生。而且,若没有你,此时的池阳大概已经因为内乱一蹶不振了罢。”

洛自醉扬起眉,回道:“就算没有我,异世使者依旧会降临,此人依旧能帮助无极。且……尊者实在低估了两位陛下。”

“也只有四公子能教养出如今的云王殿下。”

“多谢尊者夸奖。我并没有教他什么。他能有今日,全都靠他自己。”

“你阻在我们的路上。你和帝无极毁了我们辛辛苦苦建立的基业。”

虽是指责,情绪却并不激烈,甚至可说没有半点波澜。洛自醉轻轻笑起来,难得地冷哼了一声,回道:“原本便没有什么基业,何谈毁灭?”

摇曳微蹙起眉,冷冷道:“这种时候,四公子竟与我针锋相对,一逞口舌之快,实在有些考虑不周罢。我若愈是怨恨,便愈会加倍报复,四公子想要的结局,便愈不可能出现。”

“倘若我好言相劝,你可会停手?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你自说自话?”说着,洛自醉侧过身,目光移向偏殿,又道,“尊者的恨意,我早有感觉。你报复的手段,我也知道。”

闻言,摇曳唇角微挑,露出个诡秘的笑容。

“你想让我尝到与你同样的痛苦。”

“不错,让你亲身感受……目睹所爱在眼前消逝的痛苦。”

上扬的音调和刻意的停顿,将她的意图表露无遗。重霂狠狠地剜着她,紧贴在洛自醉身侧,黎唯也不着痕迹地缓缓移动,占据了最佳攻击位置。

洛自醉面色微沉,斜睐过来,道:“且不提我与无极,难道你一点都不顾及和了时国师两百年的师徒情分么?”

“师徒情分?”摇曳倏然低低笑起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般。笑够了后,她眯起异常明媚的双眼:“我和他哪有什么师徒情分?有的只是仇罢了。”

听了此话,洛自醉、重霂和黎唯都微微怔了怔,继而想到阳阿。看来,摇曳和阳阿的关系并不一般。甚至,可能从头到尾,摇曳都没有背叛——因为她从未真正归属于圣宫,归属于修行者。

“你们似乎很想知道呢。也罢,就让你们死也死得明白些。我和他们的仇,在万年前他们四人追杀我父亲时便结下了。更遑论,他们擅自将我从父母身边带走,隔离于世外。两百年了,每时每刻,我都得用尽气力压抑着这些仇恨。”

阳阿竟然是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他的身体不是早就腐败了么?洛自醉沉吟了一会,谨慎地道:“你出生不久便离开了父母,随便一个人自称是你的父亲,你就相信了么?”

摇曳斜眄着他,微笑道:“殿下以为我会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么?他拥有何等的力量?自我在娘胎里起,他便一直陪伴着我了,从未离开过。”

原来如此,阳阿应该是在不断换身体的过程中,偶然成为她的父亲。原是想自行培养这对敌武器,却不料了时国师寻上门来。但他并未就此放弃。为了彻底控制住她,他便一直隐藏在她左右影响她。“所以,如今你要与他联手摧毁这个国家?”

“摧毁?”摇曳睁大双眼,脸上露出些许迷惑,温声道,“我只是想将它奉给该得之人罢了。”

“实在可惜。”洛自醉浅浅勾起唇,眼神却极厉,“这‘该得之人’什么都得不到了。”

摇曳一僵,似乎是被正正刺中了痛处,回到了现实。“都是你。都是你和帝无极……他该得到的,都被你们夺走了。帝无极没受过苦,没受过累,不知道日日夜夜的恐惧是什么滋味,凭什么……凭什么?”她近乎喃喃自语着,清丽的面孔逐渐扭曲。

洛自醉冷道:“他是否曾受过苦,受过多少苦痛,你能推断么?而且,人生在世,谁不曾遇过生死之难?难不成这些人都有资格问鼎这个位置,得到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重霂接着讥诮道:“想得到不可得之物,必害己害人。以师姐两百年的阅历,连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黎唯仍然维持沉默,手按着腰际的剑柄,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手的动作。

“什么是可得,什么是不可得?天命就是不能反的么?”摇曳抬眸看着他们,忽地大笑起来,“不过,我可是神的代表呢。我觉得他应该坐上皇位,我拥立他,我帮助他,这难道不是神的意愿么?假若神不想出现此类事情,大可不必传下什么邪术卷轴,天下就不会大乱了。但既然有邪术在,我父亲反,我反,也是应当的!逆反是必然的!”

“你们这些呆子,都信什么命运信什么神,归根究底也都是自私自利的胆小鬼而已。”

洛自醉心中一紧。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本性,平日里也并不为此自卑自艾。不过这种时候被她指责,总有些异样的不快感。“难道你助汝王夺位,便一点私心都不存么?你不是想继承父志,成为天下第一人么?你不是想永远将汝王控制在自己手心里么?你的野心远在四位国师之上,你想成为人中神不是么?”

摇曳神色微变,回道:“一统四国是他的壮志雄心。从没有人有如此的宏愿,他才是真正的王者!这世上只有他能完成大一统,且须得我全力帮他才能实现!我成为最强者,我成为神,他便能成为唯一的帝皇,这有什么不对?”

“罔顾无数生灵,得偿不可能长久的野心?真是可笑,人命就如此轻贱?”

“为了他,我连自己的性命都舍得,其他人算什么?”

洛自醉抿了抿唇,一时不好如何回应。

便见摇曳死死地盯着他,诡异地笑道:“而你,连命都舍不得,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帝无极也真是可怜。”

洛自醉的脸色愈加难看,但仍不发一言。

摇曳眼中亮光微闪,忽道:“……殿下,可否定个交易?”

“什么交易?”尽管知道绝不可能有任何转机,洛自醉却仍然忍不住回应。就算这不过是恶意的耍弄,他也不愿放弃细微的希望。

“若你在此自刎,我便饶他一命,你意下如何?”

“四公子别听她胡言乱语!她的话岂是能信的?!”重霂急忙拉住洛自醉的衣角,大喊道。

洛自醉脸色一片惨白。性命,无极,再度拉锯。摇曳的话他自然不可能相信。但,倘若往后当真出现这种选择,他……他想必……

思绪纠结起来,舍什么,放弃什么,难道不可能永远两全么?如此想着,他不禁回首。偏殿的门依然紧闭,但这么遥望着,仿佛就能看见帝无极沉睡的模样。依然平静,也依然没有半点醒来的倾向。

如果没有这个劫难,他永远不必担心这个选择。就算此次在劫难逃,他也……他也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可是,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极消逝?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灼烧之痛?

见洛自醉神情异样,黎唯和重霂面露忧色,各自慢慢移动了几步,挡在他和摇曳之间。

摇曳弯着精致的眉眼,掩唇而笑:“既然你不能为他死,那便看着他死,意下如何?”

住手!声音还未出口,身体还未能反应过来,洛自醉便觉得双颊边一热,两道箭矢般的细细蓝线擦过他的脸庞,直冲偏殿而去。火!瞬间的炽热感和痛感让他几乎不能思考,提气便要跃起来跟过去。

绝不能,绝不能让情劫应验!

“四公子!”

“洛四弟!”

还未飞得几丈,洛自醉便被刹那间飘到他身后的黎唯强行制住。

“别去送死。”

黎唯淡淡的声音传进他一片空白的脑中。

洛自醉身体一滞,恍然回过神。就在这时,广场四周飞来无数蓝色炎箭,贴着他们身侧,直奔偏殿。漫天流星雨般的蓝炎射在偏殿周围,化成火花,迅速燃烧起来。

“这是幽冥火,只消半盏茶的时间,便可让妖魔化成灰烬,更别提人了。”重霂解释道,怒瞪着摇曳,“这女人早便在此设下阵,想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摇曳俯身笑得异常畅快疯狂。嘲弄,讽刺,兴奋,怨恨,种种激烈的情绪夹杂在一起,似乎加快了蓝炎的燃烧。转眼之间,偏殿便被幽冥火包围了。

偌大的殿堂成了蓝色的火海,火舌向上升腾着,好似能一直燃到天际。蓝炎箭依然不断地射过去,偏殿渐渐如满溢的水池般,喷出数条长长的火龙,点着了正殿。火焰不断向外延伸,不多时便占领了整个圣宫。

洛自醉手足冰凉,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也完全僵直了。

比梦里还不如。

他只能这么看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做不出任何微小的动作。

他不能接近半步,不能冲入殿中,不能呼唤他。

他……没有勇气,去救他。

痛苦,很痛苦。但,他仍然,不能救他。

早就梦见了,早就预知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做。他这么自私的人,真不该,爱上任何人。

过分的热度,似乎连血液都要烤干、皮肉都将熔融的热度。

不是已经放他回来了么?难道还有什么考验?或者,现世中出了变故?还是——情劫……么?

额头上一阵剧烈的痛感传来,灼烧的痛楚直达骨内。帝无极猛地张开双眼,映入眸中的,是满目的蓝。蓝色的火焰就像波涛一样涌动着,一浪一浪扑过来,却都被一个看不见的屏障隔离在外。他眯起眼,略转了转有些僵硬的颈部。睡了这么长的时间,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陛下醒了?”身侧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守在他身旁的应该是了时。帝无极望过去,便见了时正气喘吁吁地一手撑着石床,一手不断地结印。而蓝炎就似水一般压过来,一阵胜过一阵,他所造的障壁被冲得摇摇晃晃,几欲崩溃。在修复障壁的间隙里,无数丝细得几乎看不清的蓝炎冲进来,划破他的祭袍,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伤痕。

从不曾见他这样狼狈过。他的灵力竟变得如此不济,应该是遭了暗算。思及此,帝无极忆起这一个月间的所见所闻,眸光沉下,深不见底。

暗暗运气一小周天后,身体终于恢复平常。帝无极坐起来,本能地闪过朝他双眼刺来的蓝色火焰。

了时的喘气声愈来愈重,苦笑道:“陛下,都是我教导不周……”

“和国师没有关系。”帝无极平静地打断了他,“现下是什么状况?国师的伤势如何?怎么受的伤?”

了时待要回答,便听轰隆一声,殿上的横梁断落,屋顶瞬间崩塌,瓦片木头都向他们砸过来。

屏障遭受重击,露出更多空隙。数道蓝光钻进来,朝帝无极袭去。

了时惊喘一声:“陛下!”

“我没事。”帝无极敏捷地躲过,翻起双掌,五种灵力自他手心中缓缓流出,注入障壁内,“国师的伤势如何?”

“目前尚可,不过——”了时低下头,银发滑落,遮住了他的面容。

“摇曳做了什么?连国师也没有对策么?”帝无极瞥向火场外,方才扬起的灰尘却遮蔽了他的视线。

了时轻叹一声,顿了顿,才道:“她想毁掉这个国家。”

帝无极冷冷地注视着熊熊烈焰,眼神微变,散发出无尽的寒气。

烟尘渐渐散开了,蓝炎似乎正包围着什么,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而火球里竟隐约透出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洛自醉双眸微张。

火球中央的人身形一动,侧过脸来。

视线交会。

只一瞬,却如千万年。

他,醒了。“无极……醒了。”

“的确醒了,不过,也活不久了。”

黎唯迅速放开洛自醉,抽出长剑,淡淡地望着笑得愈发愉快的女子。

洛自醉慢慢地转过身,什么都没有再说,目光里却满是悲哀。

摇曳掸了掸长袖,温柔道:“殿下倒是看着呀。”

“看着他怎么被火点燃,怎么被烧得面目全非,怎么化成灰烬。你若不仔细看着,错过了他的遗言可怎生是好?”

仿佛默认了她所说的结局,洛自醉复又望向蓝炎球。

但,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视线已然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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