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成亲了。
因为这一句话,上官无汲彻底地迷乱了。
众人离开小镇一路向南,转瞬已是六个昼夜。在这段时间里,她竟一次都没有想起白雪城、沈夫人、养神芝等等原本令人头疼心烦之事,就连此行的最终目的、她死而复生的唯一牵挂,都因为这一句话而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们成亲了!
多少次,当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这对年轻夫妻时,心里都在感叹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她,杜飞红,一个满怀抱负、隐忍多年的奇女子,怎么会嫁给一个无论武功才学、胆识心智都远不如自己的平庸之辈呢?
按照思思的说法,他们二人自幼便已结识。她的母亲原是京城颇有盛名的舞姬,在飞蛾扑火般地爱上杜逸之却惨遭抛弃之后,她母亲便带着她到关中投靠远亲,生活十分艰辛凄苦。而这位外表俊朗、实则草包的年轻神捕则是她儿时的邻居与玩伴,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一场灾荒将他们分散天涯。当多年之后再次相见,她已是赫赫有名的关中神捕,而他却只是混迹市井的无名之辈,被同伙诬陷而惹上了人命官司。她一眼便认出了他,于是便救了他的性命,让他改名杜飞鸿,成为她第六个替身。在朝夕相处之中,他终于也认出了她。后来,他们相爱了,很快便成了亲。没有曲折的生死离别,没有复杂的爱恨情仇,这一切都发生地顺理成章,仿佛从一开始就能猜到结局。
可当上官无汲听完他们的故事之后,非但没有感到释怀,反而更加困惑了。这一天,趁着大伙儿打尖歇息的空当,她偷偷将小四叫到一旁,十分神秘而又严肃地问他:
“小四,你以前说的关于邰哲峙的事,是真的吗?关于他对我......额......对我的看法。”
小四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何从来不说呢?”
“这......这叫小的如何回答?”小四为难地挠了挠头,“您与帮主从一开始就立场相对,而且您对他根本无意,说出来岂非自讨没趣。”
“如果当初侯子轩一定要杀了我,他会舍命相救吗?”
“当然会啊!不然我们巴巴地跑去开封做什么?若不是为了您,小的早就到了通明教,就连对付南宫世家和无忧山庄的计划都会大大提前,也许就没有扬州城中那一幕了。”
“如果我当时出言挽留,他还会走吗?”
“可您没有挽留啊!”
“我是说如果。”
“根本就没有如果。”小四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道,“您又不喜欢他,怎么会挽留他呢?就算此刻时光倒流,您还是会静静看着他离开,因为这就是您想要的结果。既如愿保住了南宫世家,又解除了覆天帮的威胁,还可以将他对您的多年情感视为朋友间的慷慨成全,让您不必为此而感到内疚负担。多么完美的结局,您又怎么舍得去改变呢?再说,您一不打算给他机会,二不需要他的帮助,把他留下来干什么?”
小四的直率让她吃了一惊。
是啊!即便她对情感之事再迟钝,也还是能察觉到邰哲峙的心意吧!当日她好不容易才将邰哲峙和小四困在包子铺中,却又冒着被反击的危险而放他们离开。在那一刻,除了因回忆往事而伤感触动之外,她是否也隐约抱着希望,认为他不会真的对自己痛下杀手呢?
她与邰哲峙同样相识于年幼,并且在一段时间内形影不离、患难与共。比起思思与杜飞鸿的两小无猜,他们的情谊似乎要来得更深厚一些。那为何他们重逢之后却没有像思思与杜飞鸿一样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呢?因为她没有爱上邰哲峙?可思思又是如何爱上杜飞鸿呢?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邰哲峙都比这个傻不拉几的神捕要优秀得多。如果当初她也一眼就认出了邰哲峙,那么此后发生的种种是否会跟现在大不相同?
带着这些疑问,他们来到了梅岭。沿着陡峭的山路来至山顶,便是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断崖客栈。自从两年前遇袭之后,她便对这个简陋的客栈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被破坏的房顶、门窗、桌椅都已焕然一新。为了维持客栈的正常运营,她特意从冥王座挑了三个人来,分别担任客栈的掌柜、厨子和伙计。这三人都是曾经的亡命之徒,武艺高强却一身罪孽,在厌倦了血腥与杀戮之后,都从心底渴望这样一处清幽僻静的栖身之所。
将众人安顿下来,又吩咐了掌柜之后,她便叫上斜阳,两人漫步来至客栈后面的断崖。故地重游,斜阳似乎颇有感触,一贯冷若寒冰的表情也变得平淡柔和,眼中隐约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寥落与伤感。
“你和南宫绝的关系应该不错吧?”她一边欣赏着四周的美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盟主何出此言?”
“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们很相似。如果裕王府里还有谁能和他说得上话,那想必就是你了。”
斜阳并不否认,冷淡地道:“在他最后离开客栈之前,我们勉强算是朋友。”
“为何怎么说?难道你们吵架了?”
“算不上争吵,只是不欢而散。”
“没想到你还挺记仇的。”她笑了笑,又问,“他最后离开客栈是什么时候?”
“嘉靖四十三年二月十四。”
上官无汲全身一颤,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你没记错吗?我在二月二十见过他。短短六天时间,他便从梅岭赶到了京城?”
“如果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话,六天足够。”
“什么事这般紧急?”
“有人传来消息,说一个叫上官无汲的人在京城受了重伤,时日无多,想要见他一面。”
“什么?”她颤声道,“是谁传的消息?为何以前你从未提起?”
“这是你们的事,我不关心。何况当时我们素未谋面,又敌友不明,我没有必要跟你多说。”
“那你此刻为何又肯说了?”
斜阳一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问,更没想过自己该如何回答,一时不由语塞。片刻,才神色怪异地回答:“因为你保住了这家客栈。这至少说明你对南宫绝是有真情的。”
“你不是说你不关心这个吗?”
斜阳又是一愣。但这一回他不愿再答,转身便走,留下上官无汲独自伫立于断崖绝壁之上。
当山风卷起,吹散她的发丝,她不由想起了那个永生难忘的清晨。旭日初升、万物苏醒,晴雨阁东苑的小小花园中,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她一边咒骂着不识趣的来客,一边行色匆匆地穿过花丛,突然转过身,看到了南宫绝熟悉身影。那一瞬间,她的世界突然变成一片洁白,只有越来越快的心跳,见证着她的紧张与喜悦。他满身杀气地来到她的跟前,有些冷漠又有些生硬地说了一句话,随后将她拥入怀中。他说,你没有受伤?直到现在,她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以及他怀中的温度,他的声音有些冰冷,可他的怀抱却很温暖。
紧接着,她又想起了思思与杜飞鸿。如果说她与邰哲峙没有走到一起,是因为她没有对邰哲峙动心的话,那么南宫绝呢?她无疑是喜欢南宫绝,而且是那么地喜欢,为何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是天不随愿?是造化弄人?是有人从中作梗?还是仅仅只是她错过了?如果她能有思思一半的清醒与果断,在晴雨阁的那个清晨,或者在望星亭的那个夜晚,突然下定决心拉着南宫绝离开京城,那悲剧是否不会来临?
可她当时为何没有这么做呢?
是因为她没有勇气?
还是因为她并不在乎?
那一天,她带着新的疑问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依照原本的计划,鹤心将会留在断崖客栈,负责消息的往来传递以及危急时刻的接应。有冥王指派的五百武士驻守山下,又有三十六位高手随行保护,他的安危无需担忧。但临行之前,她还是觉得不放心,再一次叮嘱他要谨慎行事。
“姑娘这是怎么了?”鹤心终于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疑问,“为何这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是杜神捕和思思姑娘有何不妥吗?”
“你为何这么问?”
“您观察了他们整整一路,而且观察地越仔细,心情便越低落。”
“我有那么明显吗?”她勉强一笑,很快又垂下眼敛,轻声叹道,“他们很好,好到让我有些嫉妒。有些事我原本觉得很复杂,可看对他们却似乎很简单。我想,如果当初我也像他们这么简单,那现在的一切也许就没有那么复杂了。”
“你说简单与复杂,具体是指什么?”
“没什么。”她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又吩咐道,“我离开之后,你就安心待在客栈,不要轻易走动。”
“这句话,您已经说了三遍了。”
“有吗?”上官无汲微一错愕,有些尴尬地笑笑,终于转身要走。但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打量鹤心。
“姑娘还有何吩咐?”鹤心立即问。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却又怕惹你伤感。当初你明知朱载圳在服用‘离伤’之毒,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冥王?别说是因为朱载圳的命令,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
鹤心黯然道:“我事事向冥王禀告,是因为我相信冥王能够妥善处理。可这件事,谁也无能为力。”
“包括我吗?”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当初我与他一同回到承天府,他会怎么样?”
鹤心双肩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乎想确认她真实的想法。半晌,才回过神来,早已眼圈泛红,哑声道:“姑娘怎么可能随少主回承天府?即便您不来断崖客栈,也是要回白雪城的。”
“你说的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如果。我所能承诺的,只有眼下与未来。”
“眼下是皇上的安危,未来是什么?”
“未来我想去西山,在山下盖一间屋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住着。那里离京城也近,你和冥王什么时候空了,也可以随时来做客。如果皇上准许的话,我还可以收个身份尊贵又天资过人的小徒弟。”
“姑娘说的是真的?”鹤心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您已经错过太多,难道不怕再错过其他吗?”
“就因为我已经错过太多,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不能错过的了。”她轻轻说完,正要嘱咐鹤心不要随意走动以免遭遇危险,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说过这番话了,只好自嘲般一笑,终于离开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