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无汲。
看着礼单上的署名,沈昌轻轻叹了口气,两个深深的酒窝盛着淡淡的忧愁,神情显得颇为无奈。
侄儿即将娶亲,兄弟却始终渺无音讯,他这个大伯父自然要担负起主持婚礼的大任。按照侯家老爷子的指示,婚礼将于明日在侯家祖宅举办,准备迎娶燕子门邢老爷子的孙女邢沐翎。按两家老爷子的意思,喜宴等同家宴,一切凡俗从简,只邀请至交亲友参加即可。届时,会桃李之芳园,叙天伦之乐事;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就连侯家的祖宅都于半月前更名为“醉月山庄”,是为“醉月琼筵”。
然而,此筵看似寻常,实则大不简单。尤其是本次邀请的宾客,虽然数量不多,却是大有来头,其中更不乏德高望重、震古烁今的大人物。天底下也只有他们侯家能够有这个面子,同时请得动这些人了。
首先是新娘子所在的燕子门。燕子门势力庞大、声名远播,邢老爷子的一张燕子金丝帖可以调动东北武林所有好汉。本次来参加喜宴的,除了邢老爷子之外,还有新娘子的父亲——燕子门现任大龙头邢燕天以及他的三个兄弟邢燕世、邢燕京、邢燕忠,无一不是响当当的英雄豪杰。
接着便是新郎官的外祖家了。外祖父瞿老爷子自不必说,论实力、论资历、论威望,普天之下何人能望其项背?除他之外,新郎官的两个舅舅也是不容小觑。大舅舅瞿天华忠肝义胆、嫉恶如仇,与抗倭英雄戚继光乃是莫逆之交,其一手创办了光华武馆,为大明朝培养无数精忠报国的铁血男儿。二舅舅瞿天浚,大名鼎鼎的“金钱先生”,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才,其轻功、步法、暗器独绝天下,无人能及。
然后便是新郎官的师门了。其师父“武林判官”元泽林,正气凛然、德高望重,深受武林正义人士推崇。其门下有十二大弟子,除了首徒侯青栩为公认的天才之外,其余弟子也都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侠士。同门情深,如今大师兄成婚,加上又是师父元泽林身体康复后的首次出行,因而十一名师兄弟皆随行护驾。
除此之外,还有同样身为新郎官舅父的东方世家家主东方赫,以及他的一双子女和三个侄儿,算起来也都是新郎官的表兄妹。至于二舅舅“玉面诸葛”东方卓则拒绝了外甥的亲自邀请,不得不算是一个遗憾。
大婚前一日,除了新娘子一行人外,其他客人都已陆续到来,住进了刚精心修葺过的醉月山庄。有朋自远方来,作为东道主的侯家,今晚自然要设宴款待贵宾,以尽地主之谊。就连这位三十年不曾踏入祖宅的侯家老爷子,今日都中断了他从来不曾间断过的臭豆腐买卖,专心地留在山庄里招待来宾。
“客人都到了?”
苍老低沉的声音响起,只见侯老爷子缓步走了进来,看到满满几箱子的珠宝绸缎与稀世奇珍,微微皱起了眉头。身为新郎官的祖父、沈大老板的父亲、醉月山庄的主人,他这一身的粗布麻衣实在朴素到有些寒碜。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显得黝黑而粗糙,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负在身后,尽管年逾古稀,却魁梧健壮、精神烁然。
“父亲来了?”沈昌急忙迎上前来,“瞿老爷子与瞿天华、瞿天浚刚于半个时辰前抵达,我已安排他们在西厢房住下。您老可见过了?”
“还没有。瞿老头子身子骨可还硬朗?”
“这是自然。他老人家刚才还念叨着您呢!说等邢老爷子来了,要跟您们二老好好喝几杯,还要像当年一般切磋武艺、一较高下呢!”
“什么切磋武艺,他不就是想显摆吗?”侯老爷子一声哂笑,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想当年我们三人比武,哪次不是他夺第一?只恨得邢老头是跌足捶胸。可惜啊,岁月催人老。即使他神功盖世,也不复当年之勇了!”
“哪里!”沈昌笑道,“您们三位都是宝刀不老、风采依旧啊!”
面对他的刻意奉承,侯老爷子却没有好脸色,用严厉与审视的目光扫了一眼他身上的华贵服饰,冷淡地道:“这次叫你来张罗青栩的婚事,耽误你赚钱了吧?”
“父亲这么说,便让儿子无地自容了。”沈昌连忙赔笑道,“身为伯父,为侄儿张罗安排这都是应当的。如今青栩要成家立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青栩还没回来?”
“是。他到燕子门接新娘子去了,原本三天前就该回来的,可能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整整耽搁了三天,你这个伯父也不着急?”
“我两天前已经派人去接应了,应该很快就会到的。您放心,青栩这孩子自来稳重,这次又是与邢老爷子和邢家兄弟同行,绝不会出什么差子。”
“青迪呢?他兄弟成亲,你也没派人找他回来?”
“我派人通知他了,但他没有答复。您也知道,这孩子素来性子顽劣,我行我素惯了。”
“是你自己没把儿子教好,还有什么资格说他顽劣?”
“是。孩儿无能,没能当个好父亲。”
侯老爷子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其他事都安排妥当了?”
“都已安排好了。按照您的吩咐,一切从简,只是寻常家宴。现在就等燕子门的贵客到来,明日新人拜堂成亲,您老人家就等着孙媳妇给您磕头敬茶吧!”
侯老爷子轻轻点头,不再说什么。从他紧皱的眉头看来,他对这个号称江湖首富的儿子颇为不满,但对方确实已将婚事安排得稳稳妥妥,倒也无可挑剔。于是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屋内的这几箱贺礼,其奢华贵重实在与他一贯的朴素主张背道而驰。既是寻常家宴,哪里需要这些金帛之物?何况他本次邀请的都是至交亲友,自然都了解他的脾性,谁又会送来这么贵重的贺礼?
“这是刚送来的两份贺礼,”沈昌忙解释道,“年轻人不知轻重,难免张扬铺张了些。您老人家若不喜欢,我叫人退回去便是。”
“是谁送的?”
“说到此人,也是个不教人省心的小冤家。您老人家不知道还罢,若知道了又要徒增烦恼。”沈昌微一苦笑,将手中的单子递了上来。
他说的一点不错。侯老爷子仅仅往他手上瞄了一眼,就全身一震,变了脸色。
“上-官-无-汲。”沈昌念着单子上的名字,笑容愈加无奈,“这丫头!还以为她转了性子,没想到还是这般肆意妄为。都到了家门口了,还敢自称上官,真不像话!”
侯老爷子觑了他一眼,冷笑道:“她姓上官,那你姓什么?你儿子又姓什么?”
沈昌一愣,苦着脸解释道:“儿子自然是姓侯了。只是做买卖的难免要得罪人,所以胡乱起了个假名字,谁知江湖朋友竟叫惯了。既然父亲不悦,儿子从此不再使用便是。”
“不必!”侯老爷子冷哂道,“你若行事磊落,即便得罪了天下人,我也照样认你是我侯家的男儿。可你若心术不端,即便你想姓侯,我还嫌你丢了祖宗的脸面!”
“是!父亲教训的是。”
“至于青迪这孩子,虽然性子倔强了些,但本性纯良。是你辜负了他母亲,他要随母姓也是情有可原。就随他高兴吧!”
“是。”
“至于这丫头......”侯老爷子的目光落到这个名字上,脸上徒然蒙上一层薄雾,目光复杂难明。
“她只派人送来了贺礼,什么话都没留下。不过我已查到她的落脚之处,您若想见她,我即刻叫她来便是。”
侯老爷子正要说话,突然起头往门口看去,只见他的长孙侯青栩走了进来。与他父亲一样,他的身段颀长而挺拔,尽管大婚将至,衣着却依然简洁朴素,一双独特的眼睛亮如星辰,整个人如春风般清爽温雅、气质飘然。他先在门口停下,谦谨而恭敬地向两位长辈施礼,得到应允后才迈着平稳而矫健的步伐来到两人面前。
“回来了?”见到他,侯老爷子紧皱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苍老的脸上也露出了慈爱关切的笑容,“一路上都还顺利吗?小翎子也都安好吧?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劳祖父挂心,一切都好。碰巧小翎离家多年的三叔父回来了,所以耽搁了几天。”
“邢燕三回来了?”侯老爷子微微一笑,“这回邢老头可有得生气了。你岳父和他几兄弟也都到了?怎么你不去陪着,倒自己先来回话了?你伯父安排的人也不知道来通报一声!”
尽管对着孙子和颜悦色、慈祥可亲,但当他的目光一落到儿子的身上,就变得冰冷而严厉。沈昌立即识趣地低下了头。
“不关伯父的事。”侯青栩急忙解释,“是邢老爷子他们根本没有进门。”
“这是怎么回事?”
“邢老爷子说......”侯青栩清俊的面容显得有些无奈,又隐隐有些尴尬,迟疑了片刻才如实相告:“说要跟您比试比试,倘若您赢了,他们才肯让小翎进侯家的门。”
“什么?”侯老爷子剑眉横挑,顿时霸气外露,“这老家伙!一把年纪还跟我玩这套!行!我今日便会会他。我要让他亲自把孙女的花轿给我抬进门来!”
他说着抬步就往外走,侯青栩急忙拦住他:“爷爷!您老人家先别生气,侯老爷子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侯老爷子虽满面怒容,但目光却依旧柔和,显然并未真正动怒,微嘲道,“我与他,还有你外祖父三人,已经认识了几十年,也较量了几十年。每次比武,他总想争夺第一,可每次都拜在你外祖父的手下。如今他奈何不了瞿恭,倒把我当软柿子捏了!”
“爷爷,不是您想的这样。邢老爷子的意思是您们如今年纪都大了,要让双方的后辈比一比。”
“后辈?”侯老爷子一愣,目光往他和沈昌脸上看来。
“正是。”侯青栩为难地道,“邢老爷子有五位儿子,包括刚刚回来的刑三叔,这一次五位叔伯都来了。可我们......”
“那就叫你大伯父上场!”侯老爷子没好气地瞥了沈昌一眼,冷哼道,“要是他真的忙着赚钱,连祖传功夫都给忘了,我也只能丢这个老脸。”
沈昌忙道:“父亲有命,儿子自当效力。只是对方有五个人,即使青栩替父上场,人数也是不够的。”
“侯子轩有儿子,难道你没有吗?”
“您是说......”
“青迪早就到了开封,这几日一直住在我那儿。我不过白问你一句,看看你这父亲当得到底够不够格!既要比武,把他叫来便是。”
“是。那剩下两个......”
“剩下的都交给上官丫头。”
侯青栩闻言一震,惊讶地看着他。
“他们可以人多势众,我们就不能以一敌二吗?”侯老爷子的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笑意,“他邢老头不是要一较高下吗?好!我倒要让他知道,他邢家的两位大英雄还抵不上我们侯家一个小丫头。”
“爷爷,歆儿她......她也许不会来了。”
“她敢!”侯老爷子剑眉微挑,不悦道,“你是她亲哥哥,又有你外祖父亲自下帖请她,她敢不来?想等着挨巴掌吗?”
话音刚落,窗外就有女子“扑哧”一笑。听到这个声音,侯青栩不禁全身一颤,眼中射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
“你笑什么?”侯老爷子神色泰然、目不斜视,“既然来了,还在外面鬼鬼祟祟,成何体统?还等我亲自来请你吗?”
“岂敢!岂敢!”窗外的女子连连发笑,“您老人家少赏我几个耳刮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既然不想挨打,还不快进来为你大哥分忧?你嫂子能不能顺利进门,可全都看你的了!”
“是。孙女上官无汲,拜见祖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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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无汲。
她从未想过,这个她使用了二十年的名字,有一天竟能让她如此的心驰神醉。二十年的波折与磨砺,二十年的执着与坚持,二十年的爱恨与情仇,在她最终决定彻底抛弃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才真正拥有了它。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成为了上官无汲。